無人注意的酒家屋頂,寧霜和明煥兩人坐在青黑色的瓦片上,相依偎著,等著天黑。
夏日的天黑來得晚一些,已是傍晚時分,麗水城的天空還是湛藍(lán)的,只是接近天際的雲(yún)彩被染成了殷紅。街道上仍是熱鬧不凡,人來來往,車馬成流,小飯館和酒館中人漸漸多了起來。天色在這樣的繁華中悄悄轉(zhuǎn)暗,又過了半個時辰,夜色終於降臨。
寧霜靠在明煥肩頭,呢喃著:“在這裡待了十多年,竟從來不知道天空是這樣一點點變暗的?!?
明煥側(cè)過臉去看她,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黑髮。此刻的寧霜沒有平日裡的冷靜和鋒芒,沒有冒險時的敏銳和緊張,反倒更像是一隻慵懶的貓,百無聊賴地看著四周的景色,卻懶得動彈,甚至連說話時的口型都小了許多。明煥將下巴搭在寧霜頭頂,不自覺無聲地笑著。他更喜歡這樣安靜、毫無防備卻又讓他心中平靜的她。保持著這樣的姿勢,他說:“那你呆在這都做了些什麼?”
寧霜撅了撅嘴,語氣中透露出她的不悅,“別提了,還不是鎖在府邸裡,整日裡除了刺繡、習(xí)字,就是讀書,哪裡比得了你無拘無束?”
明煥低聲笑了。寧霜聽到他沉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仰起頭,看著他的眼睛問:“這有什麼好笑的,麗水城裡大戶人家的女兒都是這樣的,我也很無奈!”頓了下,她又起了別的興致,“你跟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你還沒跟我好好說過呢!”
明煥由著勁兒把她不安分的頭按到自己的肩膀上,語氣無奈,“我小時候的事兒也很無聊!”
“那也不會趕上我吧!”寧霜不依不饒,“你給我說說嘛!”
明煥拗不過她,只好認(rèn)輸。他沉默著想了想,要從哪裡說呢?片刻後, 他緩緩開口:“我家其實算得上一個武術(shù)世家,代代以劍術(shù)相傳。遠(yuǎn)點的事我也記不大清,這劍術(shù)從何而來我也不知,只是記得我爹曾收了許多徒弟,小時候,我便時常跟著他們一起練劍?!?
“我爹雖是習(xí)武之人,可也極愛讀書,家裡因此收藏了許多書籍?!?
寧霜靜靜聽著,卻不由自主地問:“你娘呢?”
“我出生後沒多久,我娘就去了,好像是因爲(wèi)舊疾難治吧?!?
寧霜自知問錯了話,卻又不知如何收場,只是伸出手臂抱住他。明煥沒有嘆氣也沒有笑,只是平靜地繼續(xù)回憶:“我七歲的時候,父親的仇敵尋上門來,趁著父親外出的功夫把我綁了去,又以我爲(wèi)籌碼要挾父親,父親爲(wèi)了救我,就和那夥子人周旋,但最後中了埋伏,死在那羣人的劍下。”
“我費了好大力氣才逃了出去,走投無路,只好在近海一帶流浪。就這麼過了有幾個月的時間,被大司命救起,不然,估計我也活不到今日?!?
明煥的話說完了,他聳聳肩,“就這樣?!?
寧霜看著他的側(cè)臉,只覺得心痛不已。這種失去親人的痛苦和顛簸流亡的絕望,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即便是心有同情也無法真正體會到??伤H身經(jīng)歷過他的經(jīng)歷,她以血肉之軀感受過她的疼痛,所以她能理解他,能明白他平淡的語氣背後隱藏了多少不爲(wèi)人知的辛酸。
寧霜曾經(jīng)非常怨恨上天,她不明白它爲(wèi)何如此殘忍和不公,讓她一遍遍經(jīng)歷這樣蝕骨的痛楚,可現(xiàn)在,她卻再沒了怨恨。上天到底是公平的,它讓她失去,讓她承受,只是爲(wèi)了讓她有機(jī)會成爲(wèi)一個堅強(qiáng)果敢的人,一個經(jīng)歷過黑暗卻仍心懷有愛的人,一個能夠在遇到同樣滿身傷痕的他時能敞開懷抱、真正理解他、溫暖他的人。
寧霜緊緊地抱著明煥,眼眶漸漸溼潤。明煥無意輕觸及她的臉龐,卻摸到他的淚水,抱緊了她,輕聲問:“怎麼了?我都不難過了你怎麼倒是哭了?”
寧霜把臉埋進(jìn)明煥的胸懷,搖著頭,又哭又笑,“我只是覺得我們受過的苦都是值得的?!?
明煥看著她,目光沉靜如水,嘴脣輕輕吻上她的額頭?!爱?dāng)然都是值得的,至少我們相遇了不是嗎?”半晌,他笑著說。
寧霜依偎在他懷中,使勁點頭,生怕他覺察不到。她安靜了一會兒,漸漸止住了眼淚。腦海中卻閃現(xiàn)出明煥說過的一些話,猶豫了片刻,寧霜似是怕他聽到一般的膽怯,小聲開口道:“明煥,我問你件事,你如實回答我好不好?”
明煥沒有遲疑,點了頭。
“那日在霧隱島上,你爲(wèi)何要問我會不會恨你、會不會後悔跟你在一起?”
明煥倒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猶豫著沒有說話。寧霜悄悄看他,補(bǔ)了句:“不要騙我,我要聽實話。”
明煥扶起她的肩膀,與她對視,神色很是認(rèn)真,道:“你可知大司命曾爲(wèi)你我推命?”
寧霜一頭霧水,不明白她的問題怎麼會跟大司命有關(guān),只是木木地點頭。
“大司命推命時,我無意看到,也即是說我必須遵照我所看到的命運一步一步走,不能試圖做出任何改變,否則你我都不知會遭受什麼樣的懲罰。”
寧霜似乎是明白了些什麼?;叵胫嵌螘r間明煥待她時而冷漠,時而不捨,慢慢將疑團(tuán)想了通透。耳邊,明煥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可寧霜已經(jīng)有些失神。
“我本來是不該再插手你的事的,可如果放任不管,你也許就撐不過天坑窯的那段緊閉之日,所以我……”
她終於平定了心神,回望明煥,眼神中有著不畏的光,“你害怕我會因此受到懲罰,是嗎?”
他沉默不答。寧霜捧著他的臉,迫得他不得不與自己對視,而後說:“可是我不怕懲罰,真的,我不怕?!彼Φ瞄_朗,語氣中沒有絲毫埋怨和畏怯,“過去,我害怕愛得不長久,愛得沒有未來,所以我選擇放手??墒欠攀种嵛覅s沒有一丁點的輕鬆,日子也並非好過。”
“明煥,我們都放棄過,也都明白放棄過後的煎熬,既然放棄並不能斬斷感情,爲(wèi)什麼我們就不能接受呢?難道你我愛得不夠?”
明煥握住寧霜的手,沒有言語,眼神卻分明說出“不是”。
“那就莫要顧慮那麼許多。一直擔(dān)心著將來,還怎麼珍惜當(dāng)下?人一生的時日就那麼多,我不願再耽擱和錯過。”
寧霜說完,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她剛要收回手,卻迎來明煥突如其來的擁抱。他抱得那麼用力,那麼虔誠。寧霜緩緩闔上雙眸,同樣用力抱緊他。
“我不求過多承諾,只一條,除非死別,絕不生離,你可能答應(yīng)我?”
“我答應(yīng)你。除非死別,絕不生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