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醒來時看見鼴鼠村燃燒的煙霧。進本站。
國王塔頂,瓊恩·雪諾倚在伊蒙學士做的襯墊拐杖上,注視著絮絮灰煙升起。由于瓊恩的逃跑,斯迪失去了偷襲黑城堡的希望,即便如此,也沒必要如此大張旗鼓。你或能殺盡我們,他心想,但沒人會在睡夢中死于床上。至少我做到了這點。
將體重移到傷腿上時,仍然疼得像火燒。那天早晨,他需要克萊達斯幫忙才能換上新洗的黑衣,系好靴帶,等穿戴完畢,已開始渴望罌粟花奶的慰藉。他抵抗住誘·惑,喝下半杯安眠酒,嚼了幾口柳樹皮,拄起拐杖走出去。風云崗的烽火臺已經點燃,守夜人需要每一位人手。
“我可以打。”他們試圖阻止他時,他堅持。
“腿好了,對嗎?”諾伊哼了一聲,“不介意我輕輕踢一下吧,嗯?”
“別。它是有點僵,但慢慢走還撐得住。我可以打,而你需要我。”
“我需要每個人,只要他知道該用長矛的哪端去刺野人。”
“尖的那端。”記得自己曾跟小妹講過類似的話。
諾伊摸摸下巴上的胡茬。“也許可以吧。好,我們會把你安排在某座塔上,帶把長弓射擊敵人,但如果你他媽的從上面摔落,千萬別來找我哭訴。”
國王大道一路往南延伸,穿過多石的褐色原野和冷風摧殘的丘陵。日落之前,馬格拿便會帶著他的瑟恩族人沿這條路殺來,手持斧子和長矛,背負青銅與皮革制成的盾牌。山羊格里格、科特、大癤子及其他人也會來。還有耶哥蕊特。野人們從來不是他的朋友,他不允許他們成為自己的朋友,但是她……
大腿肌肉被她的箭貫穿之處陣陣抽痛。他記得那老人的眼睛,記得閃電在頭頂轟然炸開時,喉嚨里涌出黑乎乎的血,但記得最清楚的是那個洞穴,火炬光芒下她赤·裸的身體,以及她的嘴在自己嘴里的滋味。耶哥蕊特,不要過來,到南方去掠襲吧,或是躲進某個圓塔,你是那么的喜歡這些圓塔。這里,只有死亡。
院子對面,古老的燧石兵營頂上也有個弓箭手,此刻他解開褲子,正往城垛外撒尿。穆利,他從對方油膩膩的橙色頭發認出來。其他屋頂和塔樓上也能看到黑衣人,但其中十個有九個是稻草做的。唐納·諾伊稱它們為“稻草哨兵”。諷刺的是,我們卻是烏鴉,瓊恩暗想,而且大都嚇得夠嗆。
不管名稱如何,稻草兵是伊蒙學士的主意。既然儲藏室里有許許多多的褲子、上衣和背心閑置,干嗎不在其中塞上稻草,肩頭披掛斗篷,讓它們立在那兒放哨呢?經過諾伊的布置,每座塔樓和半數窗戶都有它們的身影,有些甚至握持長矛,或者胳膊底架著十字弓。希望瑟恩人遠遠看到,便斷定黑城堡防御充分,放棄攻擊的念頭。
國王塔頂上六個稻草人跟瓊恩在一起,還有兩個真正的弟兄。聾子迪克·佛拉德坐在城垛上,有條不紊地給十字弓的部件清洗上油,以確保轉輪運作順暢,而那個來自舊鎮的青年躁動不安地在胸墻附近徘徊,撥弄稻草人的衣服。也許他以為若將它們的姿勢擺得恰到好處,就能嚇阻敵人;又或者他跟我一樣,被等待折磨得神經緊張。
這孩子號稱十八歲,比瓊恩大,實際卻比夏日的青草還嫩。他們叫他“紗丁”——盡管對方已換上守夜人的羊毛服、鎖甲和熟皮甲——沿用他打小在妓·院出生長大得到的名字。他有一雙黑眼睛,皮膚細嫩,卷發烏黑,漂亮得像個女孩,然而經過黑城堡的半年訓練,手已變得粗糙,諾伊說他用十字弓還過得去。但他是否有勇氣面對即將來臨的一切,嗯……
瓊恩拄著拐杖在塔頂走動。國王塔不是最高點——這一榮耀屬于尖細高聳、瀕臨崩潰的長槍塔,首席工匠奧賽爾·亞威克認為它隨時可能倒塌;也不是最堅固的堡壘——國王大道旁的守衛塔更難對付。但它夠高,夠堅固,且占據長城背面的有利地形,俯瞰著城門和木頭階梯底部。
瓊恩第一次見到黑城堡時,很奇怪會有人傻到造一座沒有圍墻的城堡,這要如何防御呢?
“無法防御,”叔叔告訴他,“這正是關鍵。守夜人發誓不偏不倚,不介入境內任何紛爭。然而千百年來,某些驕傲壓倒智慧的總司令卻背棄了誓言,野心作祟,差點讓我們完全毀滅。倫賽·海塔爾總司令試圖將位置留給私生子‘羅德里克’,菲林特想讓自己當上塞外之王,崔斯坦·穆德、‘瘋子’馬柯·藍肯菲爾,羅賓·希山……你知道六百年前,風雪門和長夜堡的指揮官彼此宣戰嗎?總司令試圖阻止,他們反而聯合起來謀殺他。臨冬城的史塔克家族不得不出面干預……摘了他倆的腦袋。行動很容易成功,因為各要塞面南毫無防守。在杰奧·莫爾蒙之前,守夜人軍團已有過九百九十六任總司令,他們大都英勇正直……卻也有少數懦夫和笨蛋,專橫的獨裁者,甚至瘋子。我們能夠生存,是因為七國的領主和國王們明白,不管由誰領導,我們對他們都構不成威脅。唯一的敵人在北方,而面北我們有長城。”
然而現在,敵人越過長城,從南方殺來,瓊恩心想,七國的領主和國王們卻都忘了我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沒有圍墻,黑城堡是守不住的,唐納·諾伊跟所有人一樣明白。“城堡對他們來說沒什么用處,”武器師傅告訴他小小的守備隊,“廚房,大廳,馬廄,甚至塔樓……讓他們統統占去。我們盡量把兵器庫搬空,運到長城頂上,然后堅守在城門附近。”
于是,黑城堡終于有了一道所謂的墻,一堆十尺高排成新月形的障礙物,由各種儲藏品構成:桶桶釘子和腌羊肉、柳條箱、捆捆黑毛織品、堆積的圓木、鋸好的柴火、淬硬的尖樁,還有袋袋谷物。簡陋的壁壘圈起兩樣最值得守衛的東西——通往北方的城門和登上城墻的巨大之字形木樓梯,樓梯如一道婉蜒曲折的閃電沿墻攀升,踏腳的木梁有樹干那么粗,深陷在冰層里。
瓊恩看見最后幾個鼴鼠村民仍在漫長的攀爬過程中,弟兄們正加以催促。葛蘭懷抱一個小男童,而派普在兩級樓梯下面扶持著一位老人,而最老的村民們仍在下面等待鐵籠重新放下。有位母親拖著兩個孩子,一手牽一個,另一個大點的男孩越過她,向頂端跑去。在他們頭上兩百尺,天藍蘇和梅利安娜小姐(她不是什么小姐,她所有的朋友一致同意)站在樓梯口,望向南方。無疑對煙霧,她們比他看得更清楚。瓊恩想到那些沒有選擇逃離的村民,總有一些人不愿逃跑,要么太固執,要么太愚蠢,要么太勇敢,寧愿留下來戰斗、躲藏,甚或屈膝投降。也許瑟恩人會在匆忙間放過他們吧。
應該先發制人的,他心想,若有五十名裝備良馬的游騎兵,就能半路將敵人沖散。然而別說五十名游騎兵,就連馬也湊不到半數。守衛們還沒返回,根本無從知道他們到底在哪兒,甚至不清楚諾伊派去的騎手有沒有找到人。
而今只有我們是長城的守衛,瓊恩告訴自己,瞧瞧我們吧。正如唐納·諾伊警告的那樣,波文·馬爾錫留下的弟兄都是老弱病殘,以及仍在受訓的男孩。他看見他們中有些人正奮力將木桶推上樓梯,另一些在路障邊把守:矮胖的“老木桶”,動作一如既往的緩慢;“省靴”使勁拖著木頭假腿一跳一跳地往前走;“半瘋伊希”認為自己是傻瓜佛羅里安重生;還有多恩人迪利、玫瑰林的紅埃林、小亨利(五十好幾歲)、老亨利(七十好幾歲)、“毛人”哈爾及女泉鎮的麻子佩特等等。其中幾個看到瓊恩從國王塔上望下來,便朝他揮手,可多數人扭過頭去。他們仍認為我是變色龍。這是一杯苦酒,但瓊恩怪不得他們。畢竟,他是個私生子,大家都認為私生子的血脈出自欲·望與欺騙,天生便是反復無常,背信棄義,而他在黑城堡樹立的敵人跟結交的朋友一樣多……譬如雷斯特就是其中之一。瓊恩曾威脅除非他放過山姆威爾·塔利,否則便要讓白靈撕開他的喉嚨,這事對方沒有忘記。此刻他正將干樹葉耙到樓梯底下,分成一大堆一大堆,但時不時停下片刻,惡狠狠地瞪瓊恩一眼。
“不對,”唐納·諾伊在樓梯下沖三個鼴鼠村民喊,“瀝青送去起重機,油料放到上部樓梯,弩箭送往第四、第五和第六層平臺,長矛送往第一、第二層。豬油堆在樓梯下面,對,那兒,木板后面。肉桶運去路障。快點,你們這幫長麻子的農民,‘快,快!’,
他有領主的嗓門,瓊恩心想。父親常說,指揮官的肺跟他揮劍的手一樣重要。“如果發號施令時別人聽不到,任你三頭六臂也沒用。”艾德公爵教誨兒子們,因此他過去常和羅柏爬到臨冬城的塔樓上,隔著庭院互相呼喊。但他倆的聲音加起來尚遠不如唐納·諾伊。鼴鼠村民們很懼怕他,也難怪,因為武器師傅總威脅要擰下他們的腦袋。
四分之三的村民相信瓊恩的警告,來到黑城堡避難。諾伊宣布,只要有力氣拿起長矛或者揮動斧子的人,都得幫助防御路障,否則就他媽的滾回家去自己對付瑟恩人。他傾盡庫存,將精良的兵器交到他們手中:雙刃大斧、鋒利匕首、長劍、釘頭錘、尖刺流星錘、鑲釘皮衣和鎖甲、擴脛甲保護腿部、擴喉撐住腦袋,裝備妥當后,他們中有些人甚至看起來有幾分戰士的模樣。假設你在昏暗光線下匆匆一瞥的話。
諾伊也讓婦女和兒童參加工作。太過年輕尚不能戰斗的人負責提水和照料火堆,鼴鼠村的接生婆協助克萊達斯和伊蒙學士處理傷員,“三指”哈布一下子有了這許多幫忙照看火爐、攪拌鍋子和切洋蔥的助手,都不知該拿他們怎么辦了。有兩個妓女甚至提出要參戰,而使用十字弓的技巧竟然確實不錯,因而被安排在樓梯上四十尺高處。
“好冷。”紗丁臉頰通紅,雙手藏在斗篷里,夾在腋窩下。
瓊恩讓自己微笑,“霜雪之牙更冷呢,畢竟深秋了嘛。”
“我希望自己永遠不要見到霜雪之牙。你知道嗎?我認識一個舊鎮女孩,她喜歡在紅酒里面加冰。我想那是最適合冰的地方。紅酒里面。”紗丁皺眉望向南方,“你覺得稻草哨兵把他們嚇跑了嗎,大人?”
“但愿是吧。”這是有可能的,瓊恩猜測……但更有可能野人們僅僅是在鼴鼠村里多逗留了一會兒,燒殺奸淫。或許斯迪在等待夜幕降臨,以便在黑暗的掩護下進軍。
正午過后,國王大道上仍舊沒有瑟恩人的蹤影。瓊恩聽見塔內傳來腳步聲,呆子歐文突然從地板門下走出,爬樓梯爬得臉上紅彤彤的。他一條胳膊下夾著一籃小圓面包,另一條胳膊底下是一籃奶酪,手里還搖搖晃晃地提著一袋洋蔥。“哈布說你們耽擱久了,得吃東西。”
也許這就是最后一餐。“替我們謝謝他,歐文。”
迪克·佛拉德聾得像巖石,但鼻子好使。圓面包剛出爐,還帶著溫熱,他伸手從籃子里掏出一個,并找到一罐黃油,用匕首抹了些。“夾的葡萄干,”他愉快地宣布,“還有果仁。”他說話含含糊糊,好在習慣之后就容易聽明白。
“你把我那份也吃了吧,”紗丁道,“我不餓。”
“吃下去,”瓊恩告訴他,“不知何時才有下一頓。”他自己拿了兩個圓面包。果仁是松子,此外有葡萄干和一點干蘋果。
“野人今天會來嗎,雪諾大人?”歐文問。
“如果他們來了,你會知道的,”瓊恩說,“注意聽號角聲。”
“兩聲。兩聲代表野人逼近。”歐文長得很高,淺黃頭發,性情溫和,是個不知疲倦的工人,做起木工來靈巧得令人吃驚,守夜人軍團中投石機之類的東西就由他負責保養維護。但他會很高興地告訴你,他母親在他還是個嬰兒時,不小心摔了他的腦袋,因此一半的智力從耳朵孔漏了出去。
“你記得該上哪兒去嗎?”瓊恩問他。
“記得,我要去樓梯,唐納·諾伊說的。到第三層平臺上,如果野人越過路障,就用十字弓往下射他們。第三層,一,二,三。”他的腦袋上下直晃。“野人進攻的話,國王會來幫我們,對不對?勞勃,他可是個了不起的戰士。國王一定會來的,伊蒙師傅派了鳥兒去找他。”
告訴他勞勃·拜拉席恩死了也沒用,反正他會像前幾次一樣忘掉。“伊蒙師傅派了一只鳥去他那兒。”瓊恩贊同。這似乎讓歐文很高興。
實際上,伊蒙學士派出許多烏鴉……不只給一個國王,而是四個。野人兵臨城下,信中如是寫道,國境垂危。請傾盡全力幫助守夜人防御黑城堡。他還向舊鎮和學城那么遠的地方送信,向全國五十多位大諸侯送信。他們對北方領主寄予的希望最大,因此每人送了兩只鳥。黑色的鳥兒,帶著懇求之辭前往安柏家與波頓家,前往賽文城、托倫方城、卡霍城、深林堡、熊島、古城、寡婦望、白港、荒冢屯和溪流地,甚至去找偏遠山區的里德爾家、伯萊利家、諾瑞家、哈克萊家和渥爾家求助。野人兵臨城下,北境垂危。請攜全部軍力星夜前來增援。
然而烏鴉有翅膀,領主和國王們卻沒有。即便有誰愿意提供援助,今天也到不了了。
時間由早晨到了中午,中午又到了下午,鼴鼠村的煙霧被風吹走,南方的天空回復干凈。沒有云,瓊恩心想,這很好。雨雪會干擾視線。
克萊達斯和伊蒙學士乘鐵籠上到長城頂端安全之處,鼴鼠村的大部分婦女也上去了。黑衣人們在塔樓頂上不安地踱步,隔著院子彼此叫喊。賽勒達修士帶領守衛路障的人們作祈禱,懇求戰士賜予力量。聾子迪克·佛拉德蜷起身子,在自己斗篷底下睡覺。紗丁沿城垛繞了一圈又一圈,也許走了上百里路。冰墻流淚,太陽爬下冷酷的藍天。接近傍晚時分,呆子歐文又帶著一條黑面包、一桶哈布最好的羊肉和麥酒與洋蔥燉的濃湯回來。迪克頓時醒轉。他們把東西吃個精光,還用面包塊擦干桶底。這時,太陽已低垂于西,城內處處是黑乎乎的影子。“點火,”瓊恩告訴紗丁,“把鍋子灌滿油。”
他自己走下樓梯去插門閂,試圖活動僵硬的腿。這是個錯誤,瓊恩很快便明白,但仍抓著拐杖堅持到底。國王塔的門是鑲鐵釘的橡木,也許可以延滯瑟恩人,但若對方真想闖入,卻無法阻擋。瓊恩將門閂插進槽里,然后去了趟廁所——這很可能是最后的機會——方才一瘸一拐地回到屋頂,臉龐因痛苦而扭曲。
西方的天空變成血色的淤青,頭頂卻依然是鈷藍,并漸漸轉深,化為紫色,然后星星出來了。瓊恩坐在兩個城垛間,陪伴他的只有一個稻草人,駿馬座于群星間飛奔上升,或者該叫它長角王座?瓊恩疑惑地想,不知白靈在哪里,耶哥蕊特在哪里……噢,太瘋狂了。
他們當然會選擇夜間。就像盜賊,瓊恩心想,就像殺手。
號角吹響,紗丁尿濕了褲子,但瓊恩假裝沒注意。“去把迪克搖醒,”他告訴舊鎮的男孩,“否則打仗時他一定從頭睡到尾。”
“我害怕。”紗丁的臉蒼白得像死人。
“他們也怕。”瓊恩把拐杖靠在城垛上,端起長弓,將沉重光滑的多恩紫杉木拗彎,并在凹槽里掛上一根弓弦。“除非確定目標,否則別浪費箭支,”紗丁叫醒迪克回來之后,瓊恩道,“我們這兒補給充足,但充足不意味著無窮無盡。記住,補充彈藥時躲到城垛后面去弄,別躲在稻草人背后,它們是草做的,箭會穿過去。”他沒費神告誡迪克·佛拉德任何東西。只要光線足夠,迪克便能讀唇,對你的意思了解得很清楚。剛才的話,他已全明白了。
于是他們三人在圓形塔樓的三方分別站好位置。
瓊恩從腰帶上掛的箭袋里抽出一支箭。黑色的箭桿,灰色的羽毛。當他把箭搭到弦上時,想起某次狩獵后,席恩·葛雷喬伊說的話。“盡管野豬有獠牙,黑熊有爪子,”他掛著一貫的笑容宣稱,“卻沒有灰鵝的羽毛一半致命。”
瓊恩的狩獵技巧從來不及席恩的一半,但對長弓并不陌生。有些黑影在兵器庫附近穿行,由于貼緊石墻,看不真切,所以還沒到射擊時機。他聽見遠處的喊叫,守衛塔上的弓手正向地面放箭。那地方太遠,不屬于瓊恩的防御區域。但隨后三個影子從舊馬房竄出來五十碼,他走到城垛邊,舉起長弓,拉緊了弦。敵人在奔跑,因此他瞄準前方,等待,等待……
羽箭“嘶”的一聲輕響離弦而出。片刻之后,一聲悶哼,院里奔跑的黑影只剩兩個。他們跑得更快了,而瓊恩從箭袋里抽出第二支箭。這次射得太急,沒有命中。等他再次搭箭,野人們已經不見。他搜尋另外的目標,發現四個敵人正在燒焦的司令塔附近奔跑。月光反射在長矛和斧子上,映出圓皮盾上可怕的圖案:骷髏與骨頭、毒蛇、熊爪、惡魔扭曲的臉。這是自由民,他知道,瑟恩人持黑色熟皮盾,有青銅的鑲邊和突起,但盾上樸素,未加裝飾。這些是掠襲者們比較輕便的柳木盾。
瓊恩將鵝羽拉至耳邊,瞄準,射出,然后再次搭箭,拉弓,放。第一箭射入熊爪盾,第二箭則射入咽喉,野人尖叫著倒下。他聽見左邊聾子迪克的十字弓傳來低沉的彈弦聲,片刻之后,紗丁的十字弓也響了。“我射中一個!”男孩刺耳地嘶喊,“我射中一個人的胸口。”
“再射另一個。”瓊恩回應。
現在不必搜尋目標,只需挑選犧牲品。他放倒一個正搭箭上弦的野人弓手,接著又射向一位正開砸哈丁塔大門的斧兵。這回射偏了,但箭插在橡木上顫抖,使野人躊躇不定。等對方回頭跑開,他才認出那是大癤子。電光火石間,老穆利從燧石兵營頂上放出一箭,正中他大腿,他鮮血淋漓地爬走。他該不會繼續抱怨癤子了,瓊恩心想。
箭袋空了之后,他又去取了一個,然后移到另一垛口,跟聾子迪克·佛拉德并肩作戰。瓊恩每射三箭,聾子迪克才放一支弩,這是長弓的優勢。一般而論,十字弓穿透力更強,但發射慢,裝填也麻煩。他聽見野人們互相喊話,西方某處,一支戰號吹響。整個世界到處是月光和影子,時間在無窮無盡、反反復復的搭箭、拉弓、放之中流逝。一支野人的箭射穿他旁邊稻草哨兵的咽喉,但瓊恩·雪諾幾乎沒注意。讓我干凈利落地一箭射死瑟恩的馬格拿,他向父親的神祈禱。至少馬格拿是他可以憎恨的敵人。讓我射死斯迪。
手指變得僵硬,大拇指開始流血,但他仍然搭箭、拉弓、放。一團火光引起他的注意,扭頭看去,只見大廳門口著了火。不一會兒,整個巨型木造大廳都燃燒起來。他知道“三指”哈布跟鼴鼠村的助手們都安全地呆在長城上,但仍覺得肚子上挨了一拳。“瓊恩,”聾子迪克用那含混的聲音喊,“兵器庫。”敵人上了房頂,其中一個拿著火炬。迪克跳上城垛,以便射得更準。他把十字弓舉到肩頭,“嘭”地一聲朝拿火炬的野人射去。射偏了。
他下方的弓箭手卻沒有。
佛拉德一聲沒吭,便腦袋朝下從胸墻邊栽落。到下面的院子足有百尺之高。瓊恩聽到一聲沉悶的撞擊,便躲到一個稻草哨兵身旁窺探,試圖看清箭是打哪兒來的。聾子迪克的尸體旁不到十尺的地方,他瞥到一面皮革盾牌、一件破破爛爛的斗篷和一叢濃密的紅發。火吻而生,他心想,幸運的象征。他引弓瞄準,手指卻不愿松開,接著她便跟出現時一樣突然地消失了。他詛咒著扭身,轉而朝兵器庫頂上的敵人射出一箭,但也沒射中。
此時東邊的馬廄也著了火,黑煙和干草灰從牲畜欄里瀉出。當房頂倒塌時,一束火焰呼嘯著竄出,聲音如此之響,甚至蓋過瑟恩人的戰號。他們五十人排成緊密隊形,沿國王大道踏步走來,盾牌高舉過頭。其他人則通過菜園蜂擁前進,穿過院子的石板地,繞過干涸的古井。其中三人砍開鴉巢底下木造堡壘的門,那是伊蒙學士的居所,而沉默塔頂正展開一場殊死搏斗,長劍對抗青銅戰斧。這些都不是關鍵。好戲在后頭,他心想。
瓊恩一瘸一拐地走到紗丁身邊,抓住他的肩膀。“跟我來!”他叫喊。于是他們一起轉移到北面胸墻,從這個方向,國王塔俯瞰城門和唐納·諾伊用圓木、木桶和袋袋谷物堆起來的臨時城墻。瑟恩人已在他們之前趕到。
他們戴著半盔,長長的皮革衫上縫有青銅薄片,許多人揮舞青銅斧,有些是石斧,還有些人拿短矛,就著馬廄的火光,樹葉狀的槍尖閃爍紅芒。他們一邊用古語尖聲呼叫,一邊攻擊路障,用矛刺戳,用青銅斧揮砍,谷物和鮮血一起瘋狂流瀉,唐納·諾伊布置在樓梯上的弓手們朝他們如雨般射出弩矢與箭支。
“我們干什么?”紗丁喊。
“殺!”瓊恩邊吼回去,邊拿起又一支黑箭。
對弓箭手而言,沒有比這更容易的目標。瑟恩人攻擊新月形的路障,背對著國王塔,他們爬上袋子和木桶,沖向黑衣人。這回瓊恩和紗丁碰巧挑中同一個目標,此人剛登上路障頂,就有一支箭從脖子上戳出,另一支弩釘在肩胛骨之間,轉瞬間,又一把長劍刺中他的腹部,他倒在身后的同伴身上。瓊恩把手伸向箭袋,發覺它又空了。紗丁正重新裝填,他留下男孩,去補充彈藥,剛跨出幾步,面前三尺遠處的地板門便猛地掀開。真該死!我甚至沒聽見撞門聲。
沒時間思考、計劃或呼救。瓊恩扔下長弓,伸手越過肩頭,探到背后,長爪出鞘,迅速埋進第一個探出來的腦袋里。青銅不敵瓦雷利亞鋼,這記一下子劈開瑟恩人的頭盔,深深嵌入骨頭中,對方原路翻滾下去。瓊恩從喊聲中知道,后面還有更多人。他往后退開,呼叫紗丁。下一個爬出來的人臉頰中了一支飛矢,也隨即消失。“油。”瓊恩道,紗丁點點頭。他們掀開火堆上的厚棉墊子,合力提起那口沉重的鍋——里面全是沸油——經由洞口倒到下面的瑟恩人身上。這是他一輩子聽過最可怕的慘叫,紗丁看起來似乎要吐了。瓊恩一腳踢上地板門,并用沉甸甸的鐵鍋壓住,然后使勁搖晃長著漂亮臉蛋的男孩。“待會兒再吐,”瓊恩喊,“過來看。”
他們離開城垛才一小會兒,下面的情況卻全變了。十來個黑衣弟兄及一些鼴鼠村民仍站在桶子和木頭頂上據守,但周圍爬滿了野人,將他們逼退。瓊恩看到一支矛刺穿雷斯特肚腹,力量如此之大,甚至把他挑到空中。小亨利死了,老亨利被敵人包圍,也命不久矣。他看到伊希旋轉劈砍,像瘋子一樣哈哈大笑,從一個桶跳到另一個桶,斗篷飛揚,然后一把青銅斧砍中他膝蓋下面,笑聲化為凄厲的慘叫。
“他們要崩潰了。”紗丁說。
“不,”瓊恩道;“他們已經崩潰了。”
一切發生得非常之快。一個“鼴鼠”逃走,然后是另一個,接著所有村民突然之間全部扔下武器,放棄了路障。黑衣人數量太少,無法單獨支撐。瓊恩看到弟兄們試圖排成一線,有秩序地后撤,但瑟恩人持著矛斧猛撲而上,然后他們也逃了。多恩人迪利腳下一滑跌倒在地,野人的矛頓時刺入他的肩胛骨。“木桶”動作緩慢,氣喘吁吁,差點要到達最下面的樓梯時,一個瑟恩人抓住他斗篷,將其拉回來……但還來不及下斧,就被一支弩箭射倒。“我射中他了。”紗丁歡呼,“木桶”跌跌撞撞跑向樓梯,手腳并用地朝上爬去。
城門失守。唐納·諾伊已將它關上,用鐵鏈牢牢鎖住,以備萬一。此刻鐵欄桿反射紅色的火光,后面是冰冷黑暗的通道。沒人留下來守衛,唯一的安全之地在長城頂七百尺高處,蜿蜒曲折的木樓梯上方。
“你信什么神?”瓊恩問紗丁。
“七神。”舊鎮的男孩道。
“那就祈禱吧,”瓊恩告訴他,“你向新神祈禱,我向舊神祈禱。”轉折點就要到了。
由于剛才地板門附近的混亂,瓊恩忘了補充箭袋。現在,他瘸著腿穿過屋頂去取箭,同時也揀起長弓。鍋子還在門上,紋絲未動,這里似乎暫時相當安全。好戲在后頭,而我將在包廂里觀看,他一邊想一邊蹣跚著走回來。紗丁正朝樓梯上的野人發射,然后蹲在城垛后面裝填。他很漂亮,也很敏捷。
真正的戰斗在樓梯上展開。諾伊在最底部兩個平臺上布置了長矛兵,但村民們不顧一切的奔逃嚇倒了他們,于是也加入了逃跑行列,朝第三層平臺退去,瑟恩人則殺死所有掉隊者。更高處平臺上的箭手和十字弓兵努力讓箭支越過同伴們的頭頂。瓊恩搭箭,拉弓,然后射出。一個野人應聲滾下樓梯,他感到很高興。火的熱量讓冰墻表面開始流水,焰苗映照,跳躍閃爍。樓梯在逃命的人群踩踏下瘋狂顫抖。
瓊恩再次搭箭、拉弓、放,但現在射擊的只剩他和紗丁,踏上樓梯的瑟恩人卻足足有六七十,一路狂奔,一路殺戮,沉醉在勝利之中。第四層平臺上,三名黑衣弟兄手執長劍,并肩而立,戰斗再度展開,但只持續了一小會兒,因為他們只有三個。野人的潮水很快淹沒過去,弟兄們的熱血沿著樓梯流淌滴落。“臨陣脫逃者其實最容易遭到攻擊,”艾德公爵曾教誨瓊恩,“好比受傷的動物,激起對方殺戮的欲·望。”第五層平臺上的弓箭手沒等戰斗延伸到那兒就逃了。一場潰敗,一場徹底的潰敗。
“把火炬拿來,”瓊恩吩咐紗丁。四支火炬放在火堆邊,頭上包著蘸了油的破布,此外還有一打火箭。舊鎮的男孩將一支火炬伸進火里,直到它明亮地燃燒,然后將其余沒點燃的夾在胳膊下。他又露出驚恐的表情,很正常,瓊恩心里也一樣。
這時,他看到了斯迪。馬格拿爬上路障,經過割裂的袋子、砸碎的木桶,踩踏著朋友和敵人們的尸首,青銅鱗甲于火光下閃著陰郁的色澤。斯迪摘下頭盔,視察勝利的景象。這沒耳朵的禿頭雜種在微笑,看到城門,又舉起手中帶有裝飾著華麗的青銅槍頭的魚梁木長矛指點,一邊用古語對周圍五六個瑟恩人大叫大嚷。太晚了,瓊恩心想,你早該叫你的人撤過路障,也許還能挽救一些。
頭頂上方,戰號猛然吹響,綿長而低沉。這不是從長城上傳來的,而是從兩百多尺高處的第九層平臺,唐納·諾伊在那兒指揮。
瓊恩沉著地將一支火箭搭上弓弦,讓紗丁用火炬點燃,然后走向城垛,引弓,瞄準,發射。箭支拖著一束火尾飛速向下,釘入目標之中,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目標不是斯迪,而是樓梯。確切地說,是唐納·諾伊堆積在樓梯底下的木桶和口袋,幾乎堆到第一層平臺的高度,桶內裝滿豬油和燈油,口袋里是樹葉和蘸油的布,此外還有劈開的圓木、樹皮與木屑。“繼續,”瓊恩催促,“繼續”,“繼續”。其他長弓手也紛紛開火,從每一座射程之內的塔樓頂端,都有箭射往高處,劃出弧線,墜落在長城跟前。瓊恩用完火箭后,便讓紗丁點燃火炬,直接從垛口扔出去。
樓梯上方又燃起一團火焰。老舊的木板像海綿般吸足了油,唐納·諾伊將第九到第七層平臺之間統統浸滿。瓊恩只盼諾伊扔出火炬時,自己人已跌跌撞撞地登上安全地帶。黑衣弟兄們至少還知道計劃,但村民都不了解。
剩下的工作交給風與火,瓊恩只需觀看。由于上下都是火焰,野人們無處可去。繼續向上的死了,往下奔跑的也死了,留在原地的仍難逃厄運。許多人被焚燒前從樓梯上跳下,摔個粉身碎骨。最后二十幾個瑟恩人在火焰中間擠作一團,冰墻就在這時因熱量而崩塌,下面三分之一的樓梯連同好幾噸重的冰一起全部脫落,其勢猶如雪崩。這是瓊恩·雪諾最后一次見到斯迪,瑟恩的馬格拿。長城會保護自己,他心想。
瓊恩要紗丁扶他下去,去院子里面。傷腿疼得厲害,即使有拐杖,也幾乎無法行走。“拿著火炬,”他告訴舊鎮的男孩,“我要找個人。”樓梯上陣亡的絕大多數是瑟恩人,肯定有些自由民逃脫。曼斯的人,不是馬格拿的部下,她也是其中之一。他們經過那些試圖沖上地板門的敵人,現在已統統成為死尸。瓊恩在黑暗中游蕩,一條胳膊夾著拐杖,另一條胳膊摟著一個男孩的肩膀,那男孩曾是舊鎮的男妓。
此刻,馬廄和大廳已被燒成冒煙的灰燼,火焰仍沿著長城熊熊燃燒,一個臺階接著一個臺階,一個平臺接著一個平臺。他們不時會聽到一陣吱嘎,隨后是嘩啦啦的崩裂聲,又一大塊冰從墻面脫落。空氣中充滿灰燼與冰晶。
他發現科特死了,“石拇指”快死了,還有一些從來沒有真正了解的瑟恩人死去或者垂死。他找到“大癤子”,由于大量失血,他非常虛弱,但仍活著。
他發現耶哥蕊特仰面躺在司令塔底一片陳雪之上,雙·乳之間中了一箭。冰晶撒在她臉龐,月光照耀下,仿佛戴了個閃閃發光的銀色面具。
箭是黑色,瓊恩發現,但帶著白色的鴨毛。不是我的,他告訴自己,不是我的箭。但一切都沒有分別了。
他跪倒在她身旁的雪地里,她的眼睛緩緩睜開。“瓊恩·雪諾,”她氣若游絲地說,似乎肺部受了傷。“這兒是不是真正的城堡?不僅僅是一座塔樓?”
“是的。”瓊恩握緊她的手。
“很好,”她低聲說,“我一直想見識真正的城堡,在我……在我……”
“你將參觀一百座大城堡,”他向她保證,“戰斗結束了,伊蒙師傅會照料你。”他撫摸她的頭發。“你是火吻而生,記得嗎?是幸運的象征。單單一支箭殺不死你。伊蒙會把它拔出來,然后給你療傷,我們喂你喝罌粟花奶,以減輕痛苦。”
對此,她只微笑了一下。“還記得那個山洞嗎?不要離開那山洞,我告訴過你的。”
“我們回那山洞去,”他說,“我不會讓你死,耶哥蕊特,不會讓你死……”
“噢,”耶哥蕊特捧起他的臉頰,“你什么都不懂,瓊恩·雪諾。”她幽幽地嘆口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