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買下?”奴隸女孩難以置信地反問,“陛下,小人沒聽錯吧?”
清爽的綠光濾過鑲嵌在斜墻的鉆石形玻璃彩窗照射而下,陣陣微風自外面的平臺輕柔地吹拂進來,攜入庭園的花果香味。 “你沒聽錯,”丹妮道,“我要把他們全買下。方便的話,請你轉告善主大人們。”
今天她穿著魁爾斯長袍,深紫羅蘭色的綢緞映襯紫色的眼睛,左邊酥胸裸露出來。阿斯塔波的善主大人們在低聲交談,丹妮舉起一只銀色細高腳杯,啜飲酸柿酒。她聽不清所有的話,但聽得出其中的貪婪。
八名商人各由兩三名貼身奴隸服侍……其中最老的格拉茲旦帶了六人。為不被看作乞丐,丹妮也帶來自己的仆人:穿沙絲長褲和彩繪背心的伊麗與姬琪、老人白胡子和壯漢貝沃斯、還有血盟衛。喬拉爵士站在她身后,穿著繡有人立黑熊的綠外套,散發出樸實的汗臭,與阿斯塔波人渾身浸透的香水形成鮮明對比。
“全部!?”克拉茲尼·莫·納克羅茲低吼道,他今天聞上去是桃子的味道。奴隸女孩用維斯特洛通用語把這個詞重復了一遍。“若以千為單位,就是八千。她全部都要?此外還有六百,等湊齊一千就是九千。這些她也要?”
“全部都要,”問題被翻譯后,丹妮說,“八千,加六百……還有仍在訓練中、沒掙得尖刺盔的,全部都要。”
克拉茲尼又轉向同伴們,再次商討。翻譯已把他們的名字告訴了丹妮,但她還記不精準。好像有四個格拉茲旦,想必是取自創世之初建立古吉斯帝國的“偉人”格拉茲旦。他們八個的長相都差不多:粗壯肥胖、琥珀色皮膚、寬鼻子、黑眼睛。直立的頭發要么黑,要么暗紅,要么就是紅黑混雜——這是吉斯人的血統標志。他們都裹著托卡長袍,在阿斯塔波只有自由人才準穿這種服裝。
據格羅萊船長所言,托卡長袍上的流蘇代表各自的地位。來到這間位于金字塔頂的蔭涼休憩廳的奴隸商人中,有兩個穿的托卡長袍帶銀流蘇,五個帶金流蘇,最老的格拉茲旦的流蘇則是大顆白珍珠。當他在椅子上挪移或擺動手臂,它們便互相撞擊,發出輕微的嗒嗒聲。
“我們不能出售未完成訓練的男孩,”一位銀流蘇的格拉茲旦對其他人說。
“當然可以賣,只要她出得起錢,”一位更胖的人說,他帶著金流蘇。
“他們沒殺過嬰兒,還不是無垢者,若將來在戰場上表現不佳,必定損壞我們的名聲。再說,即便我們明天就閹割五千男童,等他們適合出售還需要十年時間,怎么對下一位買家交代呢?”
“我們就告訴他必須等,”胖子道,“口袋里的金錢勝過將來的收入。”
丹妮任憑他們爭論,自己啜飲酸柿酒,裝作茫然無知。不管價錢多高,我都要全買下來,她告訴自己。這座城市有上百個奴隸商人,但此刻在她面前的八位最有影響力。售賣床上奴隸、農奴、文書、工匠或教師的時候,這些人是競爭對手,但在制造和出售無垢者方面,他們世世代代結成聯盟。磚與血造就阿斯塔波,磚與血造就她的子民。
最后宣布決定的是克拉茲尼:“告訴她,只要有足夠的錢,可以帶走八千,外加那六百,如果她想要的話。告訴她,一年后回來,我們再賣給她兩千。”
“一年后我就在維斯特洛了,”丹妮聽完翻譯后說,“我現在就要,全部都要。無垢者固然訓練有素,即使如此,戰斗仍會有傷亡。我需要那些男孩作為替補,隨時準備取代他們的位置。”她把酒放到一邊,俯身靠近奴隸女孩。“告訴善主大人們,我連那些還養著小狗的小家伙們也要;告訴他們,我為一個昨天才閹割的男孩付的價跟一個戴尖刺盔的無垢者相同。”
女孩把話轉述。回答仍然是不。
丹妮惱怒地皺眉。“很好,告訴他們我付雙倍價錢,只要能買下全部。”
“雙倍?”帶金流蘇的胖商人差點流下口水。
“這小婊子是個傻瓜,真的,”克拉茲尼·莫·納克羅茲說,“照我看,就要三倍價錢,她拼死也會付的。對,每個奴隸要十倍的價。”
留尖胡子的高個格拉茲旦用通用語講話了,盡管不如奴隸女孩說得好。“陛下,”他翁聲翁氣地道,“維斯特洛是個富裕的國度,這點我們很清楚,但您現在并不是女王,或許永遠也不會成為女王,而即使無垢者也可能在戰斗中輸給七大王國野蠻的鋼鐵騎士。容我提醒您一句,阿斯塔波的善主大人們不會拿奴隸來交換空口承諾。您想要所有太監,請問有沒有足夠的金錢或貨物呢?”
“你比我更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善主大人,”丹妮回答,“你們的人已經仔細查過我的船,記下每一顆瑪瑙、每一罐藏紅花。告訴我,我有多少?”
“足夠買一千個,”善主大人輕蔑地微笑,“然而您說要付雙倍價錢,那么能買到五百。”
“你那頂漂亮的王冠可以再多換一百,”胖子用瓦雷利亞語說,“那頂三頭龍的王冠。”
丹妮等他的話被翻譯過來。“我的王冠決不出售。”韋賽里斯賣掉母親的寶冠,從此便沒有歡樂,只余憤恨與暴戾。“我也決不會奴役我的子民,連他們的貨物和馬匹也不賣。但你們可以擁有我的船,包括大商船貝勒里恩號、劃槳船瓦格哈爾號和米拉西斯號。”她預先通告過格羅萊和其他船長,也許事情會演變至此,不顧他們激烈地抗議。“三艘好船應該抵得上不少卑微的太監。”
肥胖的格拉茲旦轉向其他人。他們再次輕聲討論。“兩千,”尖胡子的家伙回頭道,“這已經太多了,但善主大人們很慷慨,愿意考慮您急迫的需求。”
兩千人不能實行她的計劃。我必須全買下來。此刻,丹妮明白自己該怎樣做,但那滋味苦澀得連酸柿酒也無法將其沖刷干凈。她曾努力思考了很久,卻找不到其他辦法。這是我唯一的選擇。“全部都要,”她說,“我給你們一條龍。”
身邊的姬琪倒抽一口氣。克拉茲尼朝同伴們微笑,“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嗎?她拼死也會付的。”
白胡子因震驚而瞪大了眼睛,抓拐杖的手在顫抖。“不!”他沖她單膝跪道,“陛下,我請求您,用巨龍來贏得王座,而不是靠奴隸。您不能這么做——”
“你不該冒昧地教訓我。喬拉爵士,把白胡子帶走。”
莫爾蒙粗暴地抓住老人的胳膊,將他拉起來,押送到外面的平臺上。
“告訴善主大人們,我為這個插曲表示歉意,”丹妮對奴隸女孩說,“告訴他們,我等待著回答。”
然而她知道答案;她可以從他們爍爍放光的眼睛和竭力隱藏的笑容中看出來。阿斯塔波有數千名太監,還有更多等待閹割的奴隸男孩,但諾大的世界就只有三條活龍。而且吉斯人渴望著龍。他們怎會不渴望呢?創世之初,古吉斯帝國曾與瓦雷利亞五次大戰,五次都以慘敗告終。因為自由堡壘有龍,而吉斯帝國沒有。
最年長的格拉茲旦在座位里不安地挪動,珠穗互相碰撞,發出輕輕的嗒嗒聲。“任由我們選一條龍,”他用尖細而冷淡的聲音說,“黑的那條最大、最健康。”
“他叫卓耿。”她點點頭。
“我們準許你保留王冠和符合女王身份的服飾,除此之外,所有貨物、三艘船和卓耿都歸我們。”
“成交,”她用通用語說。
“成交,”老格拉茲旦用那含混的瓦雷利亞語回應。
其他人重復著珍珠流蘇老頭的話。“成交,”奴隸女孩翻譯著,“成交,成交……八個成交。”
“無垢者很快就能學會你們原始的語言,”一切商定后,克拉茲尼·莫·納克羅茲補充,“但需要你派奴隸去教。收下這一個作為我們的禮物吧,象征交易順利。”
“很好,”丹妮說。
奴隸女孩替他們翻譯彼此的話。假如對于被當作成交的信物送出去有什么感受的話,她也很謹慎地沒有表露出來。
丹妮在平臺上經過白胡子阿斯坦身邊時,他沒有作聲,而是默默地隨丹妮下階梯,邊走,邊用硬木拐杖“嗒嗒”地敲擊紅磚。她沒有責怪他的忿忿不平,因為她所做的事確實可悲。龍之母賣掉了她最強壯的孩子。只要想到這一點,她就很難過。
到得下面的驕傲廣場,站在奴隸商人的金字塔與無垢者的軍營之間灼熱的紅磚地上時,丹妮對老人發話了。“白胡子,”她說,“我需要你的諫言,你不必害怕真誠相諫……但只能在我們獨處時說,在陌生人面前決不要和我爭執,明白嗎?”
“是,陛下,”他怏怏不快地道。
“記住,我不是孩子,”她告訴他,“我是你的女王。”
“女王也會犯錯。阿斯塔波人騙了您,陛下,一條龍比千軍萬馬更有價值。三百年前,伊耿在‘怒火燎原’之役中便證明了這點。”
“我知道伊耿證明了什么,與之相對,我也打算證明些什么。”丹妮轉身面對溫順地站在轎邊的奴隸女孩。“你有名字嗎,還是也得每天從木桶里抽一個新的?”
“只有無垢者才那樣,”女孩說,隨即意識到問題是用古瓦雷利亞語提的。她瞪大了眼睛,“噢。”
“你叫‘噢’?”
“不……陛下,請原諒小人的失禮。您的奴隸名叫彌桑黛,可……”
“彌桑黛不是奴隸了,從此刻起,我將你解放。過來一起坐轎吧,我有話說。”拉卡洛扶他們上轎,丹妮放下簾子,隔開灰塵與熱氣。“若你肯留下,可以作為我的女仆之一,”她邊說,轎子邊走,“像為克拉茲尼服務一樣為我傳話。但若你思念父母,盼回家照料雙親,隨時可以離開,不再為我效力。”
“小人愿意留下,”女孩道,“小人……我……無處可去。小……我很樂意為您效力。”
“我可以給你自由,但不能給你安全,”丹妮警告,“我須橫穿世界,去進行一場前途未知的戰爭。跟著我,你也許會挨餓、會得病、甚至被殺。”
“valarmorghulis。”彌桑黛用古瓦雷利亞語說。
“凡人皆有一死,”丹妮贊同,“但我們可以努力拼搏,改變生活。”她往后斜靠在墊子上,執起女孩的手,“無垢者真的全無恐懼?”
“是的,陛下。”
“你現在為我效力了,別害怕,對我說實話。他們真的感覺不到痛苦?”
“勇氣之酒消除了感覺。殺死嬰兒之前,他們已經喝了許多年。”
“他們真的很順從?”
“他們只知道順從。若您不準他們呼吸,他們會覺得那比違背命令更容易。”
丹妮點點頭,“等用不著的時候,我該拿他們怎么辦呢?”
“陛下?”
“等我贏得戰爭的勝利,奪回父親的王座,我的騎士們將收起武器,回到城堡里,回到妻兒和母親身邊……回到生活中去。但這些太監沒有生活,到了無仗可打的時候,我該拿這八千個太監怎么辦呢?”
“無垢者是優秀的衛兵和看守,陛下,”彌桑黛道,“再說,如此精良又經驗豐富的部隊,不難找買家。”
“他們說,在維斯特洛不能買賣人口。”
“不管以哪方面而論,陛下,無垢者都不是人。”
“若我真把他們賣掉,怎么知道他們不會被用來反對我呢?”丹妮尖銳地問,“他們會那么做嗎?跟我作對,甚至傷害我?”
“只要主人下令,他們就不會問問題,陛下。任何懷疑都早已從他們身上剔除,他們只知道順從。”她有點不安。“當您……您用不著他們的時候……陛下可以命令他們自刎。”
“即使如此,他們也會照辦?”
“是的。”彌桑黛的聲音輕下去。“陛下。”
丹妮捏捏她的手。“但你不希望我讓他們這么做,對嗎?這是為什么?你為什么如此在意?”
“小人不……我……陛下……”
“告訴我。”
女孩垂下眼睛。“他們中有三個是我的兄弟,陛下。”
希望你的兄弟像你一樣聰明而堅強。丹妮往后靠回枕墊上,讓轎子載她繼續前進,最后一次回到拜勒里昂號,把一切安排妥當。也許是最后一次回到卓耿身邊了,她陰郁地抿緊嘴唇。
當晚是個狂風呼嘯的黑暗長夜。丹妮一如往常地喂她的龍,卻發現自己沒有胃口。她獨坐在船長室里哭了一會兒,花了很長時間才擦干眼淚,準備好跟格羅萊再爭論一番。“伊利里歐總督不在這里,”最后她不得不告訴他,“即使他在,也無法動搖我的決心。比起船只,我更需要無垢者,退下,不要再說了。”
如果我回頭,一切就都完了。怒火焚毀了恐懼與悲哀,帶給她片刻的堅強。她連忙召來血盟衛和喬拉爵士。他們是她唯一真正信任的人。
完事之后,她本打算睡覺,好好休息,為明天作準備,但在狹小窒悶的艙室內翻來覆去一個小時,卻始終不能如愿。她走出門,發現阿戈正就著一盞搖晃的油燈為弓安上新弦,拉卡洛盤腿坐在他身邊,用油石打磨亞拉克彎刀。丹妮讓他倆繼續,自己走到上層甲板去體味夜晚清涼的空氣。船員們各自來回奔忙,沒有理會她,但喬拉爵士須臾便出現在欄桿邊。他從來都離得不遠,丹妮心想,他太了解我的心情。
“卡麗熙,您該睡會兒。明天會很炎熱,很辛苦,我向您保證,您需要體力。”
“記得埃蘿葉嗎?”她問他。
“那拉札林女孩?”
“他們要強暴她,是我阻止了他們,并把她置于我的保護之下。可當我的日和星死后,馬戈又把他奪了回去,將她大騎特騎,最后割了喉嚨。阿戈說那是她的命。”
“我記得,”喬拉說。
“我曾經十分孤獨,無比寂寞,喬拉,除了哥哥就只有自己。我是如此一個擔驚受怕的小東西,本該保護我的韋賽里斯,反而變本加厲地傷害我、恐嚇我、甚至售賣我。他不該那么做。他不僅是我哥哥,還是我的國王。若非為保護弱者,諸神又怎么會指派國王和女王呢?”
“有些國王自己指派自己,比如勞勃。”
“他并非真正的君王,只是個篡奪者,”丹妮輕蔑地說,“毫無正義可言。正義……才是君王的追求。”
喬拉爵士沒有回答。他只是微笑著撫摸她的頭發,如此輕柔。這已足夠。
那天晚上,她夢見自己就是雷加,正統帥大軍前往三叉戟河。但她騎的是龍,不是馬。她看到長河對面篡奪者的叛軍穿著玄冰的盔甲,而她用龍焰沐浴他們,讓他們像露水一樣融化,使得三叉戟河如洪流般迸發。她內心的一小部分知道自己在做夢,其余的部分則歡欣雀躍。事情正該如此。現實乃是場惡夢,而我這才剛剛醒來。
她果然在黑暗的艙室中醒來,仍然帶著勝利的激情。拜勒里昂號似乎跟她一起蘇醒,她聽見木頭微弱的吱嘎聲,流水擊打船殼,頭頂的甲板有腳步聲,以及別的……
艙室內還有一個人。
“伊麗?姬琪?你們在哪兒?”女仆們沒有應答。太黑了看不見,但她能聽見她們的呼吸。“喬拉,是你嗎?”
“他們睡了,”一個女人說,“都睡了。”這聲音非常接近,“真龍也需要睡眠。”
她就站在我面前。“誰在那兒?”丹妮朝黑暗中望去,有一個影子,一個極其模糊的輪廓,“你要干什么?”
“記住:要去北方,你必須南行。要達西境,你必須往東。若要前進,你必須后退。若要光明,你必須通過陰影。”
“魁晰?”丹妮從床上一躍而起,猛地打開門。昏黃的燈光瀉進船艙,伊麗和姬琪睡意朦朧地坐起來。“卡麗熙?”姬琪揉著眼睛喃喃地說。韋賽利昂也醒過來,張嘴噴出一團火焰,照亮了黑暗的角落。沒有戴紅漆面具女人的蹤影。“卡麗熙,您不舒服?”姬琪問。
“一個夢。”丹妮搖搖頭,“我做了一個夢,僅此而已。繼續睡吧。我們都繼續睡。”然而她試了又試,卻再也沒睡著。
如果我回頭,一切就都完了。第二天早晨,丹妮經由港口城門進入阿斯塔波時,反復提醒自己。她不敢思考自己的隨從是多么地少,多么地無足輕重,否則就會失去所有勇氣。今天她騎在銀馬上,穿著馬毛短褲和彩繪皮背心,一條青銅獎章帶系于腰間,另兩條交叉在胸前。伊麗和姬琪為她編好辮子,并掛上一個叮當作響的小銀鈴,代表在塵埃之殿中被她焚燒的魁爾斯不朽者。
今天早上,阿斯塔波的紅磚街市幾乎可算擁擠。奴隸和仆人排列在道路兩邊,奴隸商人和他們的女人則穿上托卡長袍,自階梯形金字塔上俯視。說到底,他們跟魁爾斯人也沒什么不同,她心想,不過是急切地想看看真龍,好告訴自己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她不由得略帶悲哀地思及,不知其中多少人會有孩子。
阿戈握著巨大的雙弧龍骨長弓走在前面,壯汗貝沃斯在母馬右邊步行,女孩彌桑黛在左側,殿后的是身穿鎖甲和外套的喬拉·莫爾蒙爵士,他朝任何敢靠近的人怒目而視。拉卡洛和喬戈護著轎子,丹妮已下令移除頂蓋,把她的三頭龍綁在平臺上。伊麗和姬琪在轎旁騎行,努力讓他們保持平靜。此刻韋賽利昂的尾巴甩來甩去,煙霧從鼻孔里憤怒地升起;雷哥也覺得不大對勁,三次試圖起飛,卻被姬琪手里沉重的鎖鏈牽制。卓耿則蜷成一團,翅膀和尾巴緊緊縮攏,惟眼睛沒有沉睡。
后面跟著她的子民:格羅萊和另外兩個船長、他們的船員及八十三名多斯拉克人——卓戈的卡拉薩曾有十萬人馳騁,而今留在她身邊的只有這些。她將老弱婦孺置于隊列內側,其中還包括哺乳或懷孕的女人、小女孩與頭發尚不能編辮子的小男孩。其余的——她所謂的戰士們——騎在外側,趕著那可憐的小馬群,這一百多憔悴的馬匹是經歷紅色荒原和黑色咸海碩果僅存的牲畜。
我應該縫上一面旗幟,她邊想邊領著襤褸的隊伍沿阿斯塔波蜿蜒的河流向上游前進。她合上眼睛,想象著它的樣子:一塊平滑的黑色絲綢,上繡坦格利安家族的紅色三頭巨龍,噴出金色的火焰。這是雷加的旗幟。岸邊出奇的寧靜。阿斯塔波人稱這條河為蠕蟲河。它彎曲寬廣,流速緩慢,點綴著許多林木繁茂的小島。她瞥到其中一座島上有孩童玩耍,在精致的大理石雕像間穿梭。另一座島上有兩個戀人在高大綠樹的陰影下接吻,絲毫不覺害羞,就跟多斯拉克人在婚禮上的表現一樣。他們沒穿衣服,不知是自由人還是奴隸。
裝飾著巨大青銅鷹身女妖像的驕傲廣場太小,無法容納所有無垢者,因此集合地點改在懲罰廣場,正對著阿斯塔波的主城門。一旦丹妮莉絲完成交易,便可直接帶他們離開城市。這里沒有青銅雕像,只有一個木制平臺,反叛的奴隸就是在此被折磨、被剝皮、被絞殺。“善主大人們將它放在這兒,好讓它成為新奴隸進城后看到的第一樣東西,”來到廣場時,彌桑黛告訴她。
乍看一眼,丹妮以為那上面的奴隸有跟鳩格斯奈的斑紋馬一樣的皮膚,隨著銀馬騎近,才發現蠕動的黑斑紋下是鮮紅的生肉。蒼蠅。蒼蠅和蛆蟲。如削蘋果似地,反叛奴隸的皮膚被長長卷曲、一縷縷地剝下。有個人一條胳膊從手指到肘部爬滿黑色的蒼蠅,底下則是紅色與白色。丹妮在他下方勒住韁繩,“這人干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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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這只手反抗主人。”
丹妮的胃陣陣翻攪,連忙圈轉銀馬,朝廣場中央那支昂貴的軍隊奔去。他們一排一排又一排地站立著,個個都是沒有人性的石頭,是她的磚頭太監。總共八千六百個經過完整訓練、贏得尖刺盔的無垢者,外加五千多光著腦袋,裝備長矛和短劍的受訓者。她看到遠方最后面的那些不過是孩子,但跟其他人一樣站得筆直,紋絲不動。
克拉茲尼·莫·納克羅茲和他的同伴們在此恭候。其他出生高貴的阿斯塔波人也一簇簇站在大奴隸商人們身后,從銀色細高腳杯里啜飲紅酒,奴隸在他們中間穿梭,捧著盤盤橄欖、櫻桃和無花果。年長的格拉茲旦坐在轎子里,由四名古銅色皮膚的高大奴隸抬著。六個槍騎兵沿廣場邊緣巡邏,擋住圍觀的人群。他們的黃絲披風上縫有許多閃亮銅盤,反射出明亮炫目的陽光,但她注意到他們的緊張。他們怕龍。真龍不怕他們。
克拉茲尼讓一名奴隸扶她下馬,因為他自己一手固定住托卡長袍,另一只手抓著一根華麗的長鞭。“他們都在這兒,”他看著彌桑黛,“告訴她,他們屬于她了……只要她能付帳。”
“她能,”女孩道。
喬拉爵士一聲令下,貨物帶上前來:六捆虎皮,三百匹精紡絲綢,無數罐藏紅花、沒藥、胡椒粉、咖喱和豆蔻,一張瑪瑙面具,十二只翡翠猴子,若干桶紅色、黑色和綠色的墨水,一箱珍貴的黑紫晶,一箱珍珠,一桶填有蠕蟲的去核橄欖,十二桶腌穴魚,一面大銅鑼及其錘子,十七只象牙眼睛,一個巨箱子,里面裝滿用丹妮讀不懂的語言書寫的書籍。此外,還有許多許多別的東西。她的人將它們在奴隸商人們面前排成一堆。
交付過程中,克拉茲尼·莫·納克羅茲最后一次囑咐她如何約束部隊。“他們還很嫩,”他通過彌桑黛說,“告訴維斯特洛婊子,聰明的話就先讓他們獲得一些作戰經驗。此去西方,路上有許多小城市,很適合洗劫,不管取得什么戰利品,都可以全部收歸己有,因為無垢者對金錢和珠寶沒有欲·望。抓獲的俘虜,靠一隊護衛就能押回阿斯塔波。我們會買下其中健康的,價格從優。誰知道呢?也許十年之后,她給我們送來的男孩會繼而成為無垢者,形成良性循環。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
最后,沒有更多東西加到貨物堆上了。等她的多斯拉克人再次上馬后,丹妮道:“這是我們可以搬來的全部東西。其余的在船上,包括大批琥珀,紅酒和黑米。船也是你們的。那么剩下的只有……”
“……龍,”尖胡子的格拉茲旦用含混的通用語替她說完。
“他就在這兒。”喬拉爵士和貝沃斯隨她走向轎子,卓耿和他的弟弟們正躺著曬太陽。姬琪松開鎖鏈一端,遞給她。她拉動鏈條,黑龍抬頭,嘶叫起來,展開那如黑夜又猩紅的翅膀。影子落在克拉茲尼·莫·納克羅茲身上,他貪婪地微笑。
丹妮將鎖鏈遞給奴隸商人,他交給她鞭子作為回應。鞭柄是精雕細刻的黑龍骨,鑲嵌黃金,連著九根細長皮條,每根頂端都有一個鍍金爪子。手柄后的黃金球是個女人的頭,口中有象牙做的利齒。克拉茲尼稱這鞭為“鷹身女妖之指”。
丹妮將鞭子握在手中轉動。輕若雞犬的一件事物,卻承受著比圣母山還大的重量。“成交了嗎?他們屬于我了嗎?”
“成交了,”對方確認,同時猛地一拽鎖鏈,想把卓耿從轎子上拽下來。
丹妮跨上銀馬。她的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她恐懼得要命。哥哥會這樣嗎?她不知雷加王子看到篡奪者的軍團于三叉戟河對岸集結,旗幟盡在風中飄揚時,是否也如此不安。
她站在馬鐙上,把“鷹身女妖的手指”舉過頭頂,讓所有無垢者都看見。“成交了!”她提足中氣大喊,“你們是我的了!”她用腳踵一踢母馬,沿著第一排飛奔,高舉著長鞭。“你們是真龍的子民!你們被買下了,帳已付清!成交了!成交了!”
她瞥見老格拉茲旦突然轉過灰色的腦袋。他聽到我講瓦雷利亞語了。其他奴隸商人沒有在意,他們擁在克拉茲尼和龍的周圍,彼此大聲叫囂。而盡管阿斯塔波人又拖又拽,卓耿就是不肯從轎子上移開。灰煙從張開的龍口中騰騰升起,他的長脖子一伸一縮,咬向奴隸商人的臉。
跨過三叉戟河的時刻到了,丹妮心想,她圈轉銀馬,騎了回來,血盟衛們緊緊聚攏到身邊。“你們有困難,”她評論。
“他不肯過來,”克拉茲尼說。
“那當然。真龍不是奴隸。”丹妮使盡全力用鞭抽向奴隸商人的臉。克拉茲尼尖叫著蹣跚著往后退去,鮮紅的血從臉頰淌下,滲進灑了香水的胡子里。鷹身女妖之指將他的面目一下子撕成碎片,但她沒有注足細看。“卓耿,”她親切地大喊,忘記了所有恐懼,“dracarys!”
黑龍展翅咆哮。
一道黑色的火焰旋轉著直撲向克拉茲尼的面門,熔化了眼睛,果凍般的一團滑下面龐,頭發和胡子里的油猛烈燃燒,剎那間,奴隸商人好似戴上了一頂燃燒的冠冕,足有他腦袋兩倍之高。焦臭肉味蓋過香氣,而他的嚎叫淹沒了所有聲響。
懲罰廣場立刻陷入血腥與混亂之中。善主大人們一邊尖叫,一邊跌跌撞撞地互相推擠,匆忙中被托卡長袍的流蘇絆倒。卓耿懶洋洋地拍打著黑翼朝克拉茲尼飛去,讓那奴隸商人再度嘗到火焰的滋味,同時,伊麗和姬琪解開韋賽利昂和雷哥的鎖鏈,三頭龍同時出現在空中。丹妮回頭看去,那些梳著惡魔般犄角、驕傲的阿斯塔波貴族戰士中有三分之一正竭力安撫受驚的坐騎,另外三分之一則開始四散逃竄,明晃晃的銅盤披風在身后閃耀著光輝。有個人穩住馬兒,拔出劍來,卻被喬戈的鞭子纏住頸項,截斷了呼喊。另一個給拉卡洛的亞拉克彎刀砍掉一只手,鮮血飛濺,騎在馬上搖搖晃晃地逃了。阿戈鎮定地搭箭上弦,朝穿托卡長袍的商人發射。銀的、金的、普通的,不管什么流蘇,逮到就射。壯漢貝沃斯也拔出亞拉克彎刀,揮舞著發起沖鋒。
“拿起長矛!”丹妮聽見一個阿斯塔波人在喊。那是格拉茲旦,托卡長袍上有沉重白珠穗的老格拉茲旦。“無垢者!保護我們,阻止他們,保護你們的主人!拿起長矛!拿起短劍!”
拉卡洛一箭射入他嘴里,抬轎子的奴隸們便一哄而散,將他隨便扔在地上。老頭爬到第一排太監跟前,他的血在磚地上積成一灘,但無垢者們甚至沒有低頭。他們一排一排又一排地站立著……
……紋絲不動。諸神聽見了我的祈禱。
“無垢者!”丹妮在他們面前奔馳,銀金色的發辮于身后飛揚,每跑一步都伴著銀鈴輕響。“殺死善主,殺死士兵,殺死每一個穿托卡長袍或拿鞭子的人,但不要傷害十二歲以下的兒童,并砍斷每一位奴隸的鎖鏈。”她將鷹身女妖之指舉在空中……狠狠丟掉。“自由!”她高呼,“dracarys!dracarys!”
“dracarys!”他們高聲呼應,那是她所聽過最為動聽的詞語。“dracarys!dracarys!”奴隸商人們在他們四周逃竄、哭泣、乞求和死亡,滿是塵埃的空氣中充斥著長矛與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