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恩的烈日下,水就跟金子一樣珍貴,人們狂熱地守護著水源。 然而沙巖城的井干了一百年,守護者們也離開這里,前往有水的地方,這座中等規模、有雕紋柱和三重拱門的要塞因此被荒廢了。沙漠漸漸回來,重新占據此地。
亞蓮恩·馬泰爾跟德雷、希爾娃一起到達時正值日落,西方的天空仿佛一片金紫色的織錦,云層綻放出鮮紅光彩。這片廢墟同樣閃爍著亮光,傾倒的柱子泛出淡淡的紅,血色陰影在石地板的縫隙間蔓延,白晝將盡,沙漠本身也由金變橙,再轉為紫。蓋林幾小時前已經到達,而被稱做“暗黑之星”的騎士前一天就來了。
“這里真美,”德雷一邊說,一邊幫蓋林飲馬。水是自帶的。多恩的沙地戰馬迅捷而不知疲倦,外地馬精疲力竭時,它們還能走很長的路,即便如此,也不能不喝水。“你怎么知道這地方?”
“我叔叔帶我來過,跟特蕾妮和薩蕾拉一起。”回憶讓亞蓮恩露出微笑。“他抓了些毒蛇,教特蕾妮如何安全地擠出毒液。薩蕾拉翻遍每塊石頭,抹去馬賽克上的沙子,想更多地了解曾經生活在這里的人們。”
“那你干什么了,公主殿下?”“斑點”希爾娃問。
我嗎?我坐在井邊,假裝是被強盜騎士搶來的,等待他來擺布我,她心想,他真是個高大結實的男人,黑眼睛,尖額頭。回憶讓她扭捏不安。“我在做夢,”她說,“太陽落山后,我盤腿坐在叔叔腳邊,乞求他講故事。”
“奧柏倫親王是個故事大王。”那天蓋林也在,身為亞蓮恩的乳奶兄弟,從學會走路之前開始,他們倆就形影不離。“他講了蓋林親王的故事——我的名字就是跟著他取的。”
“偉大的蓋林,”德雷說,“羅伊拿的奇跡。”
“就是他,令瓦雷利亞顫抖。”
“他們顫抖,”杰洛爵士說,“然后殺了他。如果我帶領二第三十十萬人走向死亡,他們會稱我為‘偉大的杰洛’嗎?”他嗤之以鼻,“我想我仍舊會被叫做‘暗黑之星’,算了,至少那是我自己的名號。”他拔出長劍,坐到干涸的井沿上,開始用油石打磨。
亞蓮恩小心翼翼地注視著他。他血統高貴,足以成為相稱的配偶,她心想,父親或許會質疑我的判斷,但我的孩子將和龍王們一樣漂亮。杰洛·戴恩爵士稱得上是多恩領最帥的男子,鷹鉤鼻,高顴骨,下巴堅強有力。他總把臉頰刮得干干凈凈,濃密的頭發直垂到衣領,仿佛銀色冰川,中間被一縷漆黑如午夜的黑發一分為二。然而他嘴巴的線條很銳利,舌頭則更利。他坐在那里打磨長劍,落日余暉勾勒出他的輪廓,那對眼睛似乎是黑色的,但她曾在近處看過,它們是紫色。暗紫色。一對黑暗而飽含怒火的眼睛。
他一定感覺到她的凝視,因而視線離開了長劍,抬頭與她目光交會,微微一笑。亞蓮恩臉上發熱。我不該帶他來。如果亞歷斯在的時候他這么看我,沙地就會染上鮮血。她說不準會是誰的血。按照傳統,御林鐵衛是七大王國中最優秀的騎士……但“暗黑之星”畢竟是“暗黑之星”。
多恩沙漠的夜晚冷極了。蓋林為大家搜集木柴,白花花的枝干來自一百年前枯死的樹木。德雷一邊吹口哨,一邊用燧石打出火星,點起篝火。
等木柴點燃,他們便圍坐在火焰邊,一袋夏日紅傳來遞去……“暗黑之星”除外,他寧愿喝不加糖的檸檬水。蓋林情緒活躍,他給大家講述從綠血河口的板條鎮傳來的新聞,孤兒們在那里與狹海對岸的各類船只進行交易。假如那些水手可以相信的話,東方大陸正風起云涌:阿斯塔波爆發奴隸起義,魁爾斯有巨龍出現,夷地流行灰疫病,新的海盜王統治了蛇蜥群島,并出發洗劫高樹鎮,科霍爾城中紅袍僧的信徒們引發騷亂,企圖焚毀黑羊神。“密爾跟里斯開戰前夜,黃金團突然解除了與密爾人的合約。”
“里斯人將他們收買了。”希爾娃不假思索地說。
“聰明的里斯人,”德雷評論,“膽小而聰明的里斯人。”
亞蓮恩想得更多。假如昆廷有黃金團作依靠……他們的口號是“黃金在下,寒鐵在上”。想趕我走的話,弟弟,寒鐵可不夠。亞蓮恩在多恩廣受愛戴,對此,昆廷所知甚微。沒有任何傭兵可以改變這點。
杰洛爵士站起身,“我去尿尿。”
“小心腳下,”德雷警告,“奧柏倫親王有一陣子沒在這兒擠蛇毒了。”
“對毒液,我有抗力,達特。哪條毒蛇敢咬我,它會后悔的。”杰洛爵士消失在一株死樹后面。
其余人交換了幾個眼神。“原諒我,公主殿下,”蓋林輕聲說,“但我不喜歡那人。”
“真可惜,”德雷說,“我相信他幾乎愛上你了。”
“我們需要他,”亞蓮恩提醒大家,“他的劍倒不一定,但他的城堡必不可少。”
“高隱城并非多恩唯一的城堡,”“斑點”希爾娃指出,“還有很多愛戴你的騎士。比如德雷。”
“是的,”他確認,“我有一匹好馬,一把寶劍,而能與我相提并論的騎士只有……好吧,實際上還是有幾個。”
“是幾百個,爵士先生。”蓋林道。
亞蓮恩留下他們互相取笑。除了堂姐特蕾妮,德雷和“斑點”希爾娃是她最親近的朋友,而蓋林自他倆在他母親奶頭上喝奶開始就一直揶揄她。此刻的她無心嬉笑。太陽已經消失,天空繁星密布,多得怕人。她背靠一根雕紋柱尋思,無論弟弟身在何處,是否也在凝望同樣的星空。你看到那顆白星了嗎,昆廷?那是娜梅莉亞的星,燃燒得熾熱,而后面那條乳白色飄帶就是她的一萬艘船。她的光輝如此耀眼,不比任何男人差,我也將如此。你搶不走我的繼承權!
昆廷被送往伊倫林時還很小,按母親的話來說,是太小了。孩子們并非在諾佛斯裙撫養長大,而梅拉莉歐夫人始終不肯原諒道朗親王將兒子從她身邊帶走。“我跟你一樣,不希望如此,”亞蓮恩曾偷聽見父親說,“但這筆血債是我們欠他家的,而昆廷是奧蒙德伯爵唯一愿意接受的籌碼。”
“籌碼?”母親尖叫,“他是你兒子!什么樣的父親會拿自己的骨肉來還債?”
“當親王的父親。”道朗·馬泰爾回答。
道朗親王仍然假裝她弟弟跟伊倫伍德大人在一起,卻不知其早已在板條鎮被蓋林的母親發現了。弟弟扮成商人,伙伴中有一位是弱視,跟安德斯伯爵那個放蕩兒子克萊圖斯·伊倫伍德一模一樣,還有一位是精通各種語言的學士。我弟弟沒有他自以為的那么聰明。聰明人應該從舊鎮出發。雖然行程更遠,但更安全,也許不會被認出來。亞蓮恩在板條鎮的綠血河孤兒中有很多朋友,其中某些人很好奇,為什么親王要跟領主的兒子一道化名遠行,偷偷搭船穿越狹海。有人夜里爬進窗戶,撬開昆廷的小保險箱,發現了里面的卷軸。
若能證明這次穿越狹海的秘密行動是昆廷自己的計劃,與他人無涉,亞蓮恩愿意付出任何代價……但他所攜帶的羊皮紙上蓋有多恩領馬泰爾家族的長槍貫日紋章,蓋林的親戚不敢拆印閱讀,這……
“公主。”杰洛·戴恩爵士站在她身后,一半在星光中,一半在陰影里。
“你尿得怎樣了?”亞蓮恩嬉戲地詢問。
“沙子挺感激的。”戴恩單腳踏住一座雕像的頭,那顆頭原本屬于某位處女,然而沙子磨平了她的臉龐。“我尿尿的時候在想,你這個計劃似乎無法達成你的目標。”
“我的目標是什么,爵士?”
“釋放‘沙蛇’。為奧柏倫和伊莉亞復仇。記得《多恩人的妻子》那首歌吧?你想品嘗獅血的味道。”
這些,再加上我的繼承權。我要陽戟城,我要父親的寶座,我要統治多恩領。“我的目標是伸張正義。”
“管你叫它什么。給蘭尼斯特的女孩加冕是個空洞的姿態。她永遠坐不上鐵王座,你也得不到想要的戰爭。只怕獅子沒那么沖動。”
“沒那么沖動?小獅子死了,剩下兩只崽,誰知道母獅喜歡哪只?”
“她自己窩里那只。”杰洛爵士拔劍出鞘,利刃在星光中閃爍,猶如謊言一樣鋒利。“你得靠這個發動戰爭。不用金冠,用鐵器。”
我不會謀害兒童。“收起來。彌賽菈受我保護。而且亞歷斯爵士決不會允許誰傷害他寵愛的公主,這點你一清二楚。”
“不,小姐,我清楚的是,戴恩家數千年來一直在殺奧克赫特。”
他的傲慢令她呼吸急促。“在我看來,奧克赫特也殺了同樣多的戴恩。”
“我們都有自己的家族傳統。”“暗黑之星”還劍入鞘,“月亮升起之時,嗯,你的模范騎士來了。”
他的眼神很銳利。騎在灰色高頭大馬上的果然是亞歷斯爵士,亞歷斯催馬在沙地上疾馳,純白披風威武地飄蕩。彌賽菈公主坐在他后面,裹一件帶頭巾的長袍,隱藏起金色鬈發。
亞歷斯爵士扶她下馬,德雷單膝跪倒,“陛下。”
“主人。”“斑點”希爾娃跪在他身邊。
“女王陛下,我是您的人。”蓋林雙膝跪地。
彌賽菈很疑惑,她抓住亞歷斯·奧克赫特的胳膊。“他們為什么叫我陛下?”她用抱怨的口氣問,“亞歷斯爵士,這是什么地方,他們是誰?”
難道他什么也沒告訴她?亞蓮恩趕緊迎上前,絲衣盤旋飛舞,她微笑著安撫女孩,“他們是我忠實的朋友,陛下……也會成為您的朋友。”
“亞蓮恩公主?”女孩張開雙臂擁抱她,“他們為什么叫我女王?托曼出事了嗎?”
“他被一群奸臣挾持了,陛下,”亞蓮恩解釋,“他們慫恿他盜取您的王座。”
“我的王座?你是指鐵王座嗎?”女孩更加疑惑不解。“他沒有偷過,托曼……”
“……比你小,沒錯吧?”
“我比他大一歲。”
“意味著鐵王座應該由您繼承,”亞蓮恩宣布,“你弟弟只是個小男孩,您千萬不要責怪他,都是重臣們的錯……好在您還有忠實的朋友。不知我有沒有這個榮幸來親自介紹他們?”她拉起孩子的手。“陛下,這位是安德雷·達特爵士,檸檬林的繼承人。”
“朋友們管叫我德雷,”他說,“假如陛下也肯這樣稱呼我,我會感到萬分榮幸。”
盡管德雷表情坦率,笑得從容,彌賽菈仍然保持警惕。“我還是會用‘爵士’的頭銜稱呼你,直到了解你為止。”
“無論陛下怎么稱呼,我都是您的人。”
希爾娃清清嗓子,亞蓮恩繼續介紹,“這位是希爾娃·桑塔加小姐,女王陛下,我最親愛的‘斑點’希爾娃。”
“他們為什么給你起這個外號呢?”彌賽菈問。
“因為我的雀斑啊,陛下,”希爾娃答道,“但他們都找借口說,由于我是斑木林繼承人的緣故。”
接下來介紹蓋林,這家伙跟往常一樣,懶懶散散,長鼻子,黑皮膚,一邊耳朵釘著一粒翡翠。“這位是放蕩的孤兒蓋林先生,最喜歡逗我開心,”亞蓮恩道,“他母親曾是我的乳母。”
“我很難過她死了。”彌賽菈說。
“她沒死,親愛的女王。”蓋林的金牙一閃——那是亞蓮恩給買的,以代替被她打掉的牙齒。“小姐的意思是,我是綠血河上的孤兒。”
逆流而上的旅途中,彌賽菈有的是時間了解綠血河孤兒們的歷史。于是亞蓮恩引領未來的女王來到她這小小團隊中最后一位成員面前,“這是最后,但也是最英勇的一位,杰洛·戴恩爵士,星墜城的下屬。”
杰洛爵士單膝跪下。他鎮定自若地打量著女孩,月光在他深黯的眼睛里閃耀。
“曾有一位亞瑟·戴恩,”彌賽菈說,“他在‘瘋王’伊里斯時代是御林鐵衛。”
“他是‘拂曉神劍’。他死了。”
“那你現在是‘拂曉神劍’嗎?”
“不。人們叫我‘暗黑之星’,我屬于夜晚。”
亞蓮恩將孩子拉開。“您一定餓了。我們有椰棗、奶酪和橄欖,還有甜檸檬水喝。但您不可以吃喝太多,稍事休息,我們就必須騎馬出發。在這片沙漠里,最好是晚上趕路,在太陽臨空之前趕路。這樣對坐騎比較仁慈。”
“對騎手也一樣,”“斑點”希爾娃補充,“來吧,陛下,暖暖身子。如果準許我來服侍您,我會感到非常榮幸。”
她領著公主走向火堆,杰洛爵士俏無聲息地出現在亞蓮恩身后。“我的家族歷史可以追溯一萬年,直至黎明之紀元,”他抱怨,“為什么我那個親戚是唯一被人們記得的戴恩?”
“他是個偉大的騎士。”亞歷斯·奧克赫特插話。
“他有一把偉大的劍。”“暗黑之星”說。
“還有一顆偉大的心。”亞歷斯爵士握住亞蓮恩的手臂。“公主,我想跟你私下談談。”
“過來。”她領亞歷斯爵士進入廢墟深處。騎士在披風下穿一件金線外套,飾有三片綠橡葉的族徽,頭戴帶刺輕鐵盔,跟多恩人一樣用黃頭巾纏繞。那披風是他與眾不同之處,閃光的白絲綢皓如明月,柔若清風。毫無疑問,他把御林鐵衛的披風穿來了,這個英勇的傻瓜。“孩子知道多少?”
“沒多少。離開君臨前,她舅舅囑咐她,我是她的保護人,我的任何決定都是為了保護她的安全。她也聽見了街市中的人們高呼復仇,知道這不是游戲。這女孩很勇敢,她的睿智超越年齡。我要她做的她完全照辦,從不多問。”騎士拉住她的手,環顧四周,壓低聲音。“還有其他消息你該聽一聽。泰溫·蘭尼斯特死了。”
令人震驚。“死了?”
“小惡魔殺的。太后已經攝政。”
“是嗎?”女人坐上了鐵王座?亞蓮恩考慮片刻,斷定情況只會向好的方向發展。如果七國諸侯習慣了瑟曦太后的統治,那么向彌賽菈女王屈膝也容易些。況且泰溫公爵是個危險的對手,沒有他,多恩的日子好過多了。蘭尼斯特自相殘殺,真是大快人心。“那侏儒呢?”
“他逃跑了,”亞歷斯爵士說,“現今不管是誰獻上他的腦袋,瑟曦都會賜予領主身份。”鋪著地磚的內庭半埋于流沙之中,他將她推到一根柱子邊親吻,手伸向她胸口。他的吻綿長而有力,若非亞蓮恩笑著掙脫,他還想撩起她的裙子。“我知道擁立女王讓你很興奮,爵士,可我們沒時間干那事。稍后吧,稍后,我向你保證。”她撫摸他的臉頰。“你沒碰到什么麻煩吧?”
“崔斯坦不肯依。他鬧著要坐在彌賽菈床邊,跟她玩席瓦斯棋。”
“他四歲時得過紅斑病,我囑咐過你了,這種病是非常可怕的。你放出消息說彌賽菈患了灰鱗病,就能讓他避得遠遠的。”
“那男孩也許會,但你父親的學士不會。”
“卡洛特,”她說,“他要去看她?”
“我不止一次地向他描述她臉上的紅斑。他也沒什么療方,只能讓病情自行消退,最后給了我一罐藥膏,說是為緩解瘙癢。”
從來沒有十歲以下的人死于紅斑病,但對成年人來說它是致命的,而卡洛特學士小時候沒得過這種病——這點亞蓮恩八歲就知道了,當時她自己也受到紅斑的折磨。“很好,”她說,“那侍女怎么樣?她能騙過去嗎?”
“從遠處看能混過去。小惡魔舍棄眾多出身高貴的女孩選擇了她,就是為這一目的。彌賽菈親自弄卷了她的頭發,并在她臉上涂紅點。知道嗎?她們是遠親,蘭尼斯港中有許多蘭尼、蘭尼茲、蘭特爾以及較卑微的蘭尼斯特,他們中半數人有黃頭發。穿著彌賽菈的睡袍,臉上涂滿學士的藥膏……在昏暗的光線下,她甚至有可能騙過我。尋找我的替身就比較難了。戴克跟我身高相近,可他太胖,因此我讓羅德穿我的板甲,并告誡他萬不可掀起面罩。此人比我矮三寸,但假如我不站在他身邊,也許沒人注意。無論如何,他會死死地看守著彌賽菈的房間。”
“放心,我們只需爭取幾天時間,到時候,公主就不在我父親的控制范圍之內了。”
“我們究竟去哪里?”他將她拉近,用鼻尖輕觸她的頸項,“該是把計劃的其余部分告訴我的時候了,你覺得呢?”
她笑著將他推開,“不,該是騎馬出發的時候了。”
當他們從干涸塵封的沙巖城廢墟出發,朝西南方前進時,月亮已經爬上月女座。亞蓮恩和亞歷斯爵士領頭,彌賽菈騎一匹精力充沛的母馬行在他倆中間,蓋林和“斑點”希爾娃緊緊跟隨,而她的兩名多恩騎士押后。七個人,亞蓮恩突然意識到,似乎是個好兆頭,七名騎手奔向榮耀,有朝一日,歌手會讓我們永垂不朽。德雷想帶更多人,但那會引人注目,招惹麻煩,而且每多一人,遭遇背叛的風險就會翻倍。至少在這點上,父親教導了我。即便在壯年時代,道朗·馬泰爾也行事謹慎小心,習慣沉默,口風嚴緊。現在是時候讓他卸下負擔了,但我不會容許對他榮譽甚或人身的任何傷害。她將把他送回流水花園,讓他在兒童們的嬉笑聲中度過余生,沉浸于檸檬和橙子的香氣。嗯,昆廷可以跟他做伴。等我為彌賽菈加冕,并釋放沙蛇之后,多恩領將團結在我的旗幟之下。伊倫伍德家也許會繼續為昆廷撐腰,可惜他們勢單力孤,構不成威脅;假如他們一黨投靠托曼和蘭尼斯特,她正好派出“暗黑之星”將其連族誅滅。
“我累了,”騎了數小時之后,彌賽菈抱怨,“還很遠嗎?我們要去哪里?”
“亞蓮恩公主要帶陛下去一個安全的地方。”亞歷斯爵士向她保證。
“這是一段很長的旅途,”亞蓮恩說,“但抵達綠血河后,就會輕松多了。蓋林的朋友們將在那里與我們碰頭,他們是綠血河孤兒,居住在船上,平時撐船沿綠血河及其支流捕魚、摘果,他們以船為家,無論做什么都離不開它。”
“對,”蓋林愉快地喊道,“我們會在水上唱歌跳舞做游戲,還精于醫術。比如我母親便是維斯特洛最好的產婆,我父親則能治愈疣瘤。”
“你有父母,怎么會是孤兒?”女孩問。
“他們是羅伊拿人,”亞蓮恩解釋,“他們的母親是羅恩河。”
彌賽菈不明白,“我以為你們多恩人都是……你們都是羅伊拿人呢。”
“我們有一部分羅伊拿血統,陛下,我體內既流淌著娜梅莉亞的血液,也有莫爾斯·馬泰爾的血液——他就是跟娜梅莉亞結婚的多恩領主。婚禮那天,娜梅莉亞燒毀了所有船只,好讓她的人民明白沒有退路。大多數人歡欣鼓舞,因為來多恩的旅程漫長而可怕,許許多多人死于風暴、疾病和奴役;然而也有少數人感到悲哀,他們不喜歡這片干燥的紅土地,不喜歡這片土地上的七面神,堅持舊日的生活方式。他們敲下焚毀的船殼,釘成小船,做了綠血河上的孤兒。他們歌唱的母親并非我們的圣母,而是母親河羅恩,其河水自世界之初就滋養著他們。”
“我聽說羅伊拿人有個烏龜神。”亞歷斯爵士道。
“河中老人是個次級神,”蓋林說,“他也誕生于母親河中,戰勝蟹王后,贏得了統治水下住民的權利。”
“哦。”彌賽菈感嘆。
“聽說您也打過一些大仗,陛下,”德雷用最愉快的語調說,“聽說您在席瓦斯棋桌上對我們勇敢的崔斯坦王子毫不留情。”
“他總是相同的布局,所有的山都放前面,而大象在隘口中,”彌賽菈分析道,“因此我派我的龍去吃掉他的大象。”
“您的侍女也玩這種棋嗎?”德雷問。
“蘿莎蒙?”彌賽菈說,“不。我想教她,但她說規則太難。”
“她也是蘭尼斯特家的人?”希爾娃小姐問。
“她是蘭尼斯港的蘭尼斯特,不是凱巖城的蘭尼斯特。她頭發顏色跟我一樣,卻是直發,并非卷的。其實,蘿莎蒙長得不像我,但穿上我的衣服后,能蒙過陌生人。”
“你們以前這么干過?”
“哦,是的。前往布拉佛斯途中,我們在海捷號上互換身份。伊蘭婷修女給我的頭發涂上棕色染料。她嘴上說是扮家家,其實我知道是為了保護我的安全,以防船只萬一被我叔叔史坦尼斯俘獲。”
女孩顯然累了,因此亞蓮恩下令停止前進。他們再次飲馬,休息了一會兒,享用奶酪和水果。彌賽菈跟“斑點”希爾娃分享一個橙子,而蓋林吃橄欖,然后朝德雷吐核。
亞蓮恩滿心希望日出前能趕到河邊,但他們的出發時間已經比計劃晚了許多,因此,當東方的天空漸漸變紅時,大家還在騎馬。“暗黑之星”趕到她身邊。“公主,”他說,“必須加快速度,除非你改變了主意,打算殺死那孩子。我們沒有帳篷,而白天的沙漠殘酷無情。”
“我跟你一樣了解沙漠,爵士。”她反擊道,但還是接受了建議。這對坐騎來說很殘酷,然而失去六匹馬好過失去公主。
很快,風從西面吹來,熱辣辣干燥的風,漫天沙礫。亞蓮恩拉起面紗,它由微微泛光的絲綢織成,上半部淡綠色,下半部是黃色,兩種顏色逐漸融合過渡,作裝飾用的綠色小珍珠串隨著騎行互相撞擊,發出輕微的嗒嗒聲。
“我知道我的公主為什么戴上面紗,”她將面紗系到銅盔上時,亞歷斯爵士說,“否則她的美麗會蓋過天上太陽的光輝。”
她忍不住笑起來。“不,你的公主戴面紗是要遮擋耀眼的光線,并防止沙子入口。你也該這么做,爵士。”她心想,不知她的白騎士操持愚勇有多少年了,亞歷斯爵士在床上是個令人愉快的伴侶,但智慧與他形同陌路。
幾個多恩人也紛紛遮住臉,“斑點”希爾娃幫小公主戴上面紗,唯有亞歷斯爵士固執地披掛白袍,不久后,汗水便順著他的臉流淌下來,他的面頰泛起紅暈。只怕再過一會兒,他就要被悶熟了,她心想。他并非多恩烈日的第十個受害者,過往諸多世紀中,許多軍隊旗幟飄飄地越過親王隘口南下,卻在熾熱的多恩沙漠里倍受折磨,不戰而潰。“馬泰爾家族的紋章由太陽與長矛組成,那也是多恩人最得力的兩樣武器,”少龍主在那部自負的《多恩征服記》中寫道,“兩者之中,太陽更致命。”
謝天謝地,他們無須橫越大沙漠縱深,只須通過一塊旱地。一只鷹在無云的天空中高高盤旋,亞蓮恩知道最艱苦的路程已被拋在腦后。他們很快又發現了一棵歪歪扭扭、滿是疙瘩的樹,樹上的棘刺跟樹葉一樣多。這種樹被稱為“沙漠乞丐”,遇見它,就意味著離水不遠了。
“快到了,陛下。”蓋林愉快地告訴彌賽菈。前方有更多沙漠乞丐樹,密密麻麻,圍著一條干涸的河床生長。陽光如同熾熱的鐵錘敲打著大家,但眼見旅程即將結束,人人都很放松,再度飲馬后,大家深深啜飲皮袋子里的水,并用它沾濕面紗,然后上馬作最后沖刺。奔過半里格,他們已踏在惡魔草上,經過片片橄欖樹林,巖石山嶺后面,草長得更綠更茂盛,蛛網般的古老渠道灌溉了檸檬果園。蓋林頭一個發現閃爍著綠光的河流,他大喊一聲,飛馳而前。
亞蓮恩·馬泰爾渡過曼德河一次,當時是陪三位沙蛇去拜訪特蕾妮的母親。跟那條強勁的水道相比,綠血河幾乎不足以被稱做河,然而它卻實實在在是多恩的命脈。它的名字得自于泥濘淤塞的綠色河水,然而隨著人們靠近,陽光似乎將水染成了金色。她鮮少見到如此的美景。接下來,行程會放慢,然而也比較單純,她心想,沿綠血河逆流上行,直達維斯,撐篙船最多只能到達那里。其間正好協助彌賽菈為即將到來的一切作好準備。過了維斯,前方便是大沙漠,旅行要想順利,需得沙石城和獄門堡的幫助——她相信他們會配合,畢竟,紅毒蛇是被沙石城撫養長大的,而奧柏倫親王的情婦艾拉莉亞·沙德出自烏勒伯爵,有四位沙蛇算來是伯爵的外孫女。我就在獄門堡給彌賽菈加冕,在那里揭竿而起。
他們在下游半里格處,一棵綠色大垂柳下找到了船。多恩的撐篙船頂棚低矮,空間寬闊,沒什么復雜工藝,少龍主貶損它們是“建在木筏上的破房子”。其實這很不公平,除了最貧窮卑微的綠血河孤兒,大家都努力把船雕畫得美輪美奐。眼前這艘船漆著深淺不一的綠,木舵柄雕成美人魚,欄桿扶手上一張張魚臉向外張望。它的甲板上堆滿撐竿、繩子和橄欖油罐,若干鐵燈籠隨風搖晃。然而亞蓮恩沒看到一個綠血河孤兒出來迎接。船夫呢?她疑惑地想。
蓋林在柳樹底下勒馬。“快醒醒,你們這幫賴床的死魚眼睛,”他邊喊邊翻身下馬,“女王駕到,趕緊出來歡迎陛下。快起來呀,出來,我們一起唱歌喝甜酒。我的嘴巴已經——”
撐篙船的門“嘩”的一聲掀開,阿利歐·何塔走出來,踏入陽光之中,長斧在手。
蓋林驟然停下。亞蓮恩仿佛被那斧子結結實實地砍中腹部。事情不該如此結束。事情不是這樣的。“這是我最不希望看見的一張臉。”她聽見德雷說,陡然意識到自己必須采取行動。“快跑!”她一邊喊,一邊躍上馬鞍,“亞歷斯,保護公主——”
何塔把長柄斧的斧垛往甲板上一捶,撐篙船的雕花欄桿后便涌出來十幾個侍衛,個個裝備著短矛和十字弓。更多衛兵出現在船艙頂上。“趕快投降,公主殿下,”侍衛隊長喝道,“否則我們就得殺死所有人,只留你和那孩子,這是你父親的命令。”
彌賽菈公主一動不動地騎在馬上。蓋林緩緩退離撐篙船,雙手高舉。德雷解開劍帶。“投降似乎是最明智的方法。”他一邊沖亞蓮恩叫喊,一邊率先扔下武器。
“決不!”亞歷斯·奧克赫特爵士驅馬擋在亞蓮恩與十字弓之間,長劍在他手中閃動著銀光。他已經解下盾牌,左臂穿進綁帶。“只要我有一口氣在,你就別想帶走她!”
魯莽的笨蛋,亞蓮恩心頭焦躁,你要干什么?
“暗黑之星”縱聲長笑,“你瞎了還是傻了,奧克赫特?眾寡懸殊,趕快放下武器。”
“照他說的做,亞歷斯爵士。”德雷勸促。
我們被逮住了,爵士,亞蓮恩想喊出來,即便你犧牲自己也于事無補。你若是愛你的公主,就投降吧。這番話卡在她喉嚨里。
亞歷斯·奧克赫特爵士渴望地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金馬刺一踢,發起沖鋒。
他徑直朝撐篙船沖去,純白披風迎風飛舞。亞蓮恩·馬泰爾沒見過如此英勇,卻又愚蠢之極的舉動。“不——”她厲聲尖叫,但等她能出聲時,已經太遲。一把十字弓“砰”地發射,接著是另一把。何塔吼出命令。如此近的距離,白騎士的鎖甲猶如羊皮紙。第十箭射穿橡木盾牌,釘在他肩膀上,第二十支箭擦過太陽穴。一根短矛擊中亞歷斯爵士坐騎的側面,然而那匹馬仍在向前沖,向前,踉踉蹌蹌地跨上跳板。“不,”某個女孩在呼喊,某個愚蠢的小女孩,“不,求求你,事情不是這樣的。”她聽見彌賽菈也在尖叫,刺耳的嗓音中充滿恐懼。
亞歷斯爵士的長劍左右揮舞,瞬間撂倒兩個矛兵。他的馬人立起來,踢中一個試圖裝彈的十字弓兵的臉,但其他弓弩一齊發射,那匹高頭大馬頓時釘滿了弩箭。坐騎轟然倒下,連帶騎士的腿,一齊砸在甲板上。然而亞歷斯·奧克赫特爵士居然掙脫了出來,他仍然握著長劍,勉力跪在垂死的馬匹旁邊……
……阿利歐·何塔籠罩在他面前。
白騎士舉劍格擋,但動作太過遲緩。何塔的長斧將他右臂齊肩斬下,胳膊旋轉著甩出去,鮮血如泉水噴灑。然后何塔雙手握斧,一記勢大力沉的劈砍,奧克赫特爵士的腦袋飛到了半空,落在蘆葦叢里,濺起一陣輕輕的水花。綠血河淹沒了紅色的熱血。
亞蓮恩不記得自己從馬上爬下來,或許是跌下來的。她什么都不記得了,只知道四肢趴在沙地里,一邊顫抖,一邊哭泣,把昨天的晚餐嘔了出來。不,不,我不想讓誰受傷害,一切按計劃進行,我很謹慎很小心,她能想到的只有這些。她聽見阿利歐·何塔的吼叫:“快追。不能讓他跑了。快追!”彌賽菈倒在地上哀號戰栗,雙手捂著蒼白的臉,鮮血從指縫間流出。亞蓮恩搞不明白。一些人手忙腳亂地上馬,其他人則一涌而上,圍住她和她的伙伴們。一切都讓人摸不著頭腦。她認為自己墜入了夢中,恐怖的紅色噩夢。這不是真的。我很快就會醒來,并嘲笑自己的驚恐。
他們反綁她時,她沒反抗。一名衛兵使勁把她拽起來,他穿的衣服是她父親的顏色,另一個衛兵彎腰從她靴子里摸出飛刀,那是她堂姐娜梅送的禮物。
阿利歐·何塔接過刀,皺了皺眉。“親王吩咐我必須把你帶回陽戟城,”他的面頰和額頭上斑斑點點,那是亞歷斯·奧克赫特的血,“很抱歉,我的小公主。”
亞蓮恩抬起淚跡斑斑的臉。“他怎么知道?”她問侍衛隊長,“我很謹慎很小心。他怎么可能知道?”
“有人告密唄,”何塔聳聳肩,“總是有人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