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舉起長袍給她看。 “真漂亮,你摸摸,沒關系,你瞧瞧這料子。”
丹妮摸了摸,衣料柔軟如水,流過她的手指,她從沒穿過這么柔軟的衣服。她突然害怕了起來,連忙抽回手。“這真是給我的么?”
“這是伊利里歐總督送的禮物,”韋賽里斯微笑道。哥哥今晚心情很好。“袍子的顏色剛好襯出你紫羅蘭色的眼睛。你還要配戴金飾,以及各式各樣的珠寶玉石,今晚你看起來必須有個公主的樣子。”
有個公主的樣子,丹妮想著。她早已忘記那是什么樣子了,也許她根本就不知道。“他為什么對我們這么好?”她問,“他想從我們這里得到什么好處?”過去近半年來,他們吃住都靠這位總督,在他的仆傭伺候下恃寵而驕。丹妮今年十三歲,已經懂得這種優渥的待遇不會憑空而來,尤其是在潘托斯這樣的自由貿易城邦。
“伊利里歐可不笨,”韋賽里斯回答,他是個削瘦的年輕人,雙手局促不安,泛白的淡紫色眼瞳里有種狂熱的神色。“他知道有朝一日當我重登王位,不會忘記曾經雪中送炭的朋友。”
丹妮沒有答話。伊利里歐總督是個商人,專做香料、寶石和龍骨買賣,還有其他見不得人的勾當。據說他交游廣泛,不僅遍布九個自由貿易城邦,更遠至東方的維斯·多斯拉克,以及玉海沿岸的傳奇之地。又有人說,只要開得出價錢,任何朋友他都樂于出賣。這些話丹妮都靜靜地聽了進去,但她知道最好不要在兄長編織迷夢時戳破。韋賽里斯一旦生氣起來非常駭人,他稱之為“喚醒睡龍之怒”。
哥哥把袍子掛在門邊。“伊利里歐會派奴隸前來伺候你沐浴,記得把身上的馬臊味洗掉。卓戈卡奧1雖有千百良駒,但他今晚要騎的可是另一種馬。”他仔細端詳著她,“你還是彎腰駝背的老樣子,要抬頭挺胸。”他伸手把她的肩膀往后挺。“讓他們知道你已經有女人的形態了。”他的手指微微掠掃過她正開始發育的胸·部,捏住一邊乳頭。“今晚你不許給我出丑,若是出了差錯,以后可有你受的!你不想喚醒睡龍之怒吧?”他的手指越捏越緊,隔著粗料外衣她也疼痛難忍。“想不想?”他重復。
“不想。”丹妮怯弱地回答。
哥哥笑了,“很好,”他愛憐地輕撫她的秀發,“將來史家為我立傳時,會說我的統治始自今夜。”
他離開后,丹妮走到窗邊,思慕地望著海灣。潘托斯的方磚高塔是斜陽殘照里的黑色剪影,丹妮可以聽見紅袍僧點燃夜火時的誦唱祝禱,以及高墻外孩童玩耍的笑鬧喧嘩。就在那一剎那,她好希望自己能在外面和他們一起赤足嬉戲,穿著破爛衣裳喘著粗氣: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也不用參加卓戈卡奧的宅邸晚宴。
在夕陽狹海的對岸,有個青陵縱橫、花開平野、深河奔涌的地方,那里有高聳于壯麗灰藍峰巒間的黑石巨塔,有高舉鮮明旗幟趕赴沙場的鐵甲武士。多斯拉克人稱之為“雷敘·安達里”,意思是“安達爾人之地”。在自由貿易城邦里,人們呼其為“維斯特洛”和“日落國度”。而哥哥有個更簡單的說法,他稱之為“我們的土地”。這個名字就像句禱詞,仿佛只要他掛在嘴邊,就定能上達天聽。“那是我們真龍血脈所繼承的土地,雖然遭陰謀詭計所奪,但仍然屬于我們,永遠屬于我們。沒人能從真龍手中偷走東西,門兒都沒有,因為真龍凡事都永遠記得。”
也許真龍記得罷,只是丹妮卻記不得。那塊位于狹海對岸,哥哥信誓旦旦屬于他們的土地,她從來沒有見過。那些他口中的名字:凱巖城、鷹巢城、高庭和艾林谷,多恩領和千面嶼等,對她來說不過是文字的拼湊罷了。當年他們躲避節節進逼的“篡奪者”軍隊,被迫逃離君臨時,韋賽里斯還是個八歲大的男孩,而丹妮只不過是母親子宮里胎動的血肉。
然而哥哥的故事聽得多了,丹妮有時還是會在腦海里自行拼湊出過往的光景:母后他們乘著船影黑帆,在當空皓月下夜奔龍石島;她的長兄雷加在染血的三叉戟河上與篡奪者殊死決斗,為他心愛的女人喪命;蘭尼斯特和史塔克家族的部眾,那些被韋賽里斯稱做篡奪者走狗的隊伍,洗劫君臨;多恩的伊莉亞公主苦苦哀求,卻眼睜睜地看著她和雷加的親生骨肉,那個還在她胸脯上吸吮母奶的嬰兒,被硬生生奪走,血淋淋地慘死;那些懸掛于王座大廳后方高墻上,末裔巨龍的亮磨頭骨,用瞎盲的空洞眼窟看著“弒君者”拿起金色寶劍,切開父王的喉嚨。
逃亡之后九個月,她降生于龍石島,時值夏季暴風來襲,仿佛要把城堡撕成碎片。據說那場暴風雨駭人無比,停泊在軍港的坦格利安王家艦隊被摧毀殆盡,巨石自城垛上崩落,朝海峽瘋狂翻涌的潮水騰滾而去。她的母親難產而死,為此韋賽里斯始終沒有原諒她。
然而她也不記得龍石島。就在“篡奪者”弟弟的艦隊初成,率眾來伐的前夕,他們繼續亡命天涯。當時原本屬于他們的七大王國2之中,只剩下他們歷史悠久的家族堡壘龍石島尚未落入敵人手中。而就連這樣的情形也維持不了多久,城中守軍早已暗中計劃把他們出賣給“篡奪者”。但某天夜里,威廉·戴瑞爵士帶著四位死士殺進育嬰房,把他們連同奶媽一起帶走,在夜幕掩護下縱帆駛往布拉佛斯的海岸。
她只依稀記得威廉·戴瑞爵士,他是個魁梧的灰胡壯漢,縱使后來眼睛半盲,還能從病榻上高聲怒吼、發號施令。仆人們很怕他,但他待丹妮始終親切慈藹,喚她作“小公主”,有時則是“我的小姐”;他的雙手猶如皮革般柔軟。然而他始終沒有離開病床,日夜被疾病的氣息所纏繞,那是種濕熱而惡心的甜味。當時他們住在布拉佛斯一棟有著紅漆大門的房子里,丹妮有自己的房間,寢室窗外還有棵檸檬樹。威廉爵士死后,仆人們把僅剩的一點錢全給偷走,沒過多久他們便被逐出那棟寬敞紅屋。當紅漆大門為他們永遠關閉時,丹妮再也止不住眼淚。
從那之后,他們開始了流浪的歲月,從布拉佛斯到密爾,從密爾到泰洛西,后來又到過科霍爾、瓦蘭提斯和里斯,漂泊無依,未曾在一處落腳扎根。哥哥不肯定居下來,他總說“篡奪者”派來的殺手緊追在后,然而丹妮卻連半個刺客也沒見著。
起初統治各自由貿易城邦的總督、大君和商界巨賈很樂于接待坦格利安后裔,但隨著日子漸漸過去,“篡奪者”在鐵王座上越坐越穩,原本為他們敞開的門便一扇扇關了起來,他們的日子也日益艱苦。幾年來,他們當掉了所有的珠寶。到如今,連販賣母親的王冠所得的錢幣也全部花光。在潘托斯的酒館和巷弄里,人們給哥哥取了個外號叫“乞丐王”,丹妮不敢想像他們怎么稱呼她。
“我的好妹妹,有朝一日我們定會收復故土。”韋賽里斯經常這么對她承諾,有時他邊說手還會無法克制地顫抖。“想想那些珠寶絲綢,龍石島和君臨,鐵王座和七大王國,全都從我們手中搶了過去,而我們通通會要回來的。”韋賽里斯之所以活著就是為了那一天的到來,丹妮卻只想重回那棟有紅漆大門的宅院,想要她窗外的那株檸檬樹,還有她失去的童年。
門上響起一陣輕敲。“進來。”窗邊的丹妮回過神,伊利里歐的仆婢們走進屋內,鞠躬行禮,然后動手準備沐浴。他們皆為奴隸,是總督熟識的多斯拉克人酋長中某一位贈送的禮物。自由城邦潘托斯名義上沒有奴隸制度,即便如此,握有實權的人們卻能夠逾越體例。那名瘦小而灰白如鼠的老嫗總是不發一語,但另外那位年輕女孩正好彌補這個空缺。她是個金發碧眼的十六歲少女,也是伊利里歐最寵愛的奴婢,工作時總是喋喋不休。
她們在澡盆里放滿從廚房提來的熱水,灑進香油。女孩用條粗布巾裹住丹妮頭發,攙扶她入浴。洗浴水滾燙無比,但丹妮莉絲沒有吭聲。她喜歡這種熱,讓她有干凈的感覺。更何況哥哥常對她說,坦格利安家族的人是不怕燙的。“我們是真龍傳人,”他常說:“血液里燃燒著熊熊烈焰。”
老婦人仔細地為她梳洗,把她銀白色的秀發扎成辮子,默默理清糾結起來的發束。女孩則一邊為她刷背洗腳,一邊告訴她她有多么幸運。“聽說卓戈家財萬貫,連他奴隸的項圈都是金子做的。他的‘卡拉薩’3有十萬名戰士,他在維斯·多斯拉克城里的宮殿有兩百個房間,還有用銀子打造的門扉。”她說個不停,沒完沒了。她告訴丹妮,卡奧是多么英俊,多么高大兇猛,在戰場上又是如何從不畏懼,說他不僅是有史以來最優秀的騎手,更是如惡魔般的神射手。丹妮莉絲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她一直以為自己成年后嫁的人是韋賽里斯。自“征服者”伊耿娶兩位妹妹為妻伊始,數百年來坦格利安王族成員向來是兄妹通婚。惟有如此,才能確保血脈純正,這話韋賽里斯不知已經告訴過她多少遍了。他們體內流淌的是王者的血液,古老瓦雷利亞民族的金色血液,驕傲真龍的血液。真龍絕不和尋常野獸媾合,坦格利安族人自然更不會將他們的血液和下等人種混雜一起。然而現在韋賽里斯卻打算把她賣給這個異鄉的野蠻人。
沐浴清凈之后,女奴扶她起身,拿毛巾擦干她的軀體。女孩把她的頭發梳理得亮如熔銀,老婦則為她搽上原產多斯拉克草原的花草香精,兩腕、耳后、乳·尖、雙唇和下·體各輕觸一抹;接著為她穿上伊利里歐總督送來的內衣,再罩上深紫絲袍,襯出她的紫羅蘭色眼瞳。女孩為她套上金邊涼鞋,老嫗又為她戴上寶冠和鑲著紫水晶的金手鐲。最后才是黃金打造的厚重項圈,上面刻滿古瓦雷利亞的符文。
“這下你看起來總算有幾分公主的模樣了。”裝扮完畢之后,女孩驚嘆道。丹妮轉身看看自己在鑲銀穿衣鏡里的模樣,鏡子是伊利里歐殷勤提供的。有個公主的樣子,她暗忖,忽然又想起女孩剛才說過的話,卓戈卡奧富可敵國,連他奴隸的項圈都是金子打造,不禁渾身發冷,雞皮疙瘩冒了出來。
哥哥在陰涼的門廳里等她,他坐在池塘邊,探手在水里晃悠。看到她來了他便站起身,帶著評審意味地上下打量。“站過來,”他告訴她,“轉過去,對,很好,你看起來……”
“頗有王家風范。”伊利里歐總督從過道里走出,他雖臃腫肥胖,踏起步來卻意外地輕盈優雅。隨著腳步,他那一身肥肉在寬松的火紅絲衣下不住晃動。他的每根指頭都有寶石閃爍,仆人更為他的黃色八字胡擦了油,亮得仿若真金。“丹妮莉絲公主,愿您在這個黃道吉日里,得到光之王的所有祝福。”總督說罷牽起她的手,低頭行禮,透過金色胡須,他露出滿嘴黃牙。“王子殿下,就算是夢中佳人也不過如此啊。”他告訴哥哥,“卓戈一定會滿意的。”
“她實在是太瘦了,”韋賽里斯說。他的頭發和丹妮一樣是淡銀色,梳理到腦后,用一根龍骨發夾固定。他過分凝重的神色凸顯出他僵硬枯槁的面容,他把手放在伊利里歐借給他的佩劍柄上。“你確定卓戈卡奧喜歡這么年輕的女人嗎?”
“她既有過月事,對馬王來說便已足齡。”這不是伊利里歐第一次重復了。“你瞧瞧她那頭銀金色的秀發,那雙紫薇般的眼睛……她擁有古老瓦雷利亞的血統,毫無疑問,毫無疑問……況且她出身顯赫,既是老王的女兒,又是新王的妹妹,說什么也不會吸引不了卓戈的。”當他放開她的手時,丹妮發現自己竟渾身顫抖。
“是這樣嗎?”哥哥滿腹狐疑地說,“這些野蠻人口味特別怪,連小男孩、馬和羊都能搞……”
“最好別在卓戈卡奧面前提起這些。”
哥哥淡紫色的眼瞳里閃現怒火。“你當我是笨蛋?”
總督微微低頭。“我當您是個王者。所謂王者無凡慮,倘若我冒犯了您,那么我向您道歉。”語畢他轉身擊掌,示意轎夫動身。
待他們坐上伊利里歐雕琢華麗的轎子,潘托斯的街市已經漆黑一片。兩名仆人走在前方照明,手里提著裝飾精美,有著淡藍玻璃罩子的油燈;另外十來個壯丁則協力扛著轎子。轎子簾幕之內封閉而溫暖,透過伊利里歐身上那層厚重的香水,丹妮聞得到他蒼白皮膚的臭味。
那斜臥在她身旁枕邊的哥哥對此倒是渾然不覺,他的心思早飛到狹海對岸去了。“我們用不著他整個卡拉薩,”韋賽里斯說,手指頭把弄著那把借來的寶劍劍柄。其實丹妮知道哥哥從未認真學過劍術。“只要一萬人,我想就夠了。有這一萬名多斯拉克哮吼武士,我便可以橫掃七國全境。屆時諸侯望族必會紛紛起而效力,追隨他們真正的國王。提利爾、雷德溫、戴瑞、葛雷喬伊等家族和我一樣痛恨‘篡奪者’,南境多恩領的人早就滿腔怒火,要為伊莉亞公主和她的孩子們復仇。更別提平民百姓了,他們會發出正義的怒吼,為國王而奮戰。”他有點緊張地看看伊利里歐,“他們一直都這么想,對吧?”
“他們是您的子民,對您愛戴有加,”伊利里歐總督和顏悅色地回答,“全國上下的農莊村舍里,男人偷偷舉杯向你致敬,女人則暗中縫制真龍旗幟,等待你率軍渡海之日。”他聳聳寬闊的肩膀,“我的手下都這么說。”
丹妮沒有手下,也無從得知狹海對岸的人們究竟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但她不相信伊利里歐這個人,也不相信他的甜言蜜語。然而哥哥卻很熱切地頷首同意。“我要親自手刃篡奪者,”他立下宏愿,也沒想想自己從沒殺過人。“像他當年殺我哥哥一樣。我也饒不了那個蘭尼斯特家的‘弒君者’,我要為父王報仇。”
“這是再恰當不過的了。”伊利里歐總督道。丹妮瞥見他嘴際揚起細微的笑意,但哥哥卻沒注意,只是滿意地點點頭,然后掀開簾幕,望向無邊黑夜。丹妮知道他腦海里又在演練當年三河血戰的場景了。
卓戈卡奧的寢宮坐落在海灣邊,拔起九座高塔,高聳磚墻上爬滿蒼白的長春藤。伊利里歐告訴他們,這座宮殿是潘托斯的總督們聯合致贈卡奧的禮物,自由貿易城邦向來對這些游牧族長禮敬有加。“其實我們也不是真怕這些野蠻人,”他笑吟吟地給他們解釋,“紅袍僧們保證,有光之王庇佑,縱使百萬多斯拉克人來襲,我們也無須懼怕……但他們的友誼既然如此廉價,咱們何樂而不為呢?”
轎子在門口停下來,一名守衛粗魯地掀開簾幕。他有多斯拉克人典型的古銅色皮膚和黑色杏眼,但臉上卻沒有胡須,戴著“無垢者”4的青銅盔,上面有根刺。他冷冷掃視轎內乘客,伊利里歐總督用刺耳的多斯拉克語朝他吼了幾句,對方也用相同的聲調回應,然后便揮揮手示意他們進去。
丹妮注意到她哥哥的手緊緊握住那把借來的佩劍劍柄,看起來仿佛和她一樣害怕。“不知好歹的臭太監。”韋賽里斯喃喃道,轎子顛簸著抬進宅院。
伊利里歐總督的話語甜如蜜糖:“許多達官顯赫都會出席今晚盛宴,這些人平日里樹敵甚多,作東的卡奧自然要保護客人,尤其是陛下您。不難想見,‘篡奪者’可是會出高價懸賞您的項上人頭啊。”
“可不是么?”韋賽里斯陰沉地說,“伊利里歐,他可是試了又試,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他雇來的刺客緊盯我們不放,我是最后的真龍傳人,只要我活著,他自然寢食難安。”
轎子速度漸緩,終于停了下來。簾幕再度掀開,一名奴隸伸手攙扶丹妮莉絲出轎。此時她注意到他的項圈不過是青銅打造罷了。她的兄長亦步亦趨地跟上,一只手仍舊緊握著劍柄不放。伊利里歐則靠著兩名壯丁的幫忙好不容易才下了轎子。
廳院之內,空氣中彌漫著火椒、肉桂和甜檬等香料的馨香氣息。他們被護送進會客廳,彩色鑲嵌玻璃描繪出瓦雷利亞的殞落場景。四面墻壁上黑色燈籠里的燈油燃燒不絕,刻繪著兩片石葉的拱廊下,一名太監正高聲宣告他們的到訪:“坦格利安家族的韋賽里斯三世,”他用高亢甜膩的聲音喊,“安達爾人、洛伊拿人及‘先民’的國王,七國統治者暨全境守護者。他的妹妹,龍石島公主‘風暴降生’丹妮莉絲。他的贊助人,潘托斯自由貿易城邦總督,伊利里歐·摩帕提斯。”
他們越過太監,走進石柱林立,蒼白長春藤四處攀蔓的庭院,葉影被月光染成白骨般的銀色。院落里賓客往來穿梭,其中不少是多斯拉克卡奧,個個身軀高大,皮膚紅褐,低垂長髯用金屬銀圈環環相扣,黑色長發烏黑油亮,綁成無數發辮,銀鈴懸系其間。然而人群中同樣也有來自潘托斯、密爾和泰洛西的殺手和傭兵,有個比伊利里歐更胖的紅袍僧,還有來自伊班港,渾身是毛的怪人,以及幾位皮膚黑如暗檀的盛夏群島領主。丹妮莉絲滿懷驚奇地看著這些人……突然驚覺自己是在場惟一女性。
伊利里歐向他們耳語道:“站在那邊的三位是卓戈的血盟衛,柱子邊的是摩洛卡奧和他兒子羅戈洛。那個綠胡子的人是泰洛西大君的哥哥,他后面的則是喬拉·莫爾蒙爵士。”
最后一個名字引起了丹妮莉絲的注意,“他是個騎士?”
“如假包換,”伊利里歐透過胡子咯咯笑道,“被總主教大人親手涂抹七圣油的騎士。”
“他在這里做什么?”她脫口而出。
“就為了點芝麻綠豆小事,”伊利里歐告訴他們,“‘篡奪者’下令要他項上人頭。他把幾個逮著的盜獵者私自賣給泰洛西的奴隸販子,而沒有把他們交給守夜人。真是荒謬的法律,人人都應當有權處置自己的財產才對。”
“晚宴結束前,我要和喬拉爵士談談。”哥哥說。丹妮發現自己也好奇地端詳著這位騎士,他年紀頗大,約莫四十來歲,頭發雖已逐漸稀少,但身體仍舊健壯。他不穿絲棉質的衣服,改穿羊毛和皮革,一件暗綠色的外衣上繡著雙腳人立的黑熊。
伊利里歐總督用他潮濕的手拍了拍丹妮裸露的肩膀,此刻她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名來自她一無所知的草原的怪異男子。“好公主,您瞧好了,”他悄聲道,“這就是卡奧他本人啦。”
丹妮心中只想趕緊逃避躲藏,但哥哥正盯著她呢,假如惹火了他,又得喚醒睡龍之怒。于是她緊張地轉過頭去,怯生生地打量起那個韋賽里斯希望在今晚宴會結束前開口要求娶她為妻的人。
先前幫她沐浴的那名女孩所說的和事實倒也差距不大:卓戈卡奧比在場最高的人都還要高出一頭,然而動作卻極為敏捷輕靈,矯健的身形一如伊利里歐百獸園里的獵豹。他遠比她想像中來得年輕,應該不超過三十歲。他的皮膚乃是亮銅色,厚重的胡須上系著黃金和青銅的鈴鐺。
“我得過去表明來意。”伊利里歐總督說,“在這兒等著,我會帶他過來。”
當伊利里歐搖搖擺擺地走向卡奧時,哥哥緊緊抓住她的手,箍得她直想喊痛。“好妹妹,你看到他的辮子了沒?”
卓戈的發辮黑亮宛如午夜長空,涂抹了香油,看起來沉甸甸的,上面系有許多金屬小鈴,隨他行動而當啷作響。他的長發過腰,超過臀部,尾端輕拂著大腿。
“你看到他的頭發有多長了沒?”韋賽里斯問,“每當多斯拉克人在戰斗中落敗,他們便割去辮子以示不譽,如此全世界都會知道他們的恥辱。卓戈卡奧一輩子都沒有吃過敗仗,他稱得上是龍王伊耿再世,而你將會是他的王后。”
丹妮看著卓戈卡奧,他的容貌剛毅冷峻,眼瞳黑亮冰如瑪瑙。當她不小心喚醒睡龍之怒的時候,哥哥會欺負她,但他不像眼前這個男人這樣能把她嚇得六神無主。“我不想當他的王后,”她聽見自己用細小的聲音說,“韋賽里斯,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要,我真的好想回家。”
“回家?”雖然他刻意把聲音壓低,但丹妮還是聽得出話音里的憤怒。“好妹妹,你倒是說說看,我們回哪個家啊?我們的家早給人奪走了!”他把她拉進一旁的陰影里,避開眾人的視線,指甲用力摳進她的肌膚。“我們回哪個家啊?”他重復著問,言下之意,家即是指君臨、龍石島和那整個失去的國度。
可丹妮所指的根本就不是這些,她要的只是他們在伊利里歐宅邸里的居所,那兒雖然算不上真正的歸宿,但畢竟是眼下他們所擁有的一切。可哥哥不愿聽這些話,那里不是他的家,就連紅漆門院也不是。他的指甲越掐越緊,似乎在逼問答案。最后她終于啞著嗓子,噙著淚水低語道:“我不知道……”
“我卻是知道的。”哥哥尖刻地說,“我們會帶著一支軍隊回家,好妹妹,我們會帶著卓戈的千軍萬馬回家。假如你必須嫁給他,跟他上床才能換來這些,你就給我乖乖去做。”他朝她淺笑,“只要我能得到那支軍隊,就算得讓他卡拉薩里的四萬人通通把你操上一遍,我也會同意,必要的話,連他們的馬一起上也行。現在你只給卓戈一個人干,已經該偷笑了。還不快把眼淚擦干,伊利里歐就要帶他過來,我可不想讓他看見你哭哭啼啼的樣子。”
丹妮轉過頭去,果然總督臉上堆滿笑容,正一邊打躬作揖一邊陪送卓戈卡奧朝他們這邊走來,她趕緊用手背抹去還未掉下的淚滴。
“快對他笑,”韋賽里斯的手又落到佩劍的劍柄上,緊張地說,“抬頭挺胸,讓他看看你那點胸·部。諸神在上,你已經夠平了。”
于是丹妮莉絲露出微笑,挺起胸膛。
1卡奧:游牧民族多斯拉克人首領的稱號,類似蒙古人的“汗”或突厥人的“可汗”。
2七大王國:維斯特洛在征服者伊耿渡海而來時的七個國家,分別是北境王國、凱巖王國、河灣王國、山谷王國、暴風王國、河嶼王國以及多恩王國。
3卡拉薩:多斯拉克語中一個一起行動的族群代稱。每個卡拉薩都有一位卡奧。
4無垢者:一種經過閹割,訓練精良,對命令絕對服從,戰技精良的男性奴隸武士,可謂沒有感情的終極殺人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