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麗珊卓的房間從未真正黑暗過。進本站。
窗臺上的三支獸脂蠟燭驅(qū)散了黑夜的恐怖。另外還有四支在床的兩邊搖曳著,每邊兩支。壁爐里的火則晝夜不熄。她的任何一個侍從,在開始侍奉她時必學第一課就是:永遠,永遠不能讓壁爐里的火焰熄滅。
紅衣女祭司閉目祈禱,然后再一次睜開眼凝視火焰。她得再看一次。她得保證沒看錯。無數(shù)的祭司曾經(jīng)栽倒在錯誤的幻象上,他們從火焰中看到的是一廂情愿的幻象,卻誤以為是光之王所賜。史坦尼斯國王在向南方進軍,處境危險。他是亞瑟亞亥再世,他肩負著整個世界的命運。光之王拉赫洛當然會賜予她幻象,讓她在火焰中一瞥他的未來。光之王,讓我看到史坦尼斯吧,她祈禱著。讓我看到你的國王,你在世間的代言者吧。
在她面前,忽隱忽現(xiàn)的幻象在火焰中搖曳著,一個幻象剛成形,又開始消融,漸隱成另外一個;顏色忽而金黃,忽而猩紅;形狀忽而怪異,忽而恐怖,忽而魅惑,
她再一次看到一張張挖去眼珠的臉,空洞的眼窩泣著鮮血,盯著她看。然后是一座海邊的塔樓,被從深淵中涌起的狂暴的黑潮沖垮,淹沒一個個骷髏形的暗影在飛舞,又消散成迷霧,一具具軀體饑渴地糾纏在一起,扭動著,翻滾著,撕扯著。透過火焰的帷幕,她看到一只只長著巨大雙翼的暗影盤旋著,飛向瓦藍瓦藍的天空。
那個女孩,我得再看一次那個女孩,騎在奄奄一息的馬上的灰衣女孩。瓊恩·雪諾會問起她的,很快就會問的。到時候,僅僅告訴他她正在逃跑是不夠的。他會問得更詳細,他會問時間和地點,可是她還什么都不知道。那個灰衣女孩她只在火焰中見過一次。而且剛一看到她,她就開始碎裂,繼而消散了。
她看到一張臉在壁爐的火焰中成形,史坦尼斯。她只遲疑了一小會兒……不是,五官完全不像他,臉是木頭的,顏色像死尸一樣白。是敵人嗎?成千只紅色的眼睛在升騰的火苗中漂浮著。他看見我了,在他旁邊,一個狼臉的男孩仰起頭,向天嚎叫著。
紅衣女祭司顫栗著,黑色的血液冒著煙沿著她的大腿流淌下來。火焰充滿她的身體,極度的痛楚,極度的狂喜,充實著她,炙烤著她,熾焰讓她的身體都變形了。熱浪像情人急切的手,在她肌膚上描繪著花樣。
來自遙遠過去的陌生聲音呼喊著她,“梅洛妮,”她聽到一個女人在哭喊,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叫,“第七組(lotseven)1。”她在哭泣,從她眼里流出的淚都是火焰,而她只能默默地吞掉。
雪花從黑暗的天空飛旋而下,漫天的火灰扶搖直上迎著雪花。灰色和白色在半空中相互盤旋飛揚著,而此時,燃燒的火箭在空中劃著弧線,在一座木墻和一群在黑暗中無聲地蹣跚著的死人上方飛過。
在一座高高的灰色懸崖下,在成百個洞穴中,火焰仍然在燃燒著。然而,緊接著起風了,白霧涌進山洞,帶著刺骨的寒冷,終于火焰一堆接一堆地熄滅了。再往后,所有的幻像都消失了,除了無數(shù)的骷髏頭。
死亡,梅麗珊卓想,骷髏頭預示死亡。火焰燃燒著,發(fā)出細碎的爆裂聲,在輕微的劈劈啪啪聲中,她聽到了囈語聲,是一個名字,瓊恩·雪諾,橘紅色的火舌勾勒出他的長臉,忽隱忽現(xiàn)地浮現(xiàn)在她面前,像是透過飄動的門簾看到的若隱若現(xiàn)的影子。他開始時是一個人,接著變幻成狼形,然后又變幻成人。但是不管他如何變幻,骷髏頭總是到處都是,始終圍繞著他。
梅麗珊卓以前就在火焰中看見過了,她已經(jīng)警告過他,他身處險境,從四面包圍著他的敵人,黑暗中的匕首。
他不相信,不到山窮水盡,這些異教徒是從來不相信的。
“你看見什么了,女士?”男孩輕聲問道
骷髏頭,成千上萬的骷髏頭。又看到那個私生子了,瓊恩·雪諾,只要有人問她在火焰中看到了什么,梅麗珊卓就會故作輕松地回答,“很多很多,”但是觀火看預兆從來就沒這么輕松。觀火這門技藝,像所有的技藝那樣,需要長期控制,修煉,和學習。痛苦,還有痛苦。拉赫洛以灰燼和搖曳的火舌為語言,向被他選中的信徒傳達預兆。這門語言艱深微妙,只有神自己才能百分之百地熟練掌握。梅麗珊卓花了多少年修煉這門技藝,她自己都數(shù)不清了。而且,除了長期的修煉,她還額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最終,從圣火中觀看并解讀模棱兩可的預兆,這門技藝,沒有任何一個人擁有像她這樣深厚的功力,包括她的修道會同門。
可是眼下她甚至在幻像中都看不到自己的國王。我祈求拉赫洛讓我一瞥亞瑟·亞亥的未來,看到的卻只是瓊恩·雪諾。“戴馮,”她吩咐道,“水。”她的喉嚨干渴得都皸裂了。
“好的,女士。”小伙子從窗邊的石壺里倒了一杯水,端來遞給她。
“謝謝你。”梅麗珊卓抿了一口水,咽了下去,抬頭向小伙子笑了笑。他臉刷的紅了,小伙子有幾分愛上了她,她知道的。他畏懼我,他想要我,他還崇拜我。
即便如此,戴馮并不高興待在這里。這孩子對國王侍從的身份極其自豪,當史坦尼斯命令他留守黑堡時,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像同齡的男孩子一樣,他滿腦子都夢想著榮譽。毫無疑問,他一直在盤算著要在深林堡的戰(zhàn)斗中展示出自己是多么的勇猛。現(xiàn)在,同齡的男孩子們,都隨軍南行了,他們都是國王的騎士們的侍從,他們會與騎士們并肩戰(zhàn)斗。而他戴馮卻留守在這里,他把留守看成是受了譴責和懲罰,他還以為他在侍奉國王時犯了什么過失,或者他父親犯了什么過失呢。
其實他啥過失都沒有,他是梅麗珊卓從國王那兒要來的。黑水河一役,煉金術(shù)士的野火幾乎焚毀了國王的整支艦隊,戴佛斯·席渥斯在此役犧牲了的四個大兒子。戴馮是第五子,他在這里比隨國王進軍安全多了。戴馮是不會感謝她的,他父親更加不會,但是戴佛斯·席渥斯不能再承受喪子之痛了,他已經(jīng)承受得太多太多了。雖然席渥斯誤入歧途,頑固地不信奉光之王,但是他對史坦尼斯的忠心是毋容置疑的。她早就在火焰中看見過了。
戴馮聰明伶俐還很能干,遠遠強過她的大部分侍從。史坦尼斯南行之前給她留了十二個手下作侍衛(wèi),大都不堪使用。陛下軍中急需好手,只能留下一些老弱病殘日,其中一人在長城邊的戰(zhàn)斗中,腦袋被擊中,成了瞎子,另外一人,戰(zhàn)馬倒地,壓碎了他自己的腿,成了瘸子。他的衛(wèi)隊長被一個巨人用棍棒敲掉了一只胳膊。還有三人因強奸女野人被史坦尼斯下令給閹了。她還有兩個酒鬼加一個膽小鬼,這個膽小鬼,國王自己也承認本該絞死他,可他出身貴族,他的父兄從一開始就堅定地忠于國王。
紅衣女祭司很清楚衛(wèi)隊的作用,她出行帶衛(wèi)隊,只是為了獲得黑衣兄弟們恰如其分的尊敬。假如她果真遇險了,斯坦尼斯留下的這幫人,她是不敢指望他們的。她也不需要指望他們。亞夏的梅麗珊卓從不擔心自身安危。她有光之王保護。
她又抿了一口水,放下杯子,眨眨眼睛,舒展一下筋骨,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全身酸痛發(fā)僵。由于長時間凝視火焰,在明亮的房間里,她卻感到很陰暗,過了好一會她才把眼睛調(diào)整過來。她的雙眼既干澀又疲勞,可是她又不敢揉,那樣眼睛只會更糟。
她注意到壁爐里的火勢在衰下去。“戴馮,添點柴。多早了。”
“天快亮了,女士。”
黎明,感謝光之王,他又賜給我們新的一天。白晝將至,黑夜的恐怖在消退。梅麗珊卓又一次對著火焰坐了整整一夜。她經(jīng)常如此。
自從史坦尼斯南行后,床就沒什么用了。她感到全世界的命運都壓在自己肩上,她沒時間睡覺。何況她害怕做夢。睡眠只不過是短時間的死亡,而夢境則是異鬼的囈語,異鬼會把我們都拖進他那永恒的黑夜。她寧愿坐在光之王的圣火前,沐浴在紅艷艷的火光中,讓火焰的熱浪沖刷著她的臉頰,紅撲撲的像是情人吻過一樣。有時候她也打盹,但從不超過一個小時。梅麗珊卓祈求著,總有一天,她會再也不需要睡覺。總有一天,她會再也不害怕做夢。梅洛妮,她回想著,第七組。
戴馮往壁爐里添了一些圓木,火焰又升騰起來,熾烈地燃燒著,逼迫著陰影一直退后到房間的角落,光明吞噬了她所有的夢魘。黑暗畢竟再一次消退了……雖然只是一小會。可是在長城以北,敵人(異鬼)一天天壯大起來,要是他贏了,我們就永遠看不到黎明了。她從火焰中看到的就是他的臉嗎?不會,肯定不會的。他的相貌肯定要恐怖得多,冷酷,陰暗,盯著他看上一眼就會嚇死。從火焰中看到的那張臉,還有狼臉男孩……他們只是他的奴仆,肯定如此……他的戰(zhàn)士,就像史坦尼斯是她自己的戰(zhàn)士一樣。梅麗珊卓走到窗前,推開窗板。
窗外,東方的天際剛剛開始泛白,天空依然漆黑,一顆顆晨星高懸著。黑堡已經(jīng)開始有動靜了。那是黑衣守夜人趕著穿過庭院,準備就著幾碗稀飯吃完早餐,好去接替城墻上站崗的兄弟。
雪花在風中飛揚,有幾片從敞開的窗戶飄了進來。
“要準備早餐嗎,女士?”戴馮問道。
食物。是的,我需要吃飯。有時候她會忘記這一點。凡是身體所需的養(yǎng)料,拉赫洛都已經(jīng)賜給她了,她沒必要吃飯。不過最好不要讓這些凡人知道。她要的是瓊恩·雪諾,不是煎面包和熏肉,可是讓戴馮去叫他也沒用,他不會來的。
雪諾依然住在軍械庫后面那兩間樸實的房間里,守夜人軍團的前任鐵匠曾經(jīng)住那兒。可能他覺得自己不配住國王塔,也可能他覺得住哪都無所謂。這可不對,年輕人故作謙卑本身就是一種驕傲。再說,統(tǒng)治者完全不講排場,是極不明智的,因為在一定程度上,排場是權(quán)力的源泉。
不過,小伙子倒也不是那樣天真幼稚。有事時,他從不主動來她的居室,他知道,這么做就好像是來求她。相反,他一定要她去見他。更過分的是,他往往會讓她久等,甚至不見。至少在這點上,他還有點精明勁。
“蕁麻茶,煮雞蛋,黃油面包,面包要新鮮,不要煎的,也請你把野人找來,告訴他我找他有事。”
“叮當衫嗎,女士?”
“而且要快。”
趁戴馮出去,梅麗珊卓洗了個澡,換上長袍。她的衣袖滿是暗袋,她仔細地檢查著,看各種藥粉是不是都裝在正確的暗袋里。她每天早上都要檢查一遍的。讓火焰變綠色的藥粉,變藍色,銀色的藥粉,讓火焰發(fā)出轟鳴聲,嗤嗤聲的藥粉,讓火焰猛躥起來比人還高的藥粉,還有制造煙霧的藥粉。有讓人不由自主口吐真言的煙,催人欲·望的煙,讓人心生恐懼的煙,還有一種能讓人當場死亡的黑色濃煙。這些各式各樣,每樣一小撮的藥粉,就是紅衣女祭司的武器。
她從狹海彼岸帶來的那只雕花箱子,只剩下四分之一不到了。制造藥粉的配方和工序她倒是知道,可是她缺乏很多稀有的原料。有我的符咒就夠用了。在長城這兒,她的功力精進了許多。甚至強過她在亞夏的時候。她的每一句咒語,每一個手勢,都比從前更有威力。很多從前根本做不到的事,現(xiàn)在她可以做到了。我在這里能夠制造出極其恐怖的的影子,可以斬殺異鬼的任何傀儡。掌握了這樣威力強大的魔法,很快她就不必使用那些江湖術(shù)士的雕蟲小技了。
她關(guān)箱上鎖,把鑰匙藏進裙內(nèi)另一個暗袋。有人在敲門。從那怯生生的敲擊聲,她聽出那是她的獨臂衛(wèi)隊長。“梅麗珊卓女士,骸骨之王來了。”
“請他進來。”梅麗珊卓在壁爐前的椅子上坐好。
野人穿著綴滿骨釘?shù)臒o袖皮甲,披著綠色和棕色混雜的破舊斗篷。他沒穿骨甲,他還穿著件無形的斗篷。縷縷凌亂的灰霧,緊貼著他的臉和身體,若隱若現(xiàn)地繚繞著,他走到哪里,灰霧就跟到哪里。丑陋的家伙,跟他的骨甲一樣丑。v型發(fā)尖耷拉在額頭上,雙眼離得很近,臉頰干癟發(fā)皺,唇上的小胡子像條毛蟲,在他滿口焦黃的爛牙上方蠕動著。
梅麗珊卓喉嚨上的紅寶石突然受到激發(fā),微微地發(fā)著熱。它感應到了它的奴隸就在附近。“你沒穿骨甲。”她說。
“噼里啪啦的,搞得我都快瘋了。”
“骨甲能保護你,”她提醒他。“黑衣兄弟不喜歡你。戴馮告訴我,就在昨天晚飯時你跟他們吵了一架。”
“是吵了幾句。我在喝豆子熏肉湯,波文·馬爾錫正說著高地的事兒。老石榴以為我在偷聽,說他不會容忍殺人犯旁聽他們的議事會。我告訴他,真是這樣的話,也許他們不應該在火旁開議事會。波文·馬爾錫臉漲得通紅,聲音就像是嗆著了。不過我們就到此為止了。”野人坐在窗戶邊緣,從鞘里抽出匕首。“如果有哪個烏鴉想在我喝湯時捅我一刀,我求之不得呢。滴點烏鴉血做調(diào)料,三指哈布煮的粥也許會好吃點。”
對野人手里出鞘的匕首,她沒放在心上。如果野人想害她,她早就在火焰中預見到了。當年她學習觀火焰看幻象時,最早學會的就是事關(guān)切身安危的幻象。那時候,她還是個半大孩子,一個拉赫洛大神廟里的終身女奴。直到現(xiàn)在,她在觀火時首先要看的還是自身安危。“他們的眼睛才對你有危險,不是他們的刀。”她告誡他。
“你施的魔法,對。”他手腕上系著手銬,手銬上有顆紅寶石閃爍著。他用匕首尖敲了敲紅寶石,發(fā)出噠噠的金石撞擊聲。“我睡覺時能感覺到它。隔著手銬都能感受到它的熱度。溫和得就像女人的吻,你的吻。除了有時候在我做夢時,它開始發(fā)燙,這時候你的唇就變成了牙齒。每一天我都打算把它撬掉,結(jié)果每一天都沒撬。那個破爛骨甲我也非穿不可嗎?”這條咒語是通過影像和暗示起作用的。人們總是看見他們料想到的東西。骨甲能增強咒語的效果。“這個人我是不是救錯了?”如果我的魔法失效,他們就會殺了你。“
野人開始用匕首尖從指甲縫里刮污垢。”我唱過歌,打過仗,品過夏日紅,嘗過多恩人的老婆。男子漢怎么活著就該怎么死去。對我來說,就是長劍在手,死于戰(zhàn)斗。“
他渴望死亡嗎?異鬼是不是已經(jīng)感染了他?死亡是他的領(lǐng)地,亡靈都是他的士兵。”快了,你很快就需要拿起長劍的。敵人(異鬼)已經(jīng)行動起來了。真正的敵人。雪諾大人的游騎兵天黑前就會回來。他們的眼睛都瞎了,流著血。”
野人瞇起他自己的眼睛,梅麗珊卓可以看到,他眼珠的顏色和著紅寶石閃爍的節(jié)奏交替變幻著,灰色,棕色,灰色……“挖眼睛,這個出自哭泣者的手筆。瞎烏鴉才是好烏鴉,這是他的口頭禪。哭泣者的眼睛又流淚又發(fā)癢,從不間斷,有時候我覺得他恨不得把他自己的眼睛也挖掉。雪諾推測自由民會投奔托蒙德,因為他自己就會那么做。他喜歡托蒙德,老騙子也喜歡他。可是如果自由民投奔了哭泣者……那就不妙了。雪諾會很麻煩,我們也會。”
梅麗珊卓嚴肅地點著頭,假裝很重視他的話,但她心里知道,“哭泣者”無足輕重。他的自由民統(tǒng)統(tǒng)都無足輕重。他們正在迷失,他們氣數(shù)已盡,他們就像曾經(jīng)的森林之子,注定會在大地上絕跡。這個現(xiàn)在不能告訴他,他不會高興的,而她需要他的支持,至少目前需要。
“你對北境有多熟悉?”
他收起匕首。“跟其他劫掠者一樣。得看地方,有的很熟,有的不熟。北境是個很大的地方,怎么了。”
“有個小姑娘,”她說。“灰衣服,騎著匹奄奄一息的馬。瓊恩·雪諾的妹妹。”除了她還有誰?她騎馬來找哥哥保護,至少這一點,梅麗珊卓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在圣火里只見過她一次。我們必須贏得司令官大人的信任,唯一的辦法就是救下她妹妹。”
“我去救她?我骸骨之王去救她?”他大笑。“傻子才信任叮當衫呢,雪諾可不傻,她妹妹有危險,他會派群烏鴉去救她。要是我就這樣。”
“他不是你。他發(fā)過誓就會終身遵守。守夜人不能介入紛爭。但你不是守夜人,他不能做的,你能做。”
“只要你那犟脖子司令官大人準許,我就去。你在火里看到過她現(xiàn)在的位置嗎?”
“我看到平靜的水面,蔚藍色,水很深,水面正結(jié)著一層薄冰,一眼望不到邊。”
“長湖她周圍都有些什么?”
“山,田,樹,看到過一次鹿,巖石。她小心地遠離村莊。一碰到小河,她就沿著河床走,好把追蹤者甩掉。”
他眉頭緊鎖。“那就難找了。她在向北走,你說過的。湖在她西邊還是東邊?”
梅麗珊卓閉目回想。“西邊。”
“她沒有沿國王大道走,小姑娘挺機靈的。另一邊人少,藏身處多,有幾處我就躲藏過,當時—”他突然停下,猛地站起身來。
號角聲。
梅麗珊卓知道,此時此刻,在黑城堡的每一個角落,人們都放下手中的活兒,轉(zhuǎn)向長城,傾聽著,等待著。一聲號角是游騎兵歸來,可是會不會是兩聲呢?
這一天終于來了,紅衣女祭司想。雪諾大人現(xiàn)在得聽聽我的意見了。
那聲凄厲而悠長的號角聲慢慢消失了,沒人說話,他們都在等待著,不知道是否還有一聲號角。提心吊膽的等待好像有一個小時那么長,終于,野人打破了沉默,“沒有了,只一聲。是游騎兵。”
“死去的游騎兵。”梅麗珊卓也站起來。“回去穿上骨甲,在這里等。我回來還要找你。”
“我跟你一起去。”
“別傻了。一旦他們發(fā)現(xiàn)巡邏兄弟死了,看到任何野人都會遷怒于他的。等他們冷靜下來再出去。”
梅麗珊卓帶著兩名史坦尼斯留給她的衛(wèi)兵從國王塔下去,迎面碰到戴馮上樓來。男孩用一個托盤端著她的早餐,她都快忘記早餐了,“我在等哈布剛出爐的面包,女士,面包還是熱的。”
“送到我房間。”野人多半會吃掉的。“雪諾大人有事要找我,長城那邊有情況。”他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需要我的幫助,但很快……
外面正下著小雪。梅麗珊卓帶著衛(wèi)兵趕到時,一大群烏鴉已經(jīng)聚集在大門旁邊,他們給紅衣女祭司讓開路。在波文·馬爾錫和二十名長槍兵的陪同下,司令官大人已經(jīng)先于她穿過了長城。他還在城墻頂上布置了十幾個弓箭手,以防有敵人躲在附近的密林里。門衛(wèi)不是王后的手下,不過他們還是讓她通過了。
冰層下面既陰暗又寒冷,狹窄的隧道一路蜿蜒穿過長城。摩根執(zhí)火炬走在她前面,梅里爾拿斧子在她后面。這兩個家伙都是不可救藥的酒鬼,現(xiàn)在是大清早,他倆腦子倒還清醒。他們原是王后的手下,至少名義上是,都對她保持著一種有益的敬畏。其中梅里爾在沒喝醉時還是很勇猛的。其實今天根本用不上他們,只是梅麗珊卓走到哪里都堅持帶兩個侍衛(wèi)。帶侍衛(wèi)是給人看的,排場而已。
等他們?nèi)舜┻^隧道,從城墻的北面出來時,雪已經(jīng)下大了。那塊飽受戰(zhàn)火蹂躪的地面,從長城一直延伸到鬼影森林的邊緣,在大雪下,像是鋪著一張巨大的白色破爛地毯。
瓊恩·雪諾和他的黑衣兄弟們站在大約二十碼外,圍著三支長矛。芩樹制的長矛足足有八英尺高。左邊的那支微微彎曲,另外兩支則光滑挺直。三支長矛尖都穿著首級。他們的胡子結(jié)滿冰,腦袋落滿雪,像是戴著白色的頭套。他們的眼睛挖掉了,只留下空洞漆黑,血跡斑斑的眼窩,從高處凝視著下面的人群,像是在發(fā)出無聲的控訴。
“他們是誰?”梅麗珊卓問烏鴉們。
“黑杰克布爾威,-毛人-哈爾,和-灰羽-加爾斯”,波文·馬爾錫面色嚴峻地說,“地面都凍硬了,長矛插這么深,野人肯定用了大半夜時間。現(xiàn)在可能還在附近監(jiān)視著我們呢。”總務長瞥視著附近一排樹。
“可能有上百個在附近,”面色陰沉的黑衣兄弟說,“也可能上千個。”
“不會,”瓊恩·雪諾說道,“他們趁黑留下禮物就逃了。”他那只身軀巨大的白毛冰原狼繞著三支矛桿轉(zhuǎn)了幾圈,嗅探著,然后抬起腿,在插著黑杰克布爾威首級的那支矛上撒了點尿。“如果還在附近,白靈早就聞到了。”
“希望哭泣者把身軀都給燒了,”那位面色陰沉,人稱“憂郁的艾迪”的黑衣兄弟說,“不然,他們要回來找自己的腦袋的。”
瓊恩·雪諾抓住插著“灰羽”加爾斯首級的長矛,猛地拔起來。“把另兩只也拔出來,”他命令道。四只烏鴉遵命去辦。
波文馬爾錫臉頰凍得通紅,“我們根本不應該把他們派出去。”
“現(xiàn)在不是揭人傷疤的時候。地點不合適,大人。時間也不合適。”雪諾對著正用力拔長矛的兄弟說,“把頭取下來燒了,燒到只剩下骨頭。”
似乎直到現(xiàn)在他才注意到梅麗珊卓,“女士,散會步吧,如果你愿意的話。”
終于要我?guī)兔α恕!爸灰玖罟俅笕藰芬狻!?
穿過冰洞時,她挽起他的胳膊。摩根和梅里爾走在前面,白靈繞著他們的腳后跟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女祭司沒說話。她故意放慢腳步,她走到哪,冰融到哪,往下滴著水。雪諾肯定會注意到的。
走到投擲孔的鐵柵欄下時,雪諾打破了沉默,她知道他會先開口的。“另外六個兄弟怎么樣了?”
“我還沒看到過。”梅麗珊卓回答。
“你會再看嗎?”
“當然會,大人。”
“影子塔的信鴉送來了一封信,丹尼斯·梅利斯特爵士寫的,”瓊恩告訴她。“他的手下看見大峽谷遠處的大山里有篝火,爵士相信有大批野人集結(jié)在那里,他預計野人準備再次強攻頭骨橋。”
“也許會的。”骷髏頭的幻像就是預示頭骨橋嗎?不知怎么的,梅麗珊卓覺得不像。“即使他們進攻頭骨橋,也只是聲東擊西。我在火焰中看到一座臨海的城堡,在黑色的血潮中淹沒。那才是主攻方向。”
“東海望?”
是嗎?梅麗珊卓曾經(jīng)跟隨史坦尼斯國王到過東海望。就是在那里,陛下告別賽麗絲王后和希琳公主,召集他的騎士開始向黑城堡進軍。火焰里的城堡和東海望不一樣,可是幻象有點偏差也是常有的事。“是的,東海望,大人。”
“什么時候?”
她攤攤手,“明天,一個月,一年,誰也說不準。而且如果你行動恰當,有可能完全避免這個結(jié)果。”不然要預兆做什么?
“那就好,”雪諾說。
等他們從冰洞里出來時,冰門邊的烏鴉已經(jīng)增加到四十幾個。他們擁了過來,梅麗珊卓知道其中幾個人的名字:廚師三指哈布,還有穆利,他的橙色頭發(fā)油膩膩的,一個被稱作“呆子歐文”的弱智男孩,還有“酒鬼”賽勒達修士。
“是真的嗎,大人?”三指哈布問。“是誰?”笨蛋歐文問,“不是戴文吧,不是吧?”
“也不是加爾斯吧,”阮尼馬德的阿爾夫(alfofrunnymudd)說道,他是王后的手下,是放棄異教七神,改信拉赫洛的首批信徒之一,“加爾斯比野人機靈多了,野人是抓不住他的。”
“幾個?”穆利問。
“三個,”瓊恩告訴他們。“黑杰克,-毛人-哈爾,還有加爾斯。”
阮尼馬德的阿爾夫(alfofrunnymudd)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嚎叫,聲音大得能吵醒影子塔里還在睡覺的人。“把他扶床上躺著,熱點酒他喝。”瓊恩告訴三指哈布。
“雪諾大人,”梅麗珊卓平靜地說。“可以跟我到國王塔去一下嗎?還有些事要告訴你。”他用那雙冷淡的灰眼睛久久地打量著她的臉。握緊右手,松開,再握緊。“好的,艾迪,把白靈送回去。”
梅麗珊卓知道雪諾想密談,也遣散了自己的侍衛(wèi)。他們穿過庭院,就只有他倆,四周飄著雪花。她與雪諾靠得很近,再近一點她就不敢了。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對自己的猜疑,就像黑霧一樣從他身上冒出來。
他不愛我,以后也不會愛我,但他會利用我。這就足夠了。她剛遇見史坦尼斯的時候,跟他跳過同樣微妙的舞步。事實上,年輕的司令官和她的國王,他倆擁有很多共同之處。比他們愿意承認的多得多。史坦尼斯從小到大都活在兄長的陰影之下,瓊恩·雪諾也一樣,他是個私生子,他那位人稱“少狼主”的嫡出哥哥,那位早逝的少年英雄,一直映襯著他,讓他黯然失色。他倆天性就不信神,謹慎多疑,難以說服。只有榮譽和責任,才是他倆崇拜的真神。
“你還沒問你妹妹的情況呢,”他們沿著螺旋樓梯爬上國王塔,梅麗珊卓說道。
“我告訴過你的,我沒有妹妹。守夜人立過誓就得拋開親屬。遵照誓言,我不能幫助艾莉婭,即使我——”
一邁進她房間,他就住口了。野人在里面。他坐在餐桌前,用他的匕首往一塊不平整的溫熱的黑面包上涂黃油。他把骨甲穿上了,這一點她很滿意。他當頭盔用的那塊破爛的巨人頭骨,放在背后的靠窗座椅上。
瓊恩·雪諾心中一凜。“是你。”
“雪諾大人。”野人咧嘴朝他們笑,露出滿口焦黃的爛牙。他手腕上的紅寶石在晨光中朦朧地閃爍著,像一顆昏暗的紅色星星。
“你在這里干什么?”
“吃早飯啊。我可以分點給你。”
“我可不會跟你同桌。”
“你虧大了。面包還熱乎呢。哈布至少還會熱熱面包。”野人咬了一口。“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到你家串門,大人,你門前的侍衛(wèi)都是擺設(shè)。我爬長城爬過五六十次了,爬爬你家窗子不在話下。可是殺了你又有啥好的?黑烏鴉會選一個比你更壞的。”他嚼著面包,咽了下去,“我聽說過你的游騎兵了。你該讓我跟著他們的。”
“你好把他們出賣給-哭泣者-?”
“要說說出賣的事兒么?你那個野人老婆叫啥名兒,雪諾?耶哥蕊特,是不是?”野人轉(zhuǎn)向梅麗珊卓。“我要馬,六匹好馬。而且這事我一個人做不了,有幾個矛婦關(guān)在鼴鼠村,可以派上用場。女人適合做這事,小姑娘更信任女人些。再說,我想到一個妙計,缺她們不好行事。”
“他在說什么?”雪諾大人問她。“你妹妹。”梅麗珊卓抬手搭在他胳膊上,“你不能幫她,但是他能。”
雪諾甩開胳膊,“絕對不行。你不了解這個怪物。叮當衫即使一天洗一百次手,他的指甲里還會有血。她會救艾莉婭?不強暴她,不殺她就不錯了。絕對不行。如果你在火里見過他救人,女士,你一定是眼里進灰了。如果他未經(jīng)我準許就離開黑城堡,我會親手砍掉他的腦袋。”
沒辦法了,只能這樣了。“戴馮,退下。”她說。她的侍從帶上門默默地出去了。
梅麗珊卓觸摸著脖子上的紅寶石,念出一個詞。
聲音在房間四角詭異地回蕩著,如同蟲子一般在他們耳中徐徐蠕動。野人聽到的是一個詞,烏鴉聽到的是另一個,卻均非自她唇中吐出的那一個。
野人手腕上的紅寶石黯淡下來,周身絲絲縷縷的光影蕩漾了幾下,消散了。
所有的骨頭都還在—叮當亂響的肋骨,從上到下掛滿他肩膀和手臂的爪骨和牙齒,還有他肩上那條泛黃的巨大鎖骨。巨人的破頭骨還是巨人的破頭骨,泛著黃,滿是裂縫,咧著骯臟的嘴,兇殘地笑著。
可是耷拉在額頭的v型發(fā)尖消散了。棕色小胡子,疙疙瘩瘩的下巴,枯黃的皮膚,還有細小的黑眼睛,全都漸漸消失了。他用灰色的手指梳理著棕色的長發(fā)。笑紋從嘴角浮現(xiàn)出來。突然之間,他身材高大了許多,胸脯和肩膀都寬闊起來,腿變得瘦而長,久經(jīng)風霜的臉刮得清清爽爽的。
瓊恩·雪諾的灰眼睛圓睜起來,“曼斯?”
“雪諾大人。”曼斯·雷德沒有笑。
“她把你燒死了。”
“她把骸骨大王燒死了。”
瓊恩·雪諾轉(zhuǎn)向梅麗珊卓,“這是什么妖術(shù)?”
“叫什么都可以。變形咒,障眼法,幻術(shù),隨你便。拉赫洛是光之王,瓊恩·雪諾,有了他的恩賜,他的仆人能把光織成任意影像,就像凡人把線織成布匹一樣。”
曼斯雷德輕聲笑著。“開始我也不信,雪諾,為什么不讓她試試呢?當時,我要么讓她試試,要么讓史坦尼斯把我給烤了。”
“骨頭起的作用,”梅麗珊卓說,“骨頭能記住死者的身形相貌。最強的魔法都是靠這類東西起作用的。亡者的靴子,一綹頭發(fā),一袋指骨什么的。輕輕念個咒,祈禱幾句,就可以把亡者的身形相貌從這些東西里汲取出來,再覆蓋在他人身上,就像斗篷一樣。這個人本身其實一點都沒變,但在別人眼里,他卻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故意說得很輕松,好像簡單得不值一提。她費了多少力,冒了多大險,才施成這個魔法,那是絕對絕對不能告訴他們的。遠在亞夏之前她就學到一條經(jīng)驗:施法時越顯得輕松自如,別人就越敬畏。
當時火舌正舔著叮當衫,她喉嚨上的紅寶石熱得發(fā)燙,她甚至害怕皮膚會燒黑冒煙。幸虧雪諾大人及時射殺了叮當衫,把她從煎熬中解救出來。史坦尼斯對雪諾的公然挑釁大發(fā)雷霆,她卻如釋重負,顫栗不已。
“我們的偽王舉止粗魯。”梅麗珊卓告訴雪諾。“但他不會出賣你,他兒子在我們手里,記不記得?再說,他欠你一條命。”
“欠我?”雪諾吃了一驚。
“除了你還有誰,大人?曼斯是守夜人的叛徒,遵照守夜人的法律,只有血才能抵罪,而史坦尼斯國王是從不反對法律的……但是,你也曾說過一句非常明智的話:-世間的法律止于長城。我告訴過你,光之王會聽到你的祈禱。你希望找到一種方法,既能挽救你的妹妹,又無損你無限珍愛的榮譽,無損你對木頭大神發(fā)過的誓言。”
她豎起一根蒼白的指頭,指向曼斯,“光之王聽到你的祈禱了,雪諾大人。艾莉亞會獲救的,這是光之王的饋贈……也是我的饋贈。”——
注釋:
1在東方大陸,按組拍賣奴隸時,一組稱為一個“l(fā)ot”,lotseven的意思是第七組。梅姐小時候跟小矮人一樣,被當做奴隸拍賣過,當時她編在第七組。某個拉赫洛大神廟把她買下來,梅姐就是這樣加入拜火邪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