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有位流浪歌手來臨冬城待了半年。進本站。他是個老人,花白頭發,面容滄桑,但他歌唱騎士、英雄和美麗的處女。當他離開時,珊莎痛哭流涕,懇求父親收回成命。“他把每首會唱的歌都至少表演過三遍了,”艾德大人耐心地跟女兒解釋,“我不能強迫人家留下來。你別哭,孩子,我答應你,會有別的歌手登門拜訪的。”
結果沒有歌手來,教她足足等了一年多。其間,珊莎在圣堂里向七神禱告,在心樹下對舊神祈求,祈求他們讓那個老人回來,或者派來別的歌手,更年輕、更英俊。但諸神毫無回應,臨冬城的廳堂始終空寂沉默。
那是小女孩的念頭,愚蠢的念頭,現下她是女人了,年方十三,已經有了月事。每個夜晚,她都在歌聲中度過,而每個白天,她都祈求能得一方平靜。
如果鷹巢城和別的城堡一樣,那么只有老鼠與獄卒聽得見死人的歌唱,地牢的黑墻將吸收所有吶喊與尖叫。然而天牢的四面墻空空如也,所以死人彈奏的每一個旋律都在巨人之槍上回蕩。他唱的那些歌……血龍狂舞,美麗的瓊琪和她的傻子,荒石城的簡妮與龍芙萊親王。他歌唱最殘忍的背叛,歌唱最冷酷的謀殺,歌唱被吊死的叛徒和血淋淋的復仇。他歌唱悲痛與哀傷。
無論位于城堡何方,她都不能自歌聲中逃避。歌聲爬上迂回的高塔樓梯,與赤身裸·體的她一起洗浴,黃昏時同她共進晚餐,甚至當她把窄窗緊緊關閉后,仍然不依不饒地鉆進臥房。它纏繞在冰冷稀薄的空氣中,卻比空氣本身更冰冷,令她顫抖不已。雖然自萊莎夫人墜落之后山上就沒下過雪,可珊莎覺得夜里實在無法忍受了。
歌手的嗓音嘹亮而甜美,珊莎覺得他比從前任何時候都唱得更加圓潤豐·滿,因為其中飽含痛苦、恐懼與渴望。她不明白諸神為何將如此甜美的嗓音賜給這樣的惡徒。若不是培提爾要羅索爵士隨身保護,我在五指半島就會被他玷污的,她提醒自己,況且當萊莎姨媽要殺我時,他曾用歌聲來掩蓋罪行。
然而這些想法絲毫不能平息歌聲帶來的沖擊。“求求您,”她懇求培提爾公爵,“您就不能讓他住口嗎?”
“我對那個壞蛋作了保證,親愛的,”培提爾·貝里席——赫倫堡公爵、三叉戟河總督、鷹巢城與艾林谷的守護者——自信箋間抬起頭。萊莎夫人墜落后,他已經寫了一百多封信,鴉巢的鳥兒成天來來去去。“其實啊,與其聽人哭,倒不如聽唱歌嘛。”
倒不如聽唱歌,可,可是……“非得讓他夜里也唱嗎,大人?勞勃大人睡不著,他哭……”
“……為他母親哭。有什么辦法呢,我可憐的萊莎已經去世了。”培提爾聳聳肩,“好啦,聽不了幾天歌了,奈斯特男爵明日即將上山。”
培提爾與姨媽成婚之后,珊莎會過奈斯特男爵一次。羅伊斯乃月門堡的守護者——此堡位于大山之下的要害,守衛著連接鷹巢城的石階。當初,新婚夫婦回城后第十個邀請的便是他,并將他留在城中招待了整整一夜。奈斯特男爵在席間根本沒看珊莎幾眼,但此刻聽說他要上山,卻令她倍感恐懼。畢竟,男爵身為艾林谷的大總管,是瓊恩·艾林和萊莎夫人最信任的封臣。“他……您不會讓他與馬瑞里安對質的,是吧?”
她的恐懼一定清楚明白地寫在了臉上,于是培提爾擱筆道,“恰恰相反,我堅持要他前來對質,”他比個手勢,示意她坐在他身邊,“我們達成了協議,我和馬瑞里安……總而言之呢,我可以讓莫德表現得溫柔些。不過若是我們的歌手令人失望,竟然唱出不協調的句子來,那么你,你和我只需指責他撒謊就是了。想想看,高貴的奈斯特大人會相信誰呢?”
“相信我們?”珊莎希望自己能夠相信。
“那當然,聽我們撒謊對他有好處。”
書房溫暖,爐火噼啪,珊莎還是禁不住發抖,“是,是的,可……可萬一……”
“萬一奈斯特大人把榮譽放得比好處更高,”培提爾伸手環住她,“萬一他想要的是真相,萬一他想為被謀殺的主人討取公道,”他笑了,“我了解奈斯特大人,親愛的,我怎么可能允許他傷害我的乖女兒呢?”
我不是你女兒,她心想,我是珊莎·史塔克,艾德公爵與凱特琳夫人的女兒,臨冬城的血脈。可她不敢說,若非培提爾·貝里席出手相救,此刻摔下六百尺冰冷長天,砸在下面巖崖上的,就是她,不是萊莎·艾林了。他真果斷,珊莎希望自己能有培提爾的勇氣,因為她只想爬回床鋪,縮進毯子下面,睡啊,睡啊——自從慘案發生后,她連一晚都沒睡熟過。“您就不能告訴奈斯特大人我身體不舒服……所以……”
“他要聽你親口陳述萊莎去世的經過。”
“大人,萬一……萬一馬瑞里安說出真相……”
“哦,你的意思是,萬一他撒謊?”
“撒謊?對,對……萬一他撒謊,結果講出來的故事與我的陳述大相徑庭,然后奈斯特大人看著我的眼睛,發覺我有多害怕……”
“一點點害怕有助于烘托氣氛,阿蓮,你目睹的是一樁令人發指的罪行,你的恐懼能夠打動奈斯特。”培提爾施施然望進她的眼睛,好似渾不在意,“你繼承了你母親的眼睛,誠懇、純真的眼睛,藍得像陽光照耀的大海。再過幾年,許多男人都會被這雙眼睛給迷倒的。”
珊莎不知該怎么說。
“你只需把你對勞勃大人講的故事再對奈斯特大人重復一遍就是了。”培提爾續道。
勞勃是病懨懨的小孩子,她心想,而奈斯特男爵為強橫多謀的一方諸侯,決不比時時需要呵護的勞勃。“謊言有時候是正當的。”培提爾向她保證。
珊莎想了想,“當我倆對勞勃大人撒謊時,那個謊言拯救了他。”
“那個謊言也將拯救我們,否則你我就只有從萊莎出去的那個門離開鷹巢城了。”培提爾重新提起筆,“我們用謊言和青亭島的金色葡萄酒招待他,他會滿意地喝下去,并要求更多,事情就是這樣。”
他正在用謊言招待我,珊莎意識到。不過這都是些安慰人的謊言,她能體會到其中的善意。善意的謊言算是謊言嗎?如果她能相信就好了。
姨媽臨死前說的話至今仍令她極為苦惱。“都是些瘋言瘋語,”培提爾評價,“你自己也看到了,我夫人當時已經神志錯亂。”她盡力朝這個方向去想。沒錯,我只不過是在搭建雪城堡,她卻要把我推出月門。是培提爾救了我,他愛我母親,也愛……
也愛我?有什么可懷疑的呢?畢竟,他冒著極大風險拯救了她。
他愛的是阿蓮,他的女兒,一個聲音在她腦海中低語,可我是珊莎啊……很多時候,她覺得峽谷守護者本人也是個雙面人。一方面,他是培提爾公爵,她的保護者,和藹、溫柔而風趣……另一方面,他又是小指頭,那個君臨的廷臣,總愛露出狡猾的微笑,一邊輕捻胡子,一邊在瑟曦太后耳邊低語——那個小指頭可不是她的朋友。當小喬欺負她時,小惡魔出手拯救,小指頭不聞不問;當暴民要強暴她時,帶她回去的是獵狗,小指頭不見蹤影;即便當蘭尼斯特家強迫她嫁給提利昂時,給她安慰的也是勇武的加蘭爵士。小指頭,他從未為她動過一根指頭。
除了帶她離開,他只為我做過這個。我原以為是唐托斯爵士的主意,我可憐的醉酒的老佛羅里安,結果他完全是培提爾的傀儡……噢,小指頭,這只是一張面具,然而珊莎發現自己很難將戴面具和不戴面具的培提爾區分開來。小指頭與赫倫堡公爵是如此相似,讓她有種想遠遠逃開的沖動,只是根本無處可去。臨冬城已經陷落、焚毀,化為廢墟,布蘭與瑞肯成了墳冢里的枯骨;羅柏和母親遭遇背叛,死在孿河城;提利昂因謀殺喬佛里的指控而在君臨被判處極刑;即便她私下逃回都城,太后也會要她的腦袋;此外,那個被她寄予厚望的姨媽,結果竟然想害她;舅舅艾德慕成為佛雷家的階下囚;舅公黑魚被圍困在奔流城……我無處可去,珊莎凄慘地想,除了培提爾,我也沒有朋友。
今夜,那個將死之人唱起《吊死黑羅賓的日子》、《圣母的眼淚》和《卡斯特梅的雨季》。接著他歇了一會兒,正當珊莎開始迷迷糊糊時,演唱又陡然繼續。這回他唱《六件悲傷的往事》、《飄零的葉子》和《阿萊莎》。好傷感的歌啊,她心想,當她閉上眼睛,仿佛可以看見他在天牢的角落里縮成一團,縮在毛皮下面,懷抱心愛的木豎琴,面對漆黑冰冷的天幕。我不要可憐他,她告訴自己,他既邪惡又殘忍,況且很快就要死了。反正我也不能救他。我干嗎始終想著他?馬瑞里安想強暴我,而培提爾救了我兩次。謊言有時候是正當的。正是謊言讓我在君臨得以生存。如果不對喬佛里撒謊,他就會派御林鐵衛來揍我。
唱完《阿萊莎》之后,歌手又歇了一會兒,珊莎最終勉強睡了一個鐘頭,但當初曙穿過窄窗縫隙照射而入時,《迷霧的清晨》那輕柔的旋律又把她驚醒。歌聲在她腳下的山巒中回蕩,那其實是首女人的歌,講述一位母親于清晨時分來到血戰后的沙場,尋找自己的兒子,她唯一的兒子。母親悼念子女,珊莎心想,馬瑞里安悼念的則是他的手指和眼睛。歌詞好比利劍,穿越黑暗,刺痛心房。
噢,您可有看見我的兒子,好爵士?
他的頭發是秋天的褐黃。
他答應我,有一天會回來,
我們的家在溫德鎮街上。
珊莎實在聽不下去了,只好用鵝毛枕將耳朵捂緊——可這沒有用。太陽升起,奈斯特·羅伊斯男爵開始上山。
大總管的隊伍直到下午才抵達鷹巢城,當時朔風呼嘯,谷地里一片金紅閃爍。他帶來他兒子艾爾拔爵士和另外十多名騎士,外加數十親兵。好多陌生人啊,珊莎緊張地打量著他們,不知是敵是友。
培提爾穿一襲黑天鵝絨外套前來迎接,灰色衣袖正好與灰羊毛馬褲匹配,并令他灰綠色的眼睛顯得暗淡。柯蒙學士站在他旁邊,長得出奇的瘦脖子上掛著沉重的頸鏈,雖然他比主人高很多,但那天引人注目的還是峽谷守護者。培提爾收起所有的玩笑,莊重地傾聽羅伊斯依次引見麾下騎士,隨后方才致意,“大人們,歡迎造訪鷹巢城。這位是柯蒙學士,想必大家都認識。奈斯特大人,您還記得我的庶出女兒阿蓮嗎?”
“當然記得。”奈斯特。羅伊斯男爵脖子粗壯,胸膛厚實,禿了頭,胡子里已有白絲,目光則顯得很嚴峻。他將頭低了半寸,算是致意。
輪到珊莎屈膝為禮時,她是如此恐懼,以至于說不出話來。培提爾忙伸手相扶,“親愛的·麻煩你,快把勞勃大人帶來大廳會客吧。”
“是,父親。”她的聲音細薄而不自然。這是騙子的聲音,她一邊急匆匆奔下階梯,穿過走廊去明月塔,心里一邊想,這是罪犯的聲音。
公爵的臥室中,吉思爾與瑪迪正竭力幫勞勃·艾林穿褲子。鷹巢城公爵又在哭鬧,眼睛紅腫,眉毛糾結,鼻子邋遢,一個鼻孔底下懸了條長長的、閃光的鼻涕蟲,他還再度把嘴唇咬破了。這樣的他,可不能讓奈斯特大人見到,珊莎絕望地想。“吉思爾,把臉盆端來,”她邊吩咐邊一把提起男孩,“我的乖羅賓,昨晚又沒睡好嗎?”
“沒有啊,”公爵抽抽鼻子,“根本就沒睡著,阿蓮。他又在唱歌,而我的門被鎖住了。我要他們放我出去,卻無人答應。他們把我鎖在房間里面!”
“他們真是一群壞人。”她將毛巾放進溫水里,開始清洗他的臉……輕輕地,噢,輕輕地。如果你稍微刺激到勞勃,他便會開始痙攣,然后今天就全完了。這男孩實在是脆弱,就年齡而言也長得太小,他已經八歲,珊莎卻覺得他還沒五歲小孩的身材。
勞勃又開始咬嘴唇,“我要和你睡。”
我知道。乖羅賓從前總愛爬進母親的被窩,直到萊莎夫人成婚后方才停止,而自慘案發生以來,他開始每晚在城堡里游蕩,尋找其他人的床鋪,其中最喜歡的便是珊莎的床……因此她拜托羅索·布倫爵士每晚鎖上公爵的房門。其實,她并不太在意和小孩睡在一起,只要他不來捏她的乳頭并且每每尿床的話。
“奈斯特·羅伊斯大人從月門堡上來見您。”珊莎邊擦他的鼻子邊說。
“我才不想見他!”男孩回答,“我想聽故事,飛翼騎士的故事。”
“會講的,”珊莎保證,“您會過奈斯特大人之后我就講。”
“奈斯特大人臉上有胎記,”他蠕動著說。勞勃害怕臉上有胎記的人。“媽媽說他是頭笨牛。”
“我可憐的乖羅賓,”珊莎幫他撫順頭發,“您很想念她,我明白。培提爾大人也想念著她,他和您一樣愛她。”這是個謊言,善意的謊言,因為培提爾只愛她去世的母親,將萊莎夫人推出月門之前,他親口承認過。她發了瘋,神志錯亂,她謀害過自己的夫君大人,若非培提爾相救,她還會謀害我。
但這些都沒必要讓勞勃知道,他只是個深深依賴著母親的、病懨懨的小男孩。“好啦,”珊莎道,“您現在看起來有領主老爺的氣勢了。瑪迪,把披風拿來。”那是件柔軟漂亮的天藍色羔羊毛厚披風,正好與奶油色外套相配,她用新月形狀的銀胸針將披風別在他肩膀,然后執起男駭的手。在她的打點下,勞勃終于變得溫馴了。
慘案發生之后,大廳就沒開啟過,如今走進去,有股令珊莎不寒而栗的氣息。這間頎的廳堂富麗輝煌,可她就是無法喜歡上它,因為整體色調是那么蒼白冷淡。纖細的梁柱猶如枯骨,而乳白大理石中的藍紋好比老太婆肌膚上的血管,陰影則在每個角落與罅隙里舞蹈。他們的腳步聲空洞地回蕩,呼嘯的山風拍打著月門。別看那里,她告訴自己,否則我就會像勞勃一樣痙攣了。
在瑪迪的幫助下,珊莎把勞勃扶到魚梁木王座上坐定,下面墊了厚墊子,然后傳話要客人們進來。大廳末端,兩個穿天藍色披風的守衛打開大門,培提爾指引眾人踏著那如枯骨般蒼白的梁柱間鋪設的長長藍地毯前進。
男孩用尖利的聲音問候奈斯特大人,沒有提到他的胎記。當大總管問起他母親的情況時,勞勃的手開始微微顫抖,“馬瑞里安害了我母親,他把她從月門上推下去了。”
“大人,此事可是您親眼目睹?”馬文·貝爾摩爵士提問,他是名瘦騎士,生了個生姜頭,在被培提爾用羅索·布倫爵士頂掉以前,作過鷹巢城侍衛隊長。
“阿蓮看見了,”男孩答道,“我的繼父大人也看見了。”
聽罷此言,奈斯特男爵朝她望過來,艾爾拔爵士、馬文爵士和柯蒙學士等人也齊刷刷地扭頭。她是我姨媽卻想加害我,珊莎心想,她把我拖到月門前,要將我推下去。我又不想吻培提爾,只是在雪地里搭城堡而已。她抱緊自己,以免發抖。
“請諒解,大人們,”培提爾·貝里席輕聲說,“那天之后,我女兒一直做噩夢,如今要她親口陳述,實在太為難了。”他走到珊莎身邊,將手掌溫柔地擱在她肩膀上。“我知道這很難,阿蓮,但我們的朋友需要了解真相。”
“是,”她的喉嚨如此干燥,說話似乎能令其流血,“我看見……我和萊莎夫人在一起……然后……”一滴眼淚滾下臉頰。好的,淚水有好處。“……然后馬瑞里安……推她……”她把故事重新講了一遍,卻聽不見自己的話語。
講到半途,勞勃便哭了起來,身下的墊子劇烈搖晃。“他殺了我母親,我要看他飛!”他手上的痙攣更嚴重了,連肩膀也開始抖動。男孩抬頭,牙齒發出“噶噠噶噠”的碰撞聲。“我要看他飛!”他尖叫,“飛,飛!”隨后四肢無法遏抑地劇烈抽打。羅索·布倫剛巧在這孩子摔下王座之前跨上高臺,柯蒙學士隨即跟進,卻幫不上忙。
珊莎和學士一樣無助地看著癲癇病發作的慘狀。勞勃踢中羅索爵士的臉龐,布倫咒罵了一聲,卻沒松手,任憑男孩抽搐揮打,還尿了褲子。期間,客人們不發一語地觀看,他們當中只有奈斯特大人見識過這番場景。過了許久,勞勃終于筋疲力盡,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停止動作,這時,鷹巢城的小主人業已虛弱得連站都站不住了。“抱他回房,用水蛭吸點血。”培提爾公爵吩咐。于是布倫把孩子抱起來,帶離大廳,柯蒙學士面色陰沉地跟在后面。
他們的腳步聲消失之后,鷹巢城的長廳內再無任何響動。珊莎聽見夜風在月門之外呻·吟哀悼,覺得自己又冷又累。我還得把故事再講一遍嗎?她不禁揣測。
然而她的故事一定起了作用,只聽奈斯特大人清清嗓門,“初次謀面,我就討厭這個歌手,”大總管粗聲道,“我勸萊莎趕他走,勸過很多次。”
“您一直給她忠誠的諫言,大人。”培提爾莊嚴地說道。
“可她不接受,”羅伊斯抱怨,“她勉強聽我說完,然后束之高閣。”
“我夫人對世上的人情世故看得太簡單,”培提爾的話語沉浸在回憶中,連珊莎也幾乎相信他深愛著自己的夫人,“她看不到壞人身上隱藏的邪惡,只能看到好的一面。馬瑞里安的歌喉固然甜美,唉,結果她便輕易錯信了這個人。”
“他把我們比作豬,”艾爾拔·羅伊斯爵士氣鼓鼓地宣稱。他肩膀寬闊,長相端正,修面整潔,唯獨留了濃黑的八字胡,好像那張臉上的籬笆——總而言之,他就是他父親的年輕翻版。“他寫了一首歌,說兩頭豬在大山下討生活,成天以獵鷹的殘湯剩飯為生。這不明擺著諷刺我們嗎?結果當我指控他時,他還反唇相譏:‘怎么,爵士先生,不過是首關于豬的歌嘛。’他就是這樣說的。”
“他也寫歌嘲弄我,”馬文·貝爾摩爵士插話,“稱我為‘叮當騎士’,當我發誓要把他舌頭剜出來時,他跑到萊莎夫人駕前告狀。”
“他就是那樣,”奈斯特男爵確認,“一個懦夫,只會躲在女人裙下,因萊莎夫人的寵信而傲慢無禮。您知道嗎?她把他打扮成領主的樣子,還給了他黃金臂環和鑲月長石的腰帶。”
“連瓊恩大人最愛的獵鷹也賞了他,”某位外套上畫有魏克利家族的六根白蠟紋章的騎士說,“那是首相大人最愛的鳥兒,是勞勃國王送的禮物。”
培提爾·貝里席長嘆一聲。“這些事的確不成體統,”他表示同意,“所以我才試圖挽回。經我多方勸說,萊莎同意讓他離開,然后那天,她和他在這里會面。當……當時我應該看著她,我萬沒料到……我做夢也想不到……如果不是因為我……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不要,珊莎驚恐地想,您不要這么說,您不要告訴他們,不要,不要。然而艾爾拔·羅伊斯卻搖搖頭,“不,大人,這不是您的錯,您不要太自責了。”他表示。
“那歌手十惡不赦,活該遭天譴,”他父親贊同,“帶他上來,培提爾大人,讓我們為這樁悲劇作個了斷。”
培提爾·貝里席整理了片刻,待情緒平靜后,方才說道,“如您所愿,大人。”他轉身對守衛們下令,把歌手從天牢中帶上來。須臾,那個名叫莫德的丑陋獄卒便押著囚犯入廳,這名獄卒有小小的黑眼睛和不對稱的傷疤臉——只因某次戰役中他的耳朵與部分臉頰被斧頭削去——和多達第二十石的蒼白肥肉。他衣著污穢,散發出一股濃郁惡心的味道。
與他相比,馬瑞里安幾乎稱得上端莊了。有人為他洗過澡,并換上天藍色馬褲和帶蓬松衣袖的潔白上衣,腰間束上萊莎夫人贈予他的銀腰帶。白絲手套蓋住了他的手,而白絲繃帶遮掩了他的眼睛。
莫德手握皮帶站在他身旁,戳了戳他的肋骨,歌手連忙單膝跪下,“好大人們,我懇求您們寬恕。”
奈斯特大人板起臉問,“你認罪了?”
“若我的眼睛還在,此刻早已哭成了淚人兒,”歌手那副在夜里嘹亮甜美的嗓音,現今變得粗嘎又嘶啞。“噢,我是如此深愛著她,我不能忍受看她躺在別的男人懷中,不能忍受她和別的男人同床共枕。可我指天發誓,我絕對沒想過要傷害我那可愛可敬的夫人,把大門關上,只是為了能有個清凈的環境好表達感情,可,可萊莎夫人冷冰冰的……她說她懷了培提爾大人的孩子,她說她……一陣……一陣瘋狂攫住了我……”
他敘述的時候,珊莎看著他被手套包住的手。胖瑪迪閑聊時講,莫德要了他三根指頭,包括兩邊食指與一根中指,而他的小指頭最是強硬,雖然廢了,竟還連在手上一這些隔著手套統統看不出來。都是些故事吧,瑪迪知道什么呢?
“好心的培提爾大人讓我留著豎琴,”盲眼的歌手宣稱,“留著豎琴……和舌頭……這樣我還可以唱歌。萊莎夫人好喜歡我的歌啊……”
“快把這廢物帶走,否則我就要動手了,”奈斯特大人咆哮,“看著就惡心!”
“莫德,帶他回天牢。”培提爾叮囑。
“是,大人,”莫德粗暴地提起馬瑞里安的衣領,“別廢話了!”當他開口時,珊莎驚訝地發現里面竟有金牙。大家看著獄卒半拖半推地將歌手帶出大廳。
“此人必須處死,”他們離開后,馬文·貝爾摩爵士宣布,“必須把他推出月門,以告慰萊莎夫人在天之靈。”
“先將他舌頭拔掉,”艾爾拔·羅伊斯爵士補充,“拔掉那只只會撒謊、嘲弄的毒舌。”
“我知道,我對他實在太溫和,”培提爾·貝里席滿懷歉意地道,“說實話,我有些可憐他,畢竟他都是為了愛啊。”
“管他是愛還是恨,”貝爾摩堅持,“反正必須死。”
“快了,大人們,”奈斯特男爵粗聲道,“沒人能在天牢上生存,藍天會呼喚他。”
“是的,”培提爾·貝里席確認,“至于馬瑞里安何時響應呼喚,我想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做個手勢,守衛們便再度將大門打開。“爵士先生們,我知道您們登山辛勞,此刻一定疲累極了。我已備好房間,并在下面的廳堂擺上佳肴美酒,奧斯威爾,煩你指引大人們前往,并隨時伺候著。”他轉向奈斯特·羅伊斯,“大人,您愿意來我書房共飲一杯嗎?阿蓮,親愛的,請你擔任侍酒。”
爐火微弱,一壺酒在桌上等著他們。青亭島的金色葡萄酒,珊莎滿上奈斯特男爵的杯子,培提爾則用鐵火棍撥弄柴火。
奈斯特男爵緩緩坐到壁爐邊,“這事沒有結束,”他告訴培提爾,似乎當珊莎不存在一樣,“我表兄會親自審問歌手。”
“青銅約恩不信任我。”培提爾撥開一根柴。
“不錯,他決意率兵前來。毫無疑問,賽蒙·坦帕頓會站在他那邊,恐怕韋伍德伯爵夫人也將加入。”
“除了他倆,還有貝爾摩伯爵、小杭特伯爵和霍頓·雷德佛。他們另將帶來強壯的山姆·石東,以及托勒特家族、謝特家族、寇瓦特家族與科布瑞家族的人。”
“你果然消息靈通。科布瑞家族的誰?不會是萊昂諾大人本人吧?”
“不,是他弟弟,林恩爵士因為某些原因,與我不和。”
“林恩·科布瑞是個危險人物,”奈斯特男爵著重提出,“你打算怎么辦?”
“我還能怎么辦?打開山門歡迎唄。”培提爾又撥了撥柴火,然后將棍子放開。
“我表兄要剝奪你峽谷守護者的頭銜。”
“他真要這么做,我也不能阻止他。您瞧,我只有第二十人的衛隊,羅伊斯伯爵和他的朋友們卻能集結二萬大軍。”培提爾不慌不忙地走到窗邊的橡木箱子旁。“反正,青銅約恩想干嗎就干嗎吧,”他邊說邊跪下,打開箱子,取出一卷羊皮紙,交給奈斯特男爵,“大人,這是我夫人給您的,表達敬愛之情的信物。”
珊莎看著羅伊斯展開卷軸,“這……這實在令人意想不到。”她吃驚地發現領主眼中剎那間盈滿淚花。
“意想不到,卻又在情理之中。我夫人把您看做她最忠實、最得力的助手,她告訴我,您就是她的巖石。”
“她的巖石,”奈斯特大人臉紅了,“她這樣說?”
“經常這樣說,而這”——培提爾指指卷軸——“就是證據。”
“實……實在是過譽。瓊恩·艾林器重我,這我明白,可萊莎夫人她……她對我總沒好臉色,我還以為……”奈斯特大人的眉毛皺成一團。“信上有艾林家族的印章,是的,可這簽名……”
“萊莎來不及親筆簽署就遭遇不幸,所以我以峽谷守護者的名義完成了她的遺愿,她若泉下有知,必定深感欣慰。”
“我明白了,”奈斯特大人收起卷軸,“您真是……真是盡職盡責,大人,是的,您做事英明果敢。不過別人也許會非議這份饋贈,從而影響您的名聲。您知道,守護者的地位并非世襲,當年艾林家族享有獵鷹王冠、君臨谷地時,專門修建了月門堡,以為冬宮。鷹巢城只適合夏日居住,下雪之后便要搬下來,許多人認為月門堡就跟上面的鷹巢城一樣高貴。”
“谷地已經三百年沒有國王了。”培提爾·貝里席指出。
“因為巨龍來了,”奈斯特大人同意,“即便如此,月門堡仍舊是艾林家族的領地,想當初瓊恩·艾林在其父統治時期擔任月門堡守護者,登上鷹巢城之后,他把位子留給了弟弟羅納,之后的繼任者是他表弟丹尼斯。”
“然而勞勃大人沒有兄弟,只有血緣遙遠的親屬。”
“沒錯,”奈斯特大人將卷軸牢牢握緊。“我不否認自己想得到這份禮物。瓊恩去君臨擔任御前首相后,是我一肩挑起統治谷地的擔子。我做到了他所要求的一切,沒索取過任何回報,諸神在上,這是我應得的獎勵!”
“這是您應得的,”培提爾保證,“有您這樣一位大忠臣在山下守衛,勞勃大人方能夜夜酣睡,”他舉起酒杯,“那么……干杯吧,大人,為羅伊斯子爵……月門堡永遠的守護者。”
“永遠的守護者,干杯!”兩只銀杯碰在一起。
許久,許久以后,喝完了青亭島的金色葡萄酒,奈斯特大人起身告辭,這時珊莎已經睡眼惺忪,只盼快些爬回被窩。培提爾拉住她的手,“瞧見了嗎,謊言和葡萄酒有多大功效?”
為何她悶悶不樂?畢竟奈斯特大人肯站在他們一邊,這是萬幸啊,“莫非一切都是謊言?”
“不是一切,親愛的。萊莎的確常把奈斯特大人稱為石頭,但我不認為那是夸獎罷了,她還說他兒子是土包子嘛。她明知道奈斯特大人做夢也想能名正言順地占有月門堡,卻決心把這座城堡留給我們未來的兒子,也就是勞勃的弟弟,”公爵站起來。“這里剛才所發生的事,你都明白嗎,阿蓮?”
珊莎猶豫了一會兒,“您把月門堡封給奈斯特大人以換取他的支持。”
“是的,”培提爾承認,“我們這位石頭先生出自羅伊斯家,他們家族一向驕傲敏感。若我公然開價,他會把這看成對他榮譽的侮辱,只怕要當場發作,變作一只發怒的癩蛤蟆。然而通過這種方式……此人并沒蠢到家,我招待他的謊言遠比真相甜美。他希望萊莎把他看得比其他封臣都高,尤其比他表兄青銅約恩高,因為他時刻不敢忘記自己乃是出于羅伊斯家族的旁系。此外,他還想為兒子求取功名,許多重榮譽的人在為子女打算時,會做出原本不愿涉足的事。”
珊莎點點頭,“那簽名……您本可讓勞勃大人簽署,然而……”
“然而我卻以峽谷守護者的名義代筆,為什么?”
“因為……因為如果您失去職位……或者……或者有什么不測……”
“……那么奈斯特大人對月門堡的占有便瞬問成了疑問。我告訴你,這場斗爭他是輸不起的。很好,你真機靈,我想我的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了。”
“謝謝您,”對于培提爾的話,她有一種荒謬的自豪感,也有幾許困惑,“可,可我不是您女兒,我的意思是,不是真的女兒,我假扮作阿蓮,然,然而您知道……”
小指頭用指頭壓住她嘴唇,“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親愛的,卻不可說出口來。”
“連我們獨處時也不行嗎?”
“尤其是我們獨處時。總有一天,會有某位仆人偶然闖進房間,或者某個衛兵不經意間在門外聽見了什么。你想讓你漂亮的小手掌染上更多鮮血嗎,親愛的?”
馬瑞里安的面孔浮現在眼前,蒼白的繃帶橫亙雙眼,在他后面,她還看見胸膛中箭的唐托斯爵士,“不,”珊莎說,“求求您。”
“我很想告訴你,我們之間沒有隔閡可言,更不會玩游戲,我的女兒,但那是不可能的。權力的游戲乃是永恒的游戲。”
我從未想參加這場游戲。這場游戲太危險,稍有失足,便會萬劫不復。“奧斯威爾……大人,我逃離君臨那晚他開的船,他知道我是誰。”
“只要他具備綿羊一半的智力,你的擔心就有道理,是的,羅索爵士也知道真相。然而怎么說呢,奧斯威爾跟了我太長時間,而羅索天生口風緊密。反正,凱特布萊克替我監視著布倫,布倫替我監視著凱特布萊克。誰也不要信任,我告誡過艾德·史塔克,結果他當耳邊風。你現下是阿蓮,未來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你都得是阿蓮。”他將兩根指頭按在她左胸,“即使在這里,在你心中。你能做到嗎?你能保證自己在心中也是我的女兒?”
“我……”我不知道,大人,她幾乎如此回答,可這句話對方是不愿聽的。謊言和青亭島的葡萄酒,珊莎心想,“我是阿蓮,父親,除此之外,還能是誰呢?”
聽罷此言,小指頭大人吻了她的臉頰,“憑我的智慧和凱特的美貌,總有一天,你能夠征服世界,親愛的。現在去睡吧。”
吉思爾為她房間升起爐火,換洗了羽毛床。珊莎脫掉衣服,滑進鋪蓋窩里。他今晚不會唱的,她祈禱,有奈斯特大人和其他人在,他不敢唱的。于是她閉上眼睛。
良久,她又在夜里醒來,原來小勞勃爬進了被窩。今天我忘了拜托羅索鎖門,她懊悔地想,無可奈何地伸手摟住男孩。“乖羅賓,你好嗎?你可以留下來,但不要亂動,閉上眼睛好好休息,我的小親親。”
“我會聽話的,”他鉆過來,把頭埋進她雙·乳之間,“阿蓮?你可以當我的媽咪嗎?”
“大概可以吧。”她說。這是個善意的謊言,對兩人都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