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臺花園的柿子樹下,她一邊吃早餐一邊看小龍圍繞大金字塔頂端互相追逐,那里曾經聳立的高大鷹身女妖青銅像如今已遵令拆除。進本站。彌林另有二十座稍小的金字塔,但它們連這座的一半高都不到。從這兒,她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狹窄彎曲的小巷和寬闊的磚頭大街,神廟和谷倉,陋室與宮殿,妓·院和澡堂,花園及噴泉,還有大斗技場的圈圈紅磚看臺。城墻外是白蠟般的海,蜿蜒的斯卡札丹河,干燥的棕色山丘,焚毀的果園,以及焦黑的田野。在這座高高在上的花園里,丹妮感覺自己像個神,居住于圣山之顛。
神靈都這樣孤獨嗎?有些定然是。彌桑黛給她講過和諧之神,‘和平之民’納斯人所崇拜的神;據小文書說,他是唯一的真神,過去將來永恒存在,是他創造了月亮和星辰,創造了大地以及一切居住其中的生靈。可憐的和諧之神。丹妮很同情他。永遠地獨處一定非常可怕,侍奉你的只有所謂的蝴蝶仙女,而你可以隨時創造或毀滅她們。維斯特洛至少有七個神,盡管韋賽里斯告訴她,有些修士說那只是同一個神的不同外表,同一顆水晶的七個平面。那太令人迷惑了。聽說紅袍僧們信仰兩個神,但這兩個神卻處于永恒的斗爭中。丹妮更不喜歡。她才不想處于永恒的斗爭中。
彌桑黛奉上鴨蛋和狗腸,外加半杯酸柑汁兌的甜酒。蜂蜜招來了蒼蠅,但一支熏香蠟燭即將它們趕走。她發現在如此高處,蒼蠅不像城里其他地方那樣討厭,這是她喜歡金字塔的又一個地方。“我得采取措施對付蒼蠅,”丹妮說,“納斯的蒼蠅多嗎,彌桑黛?”
“納斯有很多蝴蝶,”小文書用通用語答道,“再添些酒?”
“不。我很快就得上朝。”丹妮喜歡上了彌桑黛。金色大眼睛的小文書雖然年輕,卻十分睿智。她也很勇敢。如此才能在惡劣環境中生存。她希望有一天可以看看傳說中的納斯島。彌桑黛說“和平之民”制造音樂而非戰爭。他們不事殺戮,連動物都不傷害;他們只吃瓜果,不食血肉。侍奉和諧之神的蝴蝶精靈們守護著島嶼,以抵御外敵。無數征服者曾航向納斯,妄圖帶去血與火,結果卻紛紛病死。然而販奴船前來劫持時,蝴蝶精靈卻沒幫他們。“有一天我會帶你回家,彌桑黛。”丹妮許諾。若我向喬拉許下同樣的諾言,他還會出賣我嗎?“我發誓。”
“小人甘愿留在您身邊,陛下。納斯將永世長存,而您對小——對我恩重如山。”
“你對我也很好。”丹妮執起女孩的手。“來,幫我更衣吧。”
姬琪和彌桑黛給她洗澡,伊莉擺出衣服。今天她穿紫色錦繡長袍,系一條銀腰帶,頭戴碧璽兄弟會在魁爾斯送的三頭龍王冠,此外,銀色涼鞋的跟高得令她擔心會摔倒。等著裝完畢,彌桑黛奉上一面銀鏡,好讓她看看自己的模樣。丹妮默默凝視自己。這是征服者的臉龐嗎?她自己覺得仍舊是小女孩的臉。
還沒有人稱她為征服者丹妮莉絲,但將來也許會。征服者伊耿用三頭龍贏得維斯特洛,而她憑借一群陰溝鼠和一根木樁在不到一天的時間里奪取了彌林。可憐的格羅萊。她知道他仍在為自己的船而傷心。如果艦只可以相撞,為何不能撞門呢?想到這里,她令船長們將船靠岸,卸下桅桿當攻城錘。蜂擁而上的自由民則拆開船身,制造遮篷、龜盾、彈石器和云梯。傭兵們為每根沖城槌各取了一個粗俗的名字,“米拉西斯號”——原先的“戲謔約索號”——的主桅撞破了東門。他們管它叫“約索的命根子”。激烈的戰斗殘酷而血腥,持續了大半個白天,一直進行入夜。剛巧在木頭快要斷裂之前,“米拉西斯號”的鐵制船首像,一張小丑的笑臉,撞入城門中。
丹妮本想親率部隊出動,但軍官們認為,即使是男子,這也屬于瘋狂行為。她的軍官們從不贊成她做任何事。她只好留在后方,穿件長鎖甲,坐于銀馬上。然而城陷的聲音,她在半里格之外都聽得到,防御者們挑釁的呼喝剎那間化為恐懼的哭喊。那一刻,她的龍齊聲咆哮,為黑夜填滿火焰。她知道奴隸們起義了。我的陰溝鼠咬斷了他們的鎖鏈。
最后的抵抗被無垢者粉碎后,洗劫也自然而然地隨之發生,這時丹妮方才人城。死尸高高地堆在殘破的城門前,自由民花了近一個小時才為她的銀馬清出通道。“約索的命根子”及用來保護它的、覆蓋馬皮的木制龜盾被棄置在門內。她騎過廢墟和破窗,穿越磚頭街道,排水溝里堵滿僵硬腫脹的尸體。興高采烈的奴隸們在她經過時舉起血手,高喊“母親”。
大金字塔前的廣場上,彌林人絕望地擠作一團。晨曦之中,偉主大人們看上去毫無偉岸之像。被剝奪了首飾和流蘇托卡長袍的他們,顯得十分卑微,老人們陰囊萎縮,皮膚斑駁,年輕人則頂著荒謬可笑的頭發。他們的婦女要么肥胖軟弱,要么干瘦得像陳年竹竿,臉上則掛有道道淚痕。“我要你們的首領,”丹妮吩咐他們,“交出他們,余人寬恕。”
“多少?”一個老婦人抽泣著問,“要多少人您才會饒恕我們?”
“一百六十三人。”她回答。
她把他們釘在環繞廣場的木樁上,互相指著旁邊的人。下令時,她心中充滿熾烈狂暴的怒火,感覺自己就是一條復仇的真龍。但事后,當她經過柱子上那些瀕死的活人,聽見他們的呻·吟,聞到腸子和血肉的惡臭……
丹妮皺起眉頭,放下銀鏡。這是正義。是的。我這么做是為了我的孩子們。
覲見室在下面一層,高高的天花板,紫色大理石墻,充滿回音。這里雖然莊嚴,卻極陰森。原有的王座,將鍍金木頭雕成精致而兇猛的鷹身女妖。她凝視良久后,下令將它劈成柴火。“我不要坐在鷹身女妖膝上。”她宣布。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簡單的烏木長椅,雖然實用,彌林人卻認為不合女王的尊嚴。
血盟衛們在等她。浸過油的辮子里銀鈴輕響,他們還戴著死人的金銀珠寶。彌林的富裕超乎想象,連傭兵們也個個心滿意足——至少暫時如此。房間另一端,灰蟲子身穿無垢者的樸素制服,尖刺青銅盔夾于腋下。她至少可以依靠他們幾個——或者說希望如此——外加布朗·本·普棱,壯實的布朗·本頭發灰白,面容飽經風霜,她的龍對他十分鐘愛。還有他邊上金光閃閃的達里奧。達里奧,本·普棱,灰蟲子,伊麗,姬琪,彌桑黛……丹妮望著他們,尋思哪一個接下來會背叛她。
龍有三個頭。全世界我還有兩個人可以信賴——假如能找到的話。到時候,我不再是孤身一人。我們三個一同對抗全世界,就伊耿和他的妹妹們。
“城內真如表面顯示的那么風平浪靜嗎?”丹妮問。
“確實如此,陛下。”布朗·本·普棱回答。
她很高興。同所有陷落的城市一樣,彌林遭到野蠻的洗劫,但在徹底占領城市之后,丹妮決定停止暴力。她頒布命令,殺人者將被處絞刑,搶劫者失去一只手,強暴者則切下陽具。如今,八個殺人犯掛在城墻上,無垢者們送來一大桶血淋淋的肢體和軟綿綿的紅色蠕蟲。彌林終于恢復平靜。但能維持多久呢?
一只蒼蠅在腦袋邊嗡嗡作響,丹妮惱怒地揮手趕開,可它又立即回來。“城里蒼蠅太多了。”
本·普棱哈哈大笑,“沒錯,早上我的麥酒里就有蒼蠅。我還吞了一只。”
“蒼蠅是死者的報復。”達里奧微笑著撫摸中間那支胡子。“死尸孕育蛆蟲,蛆蟲誕生蒼蠅。”
“那我們得趕緊處理尸體,從下面的廣場開始。灰蟲子,你愿意負責嗎?”
“女王下令,小人遵從。”
“帶上麻袋和鏟子,阿蟲。”布朗·本建議,“那些家伙爛透了,正零零碎碎地從柱子上掉下來,爬滿……”
“他知道。我也知道。”丹妮想起自己在阿斯塔波的懲罰廣場里感受到的恐怖。我制造了同樣強烈的恐怖,但他們應有此報。殘酷的正義才是正義。
“陛下,”彌桑黛說,“吉斯人把受敬重的死者埋在自家住宅下的地穴里。若您把骨頭煮干凈,送還他們的親人,將是一項善舉。”
寡婦們照樣會詛咒我。“就這么辦。”丹妮招呼達里奧,“今天早上有多少人求見?”
“有兩個人請求沐浴您的恩澤。”
達里奧在彌林奪得一整柜的新衣服,為與之相配,他重新染了三叉胡須和卷發,染成鮮艷的深紫色。這讓他的眼睛看起來幾乎也成為紫色,仿佛是失落的瓦雷利亞人。“他們昨晚乘劃槳商船‘靛星號’到達,這船來自魁爾斯。”
是條販奴船吧。丹妮皺起眉頭。“他們是誰?”
“靛星號的船長和一個自稱為阿斯塔波代表的人。”
“我先見使節。”
來人膚色白皙,長著貂一樣的尖臉,脖子上掛著串串沉重的珍珠與金絲。“主人!”他高聲說,“我名叫蓋爾。我帶來了阿斯塔波之王,偉大的克萊昂,對龍之母的問候。”
丹妮不禁一愣,“我留下議會統治阿斯塔波。由一名醫生、一名學者和一名牧師領導。”
“主人,那幫狡猾的無賴背叛了您的信任。他們策劃恢復善主大人們的權勢,給人民套上鎖鏈,幸而計劃敗露。偉大的克萊昴揭發了他們的陰謀,用屠刀砍下他們的腦袋,心懷感激的阿斯塔波民眾因為他的英勇而給他戴上王冠。”
“尊貴的蓋爾,”彌桑黛用地道的阿斯塔波方言問,“這個克萊昂跟曾屬于格拉茲旦·莫·烏爾霍的克萊昂是同一人嗎?”
她的語氣坦率大方,提出的問題卻顯然讓使節很不安。“是同一人,”他承認,“一位偉人。”
彌桑黛傾身靠近丹妮。“他曾是格拉茲旦廚房里的屠夫,”女孩湊在她耳邊輕聲說,“據說殺豬是阿斯塔波的一把手。”
我給了阿斯塔波一個屠夫國王。丹妮很不痛快,但又不能在使節面前表現出來。“愿克萊昂國王英明賢治。他找我何事?”
蓋爾揉揉嘴巴,“也許我們該私下里談,陛下?”
“我和我的軍官們之間沒有秘密。”
“遵命。偉大的克萊昂要我宣告他對龍之母的忠誠。您的敵人就是他的敵人,首要的便是淵凱的賢主大人們。他提議阿斯塔波和彌林結盟,共同對抗淵凱。”
“我發過誓,只要他們釋放奴隸,便將秋毫無傷。”丹妮道。
“這幫淵凱狗不能信任,主人,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策劃顛覆您。他們征募新軍,在城墻外操練;他們建造戰艦,還派出使節前往西方,前往島上的新吉斯和自由貿易城邦瓦蘭提斯,以建立聯盟及雇用傭兵;他們甚至派遣快騎深入維斯·多斯拉克,以圖招來一個卡拉薩。偉大的克萊昂讓我向您保證,無須害怕。阿斯塔波不會忘記您,不會拋棄您。為證明他的誠意,偉大的克萊昂提議用聯姻來確保盟約。”
“聯姻?跟我?”
蓋爾微微一笑,他的牙齒棕黃腐爛。“偉大的克萊昂將會給您許多健壯的兒子。”
丹妮無言以對,但小彌桑黛替她解了圍,“他的大老婆有沒給他生兒子?”
使節不快地瞅瞅她,“偉大的克萊昂的大老婆替他產下三個女兒,兩名小老婆也有了身孕。但別擔心,倘若龍之母許婚,他將把她們統統廢掉。”
“他真高尚,”丹妮說,“我會仔細考慮你說的一切,大人。”她下令在下層金字塔內為蓋爾安排房間。
所有的勝利都在我手中化為渣滓,她心想,不管怎么做,帶來的只有死亡和恐怖。阿斯塔波發生的事將很快四處傳播,屆時,數萬新獲自由的彌林奴隸無疑會下定決心隨她西行,如果留下,不知會有何等命運……然而行進途中等待他們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算清空城內每座谷倉,任由彌林陷入饑饉,她也無法養活這么多人!前路漫長而嚴酷,充滿未知的艱險,喬拉爵士警告過她。他警告過她許多……他……不,我不要去想喬拉·莫爾蒙。讓他再等等。“帶商船船長。”她宣布。也許他有好消息。
結果愿望落了空。靛星號的船長是魁爾斯人,因此問起阿斯塔波的情況時,他不停地流淚。“整座城市都在泣血。未葬的死尸在街道上腐爛,每座金字塔都成了全副武裝的軍營,集市里既沒有食物也沒有奴隸。還有可憐的孩子們!屠夫國王手下的強盜抓走阿斯塔波每位貴族的兒子,以制造新的無垢者進行交易,雖然離完成訓練還需要好多年。”
最讓丹妮吃驚的是她居然并不驚訝。她想起了埃蘿葉,那個她試圖保護的拉札林女孩,想起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我起程后,彌林也會是同樣的結局,她心想。斗技場的奴隸生來接受殺戮訓練,腦海中唯有好斗與蠻橫,現下他們自認為是城市的主人,城中男男女女的生死禍福皆可管轄。被絞死的八人中就有兩個角斗士。無可奈何,她告訴自己。“你想要什么,船長?”
“奴隸,”他說,“我的貨艙裝滿了象牙、龍涎香、斑馬皮及其他高檔貨。我愿用它們來交換奴隸,再去里斯和瓦蘭提斯販賣。”
“我們沒有奴隸。”丹妮說。
“女王陛下?”達里奧踏步上前,“河邊擠滿了請求出賣自己給這個魁爾斯人的彌林人。他們的數目比蒼蠅還多。”
丹妮很是震驚,“他們想當奴隸?”
“提出申請的都是談吐文雅的好人家,親愛的女王,這樣的奴隸價值不菲。在自由貿易城邦,他們會成為教師、文書、床奴,甚至醫生和牧師。他們將睡上軟床,吃到美食,居住于寬敞的豪宅中。而在這兒,他們失去了一切,被恐懼與貧窮所籠罩。”
“我明白了。”阿斯塔波的故事傳來后,發生這種情況也許并不奇怪。丹妮考慮片刻。“任何自愿賣身的人,都予準許。包括女人。”她舉起一只手。“但他們不可以賣孩子,男人也不可以賣妻子。”
“在阿斯塔波,奴隸易手時,城邦將抽取十一稅。”彌桑黛告訴她。
“我們也一樣。”丹妮決定。戰爭不只需要士兵,也需要金錢。“以十一為額度,收取金銀象牙,但彌林不需要藏紅花、丁香或斑馬皮。”
“謹遵旨令,榮耀的女王,”達里奧說,“我的暴鴉團將會收取您的十一稅。”丹妮知道,若讓暴鴉團去收,至少一半的錢財會流失。但次子團也一樣腐敗,無垢者雖然清廉,卻未受教育。“做好記錄,”她吩咐,“由自由民中會讀寫算術的人負責。”
靛星號船長完事后躬身請辭。丹妮在烏木椅上不安地挪動。她害怕接下來的事,但又明知自己已經拖得太久。淵凱和阿斯塔波,戰爭的威脅,聯姻的請求,還有最重要的西進……我需要我的騎士們。我需要他們的劍,更需要他們的諫言。然而想到再見喬拉·莫爾蒙,感覺就像吞下了一勺蒼蠅:憤怒、不安、惡心。她幾乎可以感覺到它們在肚子里嗡嗡地飛來飛去。我是真龍血脈,必須要堅強。面對他們,我眼里的是火而非淚。“叫貝沃斯帶我的騎士們上來,”丹妮趕緊下令,以免改變主意,“我優秀的騎士們。”
壯漢貝沃斯氣喘吁吁地爬上樓梯,將他們帶進門,兩只胖乎乎的手各緊抓一個騎士。巴利斯坦爵士高昂著頭,喬拉爵士的眼睛卻盯著大理石地板。一個驕傲,一個負疚。老人剃掉白胡子后,看上去年輕了十歲;但她禿頂的大熊卻仿佛比實際年齡更老。他們在座椅跟前停下。壯漢貝沃斯往后退開,雙臂環抱在滿是疤痕的胸前。
喬拉爵士清清嗓子,“卡麗熙……”
她如此想念他的聲音,卻又必須嚴厲。“安靜。該說話的時候我自會吩咐你。”她站起身。
“當我派你們去下水道時,心中暗暗希望那是彼此最后一次見面。對于騙子來說,淹死在奴隸商人的污穢里是個恰當的結局。我以為諸神會處理你們,但你們卻回來了。我英勇的維斯特洛騎士,一個告密者,一個變色龍。我哥哥會絞死你們倆。”韋賽里斯—定會。她不知雷加會怎么做。“我承認,你們幫我贏得了這座城市……”
喬拉爵士繃緊嘴唇,“我們為你贏得了這座城市。我們這幫陰溝鼠。”
“安靜。”她重復……盡管他說的是事實。當初“約索的命根子”及其他沖城錘撞擊城門,弓箭手們向城頭射出火箭時,她派出兩百人,在黑暗掩護下沿河點燃碼頭的船只——然而所有這些都只是幌子——趁火船吸引了城墻上守軍的注意,一群瘋狂的自愿者游到下水道的排泄口,掰開一道銹穿的鐵柵欄。喬拉爵士、巴利斯坦爵士、壯漢貝沃斯及其他二十名勇敢的傻瓜就這樣自褐色的污水里偷偷潛入,沿著磚塊甬道前進。這是一支由傭兵、無垢者和自由民混合而成的隊伍,丹妮只要沒家室的人……沒有嗅覺則更佳。
他們不但勇敢,而且幸運。離上次降雨已有一月,因此下水道里的污水只到大腿的高度。他們用油布包裹火炬,以保持照明。一些自由民被碩大的老鼠給嚇傻了,直到壯漢貝沃斯逮住一只,咬成兩截。另有一人被巨大的白蜥蜴殺死,它突然從黑乎乎的水里躍將出來,咬住人腿,拖將下去,但等下一次水波泛漾時,喬拉爵士用劍宰了那畜生。他們幾度轉錯方向,然而剛上地面,壯漢貝沃斯就領著大家直奔最近的斗技場,打了那兒的守衛一個措手不及,并斬斷奴隸們的鎖鏈。一小時之內,彌林一半的角斗士都奮起反抗。
“你們幫我贏得了這座城市。”她堅決地重復。“你們過去都曾為我效力,表現上佳。巴利斯坦爵士將我自泰坦私生子手中救出,在魁爾斯時,還挫敗了遺憾客的陰謀;而你,喬拉爵士,則在維斯·多斯拉克揪出下毒者,我的日和星死后,也是你從卓戈的血盟衛手中拯救了我。”太多人要置她于死地,幾乎數不過來。“然而你們撒謊,欺騙我,背叛我。”她首先轉向巴利斯坦爵士。“你曾保護我父王多年,也在三叉戟河上與我哥并肩作戰,后來卻背叛了流亡的韋賽里斯王子,向篡奪者屈膝。這是為什么?我要真相。”
“真相并不總招人喜歡。勞勃是個……優秀的騎士……他仗義,英勇……他不止寬恕了我,還饒過許多人的性命……韋賽里斯王子只是個小男孩,還要等許多年,才適合統治,而且……請原諒,女王陛下,您要的是真相……童年時代的令兄,韋賽里斯,已經顯示出他是父親的兒子,與雷加截然不同。”
“父親的兒子?”丹妮皺起眉頭。“什么意思?”
老騎士沒有眨眼,“在維斯特洛,您父親被稱為‘瘋王’。沒人告訴過您嗎?”
“韋賽里斯說過。”瘋王。“篡奪者如此稱呼他,篡奪者和他的走狗。”瘋王。“那是謊言。”
“倘若閉目塞聽,”巴利斯坦爵士輕聲道,“又何苦尋求真相?”他猶豫片刻,“我以前解釋,使用假名是為了防止蘭尼斯特家知道,那只是原因的一部分。陛下,更重要的是,在我發誓為您效忠之前,想要觀察一段時間,確定您不是……”
“……我父親的女兒?”我不是父親的女兒,那又是誰?
“……瘋狂的化身。”他續道。“幸運的是,我未曾發現任何缺陷。”
“缺陷?”丹妮怒火上涌。
“我并非學士,不會征引歷史,陛下。我的生命在于長劍,不依于書本。但七大王國每個孩童都知道,坦格利安家族素來游離于瘋狂的邊緣。您父親不是第一個特例。杰赫里斯國王曾告訴我,瘋狂和偉大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每當一位坦格利安降生,諸神就將硬幣拋向空中,整個世界將屏息觀察它的降落。”
杰赫里斯。這老人認識我祖父。想到這里,遲疑油然而生。畢竟,她所知的維斯特洛大多來自哥哥,少部出于喬拉爵士。而巴利斯坦爵士忘記的事或許都比他們兩個知道的加起來還要多。唯有此人明白我的出身淵源。“因此我是某位神祗手中的硬幣,對吧,爵士先生?”
“不,”巴利斯坦爵士答道,“您是維斯特洛真正的君主。假如您認為我還值得佩劍,我將永遠是您忠誠的騎士,直到生命盡頭;如若不然,我滿足于侍奉壯漢貝沃斯,做他的侍從。”
“假如我斷定你只配當我的弄臣呢?”丹妮挖苦地問,“或者廚子?”
“我會非常榮幸,陛下,”賽爾彌平靜而尊嚴地說,“我烤蘋果、煮牛肉不比別人差,還用篝火烤過許多鴨子。我希望您喜歡油乎乎的烤鴨,有焦黑的皮和帶血的骨頭。”
這番話讓她微笑。“要能吃到這樣的美食,我寧愿當個瘋子。本·普棱,把你的劍交給巴利斯坦爵士。”
但白胡子不接受。“我把自己的寶劍扔在喬佛里腳下,之后再沒碰過一把。只有從我的女王手里,才愿再度配劍。”
“如你所愿。”丹妮從布朗·本手里拿過武器,劍柄朝前遞出。老人恭敬地接過。“現在,跪下,”她吩咐,“發誓為我效忠。”
他單膝跪下,將長劍橫置于她腳邊,念誦誓言。丹妮幾乎沒聽他說了些什么。他是容易處理的一個,她心想,另一個就難了。等巴利斯坦爵土宣誓完畢,她轉向喬拉·莫爾蒙,“輪到你了,爵士,我要真相。”
大個男人漲紅了脖子,是憤怒還是羞愧,她不清楚。“我試圖告訴您真相,我說了好幾十次。我告訴您阿斯坦另有蹊蹺,我警告您札羅和俳雅·菩厲不能信任。我警告您——”
“你警告過我每個人,除了你自己。”他的傲慢激怒了她。他應該謙卑。他應該懇求我的原諒。“你說除了喬拉·莫爾蒙,誰也不能信任……而自己竟然一直是八爪蜘蛛的間諜!”
“我不是誰的間諜。是的,我拿了太監的錢,學習了密碼,寫了幾封信,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你監視我,出賣我!”
“一度……”他勉強道,“我洗手不干了。”
“什么時候?你什么時候不干的?”
“我在魁爾斯寫過一份報告,但——”
“魁爾斯?”丹妮本希望這時間要提前得多。“你在魁爾斯寫了些什么?說你是我的人了,再也不要參加他們的陰謀?”喬拉爵士無法對上她的視線。“卓戈卡奧死后,你要我跟你一起去夷地和玉海。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勞勃的?”
“那是為保護你,”他堅持,“讓你遠離他們。我知道他們是什么樣的毒蛇……”
“毒蛇?那你是什么,爵士?”某個可怕的念頭頓時出現在腦海。“你告訴他們我懷了卓戈的孩子……”
“卡麗熙……”
“別想否認,爵士,”巴利斯坦爵士尖刻地指出,“太監將消息稟報御前會議時我在場,隨后勞勃即命令處死陛下和她的孩子。你是消息來源,爵土,甚至有人說也許該由你親自動手,以求得赦免。”
“謊言。”喬拉爵士沉下臉。“我絕不會……丹妮莉絲,阻止您喝毒酒的人是我。”
“沒錯,但你怎么知道酒里下了毒?”
“我……我只是懷疑……商隊帶來瓦里斯的一封信,信中警告我也許會有行刺企圖。他要我監視您,對,同時不讓您受傷害。”他跪下去。“如果我不告密,會有其他人去干。您知道的。”
“我知道你背叛了我。”她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兒子雷戈便是胎死于腹中。“我知道因為你,有個下毒者試圖毒害我兒子。我知道這些。”
“不……不……”他搖搖頭,“我不想……原諒我。您必須原諒我。”
“必須?”太晚了。他應該一開始就懇求原諒。現在她無法按原計劃寬恕他。記得自己將酒販拖在銀馬后,直到尸骨無存,招致他出現的人難道不該有同樣的下場嗎?可這是喬拉,我勇猛的大熊,從不令我失望的左膀右臂。如果沒有他,我早已死了,但是……“我不能原諒你,”她說,“不能。”
“您原諒了老人……”
“他以名字欺瞞我,你則把我的秘密出賣給殺死我父親、竊取我兄長王座的人。”
“我保護您。我為您而戰,為您殺戮。”
你吻我,她心想,你背叛我。
“我像只老鼠一樣下到陰溝里,只為了您。”
若你死在那里,結局也許好一點。丹妮什么也沒說。沒什么可說。
“丹妮莉絲,”他道,“我愛你。”
對了。命中注定你將經歷三次背叛。一次為血,一次為財,一次為愛。“諸神不做無目的之事。你沒戰死,說明他們有用得著你的地方。但我用不著你,不要你留在身邊。你被放逐了,爵士,回君臨城你主子那里求取赦免吧——假如可以的話。或者去阿斯塔波,屠夫國王需要騎士。”
“不,”他向她伸出手,“丹妮莉絲,求求你,聽我說……”
她拍開他的手,“別再冒昧地碰我,或喊我的名字。黎明之前,收拾好東西,離開這座城市。如果天亮后我發現你仍在彌林,就讓壯漢貝沃斯擰下你的腦袋。我會的,不用懷疑。”她轉身背對他,裙裾飛旋。我不能去看他的臉。“把這騙子帶走。”她下令。我不能哭,一定不能。如果我哭了,就會原諒他。壯漢貝沃斯抓住喬拉爵士的胳膊,將他拽出去。丹妮回頭一瞥,只見騎士像醉酒的瘋子一樣,踉蹌而緩慢地行走。她扭轉視線,直到聽見關門聲,方才坐回烏木椅子里。他也走了。我的父母雙親,我的哥哥們,威廉·戴瑞爵士,我的日和星,胎死腹中的兒子,連喬拉爵士,也……
“女王陛下心腸真好,”達里奧透過深紫色胡子帶著喉音說,“然而這家伙比歐茲納克和梅羅加到一起更危險。”他用強壯的雙手撫摸佩劍劍柄,擱在那對浪蕩的黃金女人像上。“您不用說出口,我的明光。只需稍稍點頭,您的達里奧就去把他丑陋的頭顱帶回來。”
“隨他去吧。債已還清。讓他回家。”丹妮仿佛看見喬拉走在虬結的橡樹和高大的松樹之間,走過開花的荊棘叢,走過長滿苔蘚的灰巖,走過陡峭山坡上流淌而下的清涼小溪。她仿佛看見他進入一個巨大木廳,狗兒睡在壁爐旁,煙霧繚繞的空氣中徘徊著烤肉和蜂蜜的濃濃氣味。“會議到此結束。”她告訴軍官們。
她好容易才克制住一路奔上寬闊大理石階的沖動。伊麗幫她脫下禮服,換上舒適的服裝:松弛的羊毛褲,寬大的氈毛外衣和多斯拉克彩繪背心。“您在發抖啊,卡麗熙。”女孩跪下來替丹妮系涼鞋時說。
“我冷,”丹妮撒謊,“把昨晚看的書拿過來。”她希望讓自己沉溺于文字當中,沉溺于別的時間、別的地點。這本厚厚的皮革書記載了七國的歷史和歌謠傳奇。說實話,都是些兒童故事,太簡單,太神奇,不可能是真實。所有英雄都高大而英俊,所有叛徒眼神都游移不定。然而她很喜歡這本書,昨晚看到紅塔中的三位公主,她們被國王關起來,罪名是太過美麗。
侍女將書取來后,她很容易地找到上次讀的那一頁,卻毫無裨益。她發現自己重復地看同一段,看了十多遍。我與卓戈卡奧結婚那天,喬拉爵士將這本書作為禮物送給我。達里奧是對的,我不該放逐他。我應該要么留他,要么殺他。她扮演著女王,然而有時候仍感覺自己是個驚惶的小女孩。韋賽里斯常說我是個呆子。他果真瘋了嗎?她合上書本。如果愿意,仍可喚回喬拉爵士,或派達里奧去殺他。
丹妮選擇回避。她走到露天平臺上,雷哥睡在水池邊曬太陽,盤作綠色與青銅色的一團。卓耿棲息在金字塔頂,原本高大鷹身女妖站立的地方。他發現她之后展翅咆哮。沒有韋賽利昂的蹤影,但當她靠著矮墻掃視地平線,見到白色的翅膀掠過遠處河面上方。他在捕獵呢。他們每天都變得更為大膽。然而他們飛得太遠時她仍會擔心。也許有一天,某一個便回不來了,她心想。
“陛下?”
她轉身,發現巴利斯坦爵士在后面。“還有什么事,爵士?我寬恕了你,接受了你的服務,讓我靜一靜吧。”
“請原諒,陛下。不過……如今您知道了我的身份……”老人猶豫道,“御林鐵衛日夜守衛君主,我們的誓言要求我們不僅捍衛他的生命,還要保守他的秘密。您父親的秘密跟他的王座一起,理應屬于您,我……我覺得您也許有問題要問。”
問題?她有成百,上千,數萬個問題。為何現在就想不出一個來?“我父親真是瘋子嗎?”她突然說。為何問這個?“韋賽里斯說發瘋的傳言是篡奪者的陰謀……”
“當年韋賽里斯還是個孩子,王后竭盡所能地護著他。依我之見,您父親一直帶有那么一點點瘋狂。但他同時也很慷慨,富有魅力,因此人們曾遺忘他的缺陷。他統治初期,充滿了希望……但隨著年月流逝,缺陷越來越大,直到……”
丹妮阻止他,“你覺得我現在想聽這些嗎?”
巴利斯坦爵士思考片刻,“也許……現在不想。”
“現在不想。”她贊同。“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你必須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訴我,不管好的還是壞的。我父親定有些好的方面可以說吧?”
“有的,陛下,他和他的前人都有許多業績值得稱許。包括您祖父杰赫里斯和他弟弟,您曾祖父伊耿,您的母親……還有雷加,尤其是雷加。”
“我希望自己認識他。”她聲音里充滿向往。
“我希望他能認識您,”老騎土道,“等您作好準備,我將把一切都告訴您。”
丹妮親吻他的臉頰,讓他離開。
當晚,侍女們送來羔羊肉、葡萄干色拉和酒糟胡蘿卜,以及一片蘸滿蜂蜜的熱面包。但她什么也吃不下。雷加有沒有過如此疲憊?她疑惑地想,征服者伊耿呢?
睡覺時,丹妮讓伊麗陪床,這是自船上以來的第一次。當她的手指纏繞于侍女濃密的黑發,在顫抖中達到高·潮時,她幻想抱著自己的是卓戈……只不過他的臉時不時變成達里奧。想要達里奧,說出來就行。她的腿和伊麗的腿糾結在一起。今天他的眼睛看上去幾乎是紫色……
當晚,丹妮的夢十分黑暗,她醒來三次,帶著隱約的驚怕。第三次之后,她再也無法入睡。月光透過傾斜的窗戶傾瀉而下,映得大理石地板一片銀白。涼爽的輕風從門外的平臺吹進來,伊麗在身邊睡得很沉。她嘴唇微張,一顆暗棕色乳頭依稀露在絲睡衣外。丹妮不禁感受到誘·惑,但她想要的是卓戈,或許是達里奧,并非伊麗。侍女可愛迷人,技巧純熟,但她的吻里只有職責的味道。
她站起身,留下伊麗在月光中沉睡。姬琪和彌桑黛睡在自己的床上。丹妮披上長袍,赤腳踏過大理石地板,走到外面的平臺。空氣很涼,但她喜歡青草在趾間的感覺,喜歡樹葉低語互訴的聲音。風吹起漣漪,在小浴池表面互相追逐,令月亮的倒影跳躍閃爍。
她倚在低矮的磚墻上俯瞰城市。彌林沉睡。也許是沉浸在美夢里,夢中有好日子。夜晚如黑色的地毯,覆蓋街道,遮掩了尸體和從下水道上來享用尸體的灰老鼠,遮掩了群群煩人的蒼蠅。遠處的火炬閃爍著紅黃光芒,那是她巡邏的哨兵,時不時,各處有泛著微光的油燈沿小巷搖搖晃晃地前進。也許其中一盞便是喬拉爵士,緩緩引馬往城門而去。別了,大熊。別了,叛徒。
她是風暴降生丹妮莉絲、卡麗熙、不焚者、龍之母、維斯特洛七大王國的女王,她殺死巫魔,解放奴隸,然而全世界卻無人可以信任。
“陛下?”彌桑黛裹著睡袍來到她身后,腳踩一雙木拖鞋,“我醒來看到您不在。睡得不好嗎?您在看什么?”
“我的城市,”丹妮道,“我在尋找一座紅門的大宅。但夜里,所有門都是黑色。”
“紅門?”彌桑黛很疑惑,“什么宅子?”
“沒有這樣的宅子。沒什么。”丹妮握住小女孩的手。“永遠不要對我撒謊,彌桑黛,永遠不要背叛我。”
“我永遠不會,”彌桑黛發誓,“看哪,黎明。”
地平線升至天頂,天空轉為鈷藍,東方低矮的群山背后,一抹亮光浮現,淡淡的金和珍珠般的粉。丹妮挽起彌桑黛的手,兩女并肩觀看日出。灰色的磚塊變成紅黃橙綠藍,斗技場猩紅色的沙子耀得眼睛生疼,圣恩神廟的金色圓頂反射出強烈的輝芒,城墻上閃爍著青銅的星——那是旭日的光輝照到無垢者頭盔的尖刺之上。平臺花園里,若干蒼蠅呆滯地飛舞。柿子樹上的鳥兒開始鳴叫,一只,兩只。丹妮昂頭聽它們唱歌,但很快,城市的聲音就淹沒了一切。
我的城市。
當天早上,她沒有下到覲見室,而是傳喚軍官們來花園。“征服者伊耿帶給維斯特洛火與血,但同時也給予他們和平、繁榮和公正。我帶給奴隸灣的只有死亡和毀滅。我像卡奧,不像女王,一番毀壞掠奪后,就拍屁股走人。”
“這里沒什么值得留戀。”布朗·本·普棱說。
“陛下,奴隸商人們是自取滅亡。”達里奧道。,
“您給彌林帶來了自由。”彌桑黛指出。
“饑餓的自由?”丹妮尖銳地反問,“死亡的自由?我是龍?還是鷹身女妖?”我是瘋子嗎?我有缺陷嗎?
“您是真龍,”巴利斯坦爵土肯定地說,“但彌林并非維斯特洛,陛下。”
“假如我連一座城市都無法管理,又怎能統治七大王國?”騎土無言以答。丹妮轉身背對大家,再度凝望城市。“我的孩子們需要時間治療和學習;我的龍需要時間成長試煉,以便早日高飛。我也一樣。我不愿這座城市步上阿斯塔波的后塵,我不愿讓淵凱的鷹身女妖重新奴役被我解放的人們。”她回身望向他們的臉。“我不會離開。”
“您想怎么做,卡麗熙?”拉卡洛問。
“留下來統治,”她說,“實實在在地當個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