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坐落在離岸半里遠的島嶼上,水流和緩的三叉戟河在此通過寬廣的河口注入螃蟹灣。 即便遠遠看去,也能發現島上的富庶:梯田覆蓋斜坡,下有魚塘,上有風車,木頭與帆布制成的槳葉在海灣吹來的輕風中慢慢轉動。布蕾妮看到綿羊在山坡上吃草,鸛鳥在渡船碼頭周圍的淺水里行走。
“鹽場鎮就在對岸,”梅里巴德修士指著海灣北面說,“修士兄弟們會趁早潮把我們擺渡過去,但我很擔心在那邊將要看到的景象。在此之前,讓我們先享用一頓熱餐吧,兄弟們總是有骨頭給狗兒。”狗兒搖著尾巴叫了一聲。
現在正趕上退潮,而且退得很快,將島嶼與陸地隔離的河水急速后撤,留下一片廣闊的褐色泥灘,微微泛光,一個個潮水坑遍布其中,在下午的陽光里像金幣般閃爍。布蕾妮撓撓頸背,一只小蟲咬了她一口。她已將頭發盤起來,太陽照得皮膚暖洋洋的。
“為什么管它叫寂靜島?”波德瑞克問。
“因為居住在此的都是懺悔者,他們尋求在沉思、祈禱與靜默當中償還罪過。島上只有長老和監理們能說話,并且那些監理也只有七天中的一天可以。”
“靜默修女從不說話,”波德瑞克說,“聽說她們沒有舌頭。”
梅里巴德修士微微一笑。“我在你這個年紀時,我的長輩也如此嚇唬孩子,其實無論何時何地,這說法都并非事實。立誓保持靜默乃是表達懺悔的方式,作出犧牲來自己證明對天上七神的虔誠,啞巴發誓沉默就好比沒腿的人宣言放棄舞蹈。”他牽驢子走下斜坡,招呼他們跟上。“如果今晚想睡在屋檐底下,現在就必須下馬,隨我一起穿越泥沼。我們稱它為信仰之路,信仰堅貞的人才能安全通過,而心懷歹意的將會被流沙吞沒,或在潮水涌回來時淹死。你們中沒有人心懷歹意吧?即使如此,我仍會小心落腳之處。記住,只踩我踩過的地方,就能到達另一邊。”
布蕾妮發現信仰之路果真蜿蜒曲折,那座島看起來聳立在西北方,梅里巴德修士卻沒直接朝它走,而是折向東方,往海灣中水深處進發。遠處海水閃爍著銀藍色光芒,褐色爛泥“吱吱咯咯”地擠進他腳趾間,他不時停下來,用木杖試探前方。狗兒緊跟在他腳后,嗅著每一塊巖石、每一只貝殼和每一叢海草。但這回它既沒在前面蹦蹦跳跳,也沒有四處游走。
布蕾妮跟在后面,小心留意狗、驢子和修士留下的一排足印,然后是波德瑞克,海爾爵士收尾。一百碼之后,梅里巴德突然轉向南方,幾乎背對修道院行進。他朝那個方向又走了一百碼,帶領他們從兩個淺淺的潮水坑之間穿過。狗兒將鼻子探進其中一個,一只螃蟹用蝥夾它的鼻子,令它吠叫起來,接著是一場短暫但劇烈的搏斗,最后狗兒小跑著回來,渾身濕漉漉的,沾滿爛泥,口中叼著那只螃蟹。
“不是要去那地方嗎?”海爾爵士在后面指著修道院喊,“我們好像在到處亂逛,就是沒朝那里走。”
“這是信仰之路,”梅里巴德修士勸導,“信仰,堅持,虔誠,才能找到所尋求的安寧。”
泥灘在周圍泛著潮濕的光,映襯出近百種斑駁色調。爛泥是深黯的褐色,差不多跟黑的一樣,但也有一片片金色沙地,一塊塊灰色與紅色的突起巖石,以及一叢叢黑色與綠色的海草。鸛鳥在潮水坑中跋涉,留下許多腳印,螃蟹則在淺灘表面疾走。空氣帶有海鹽和腐敗的味道,泥巴吸住人們的腳,直到人們用力,才“啪”的一聲不情不愿地放開,伴隨著吱吱嘎嘎的嘆息。梅里巴德修士轉了一個又一個彎,留下的腳印里很快注滿了水。等地面變得堅固,并開始上升,她估計至少走了一里半路。
他們爬過環繞島岸的碎石堆,三個人正在等候。他們穿修士兄弟的棕褐長袍,袍子有寬大的鐘形袖口和尖頂兜帽,其中兩位還用長長的羊毛布裹住臉的下半部分,只能看見眼睛。開口說話的是第三十位。“梅里巴德修士,”他大聲說,“差不多一年沒見了。歡迎你,還有你的伙伴們。”
狗兒搖搖尾巴,梅里巴德甩掉腳上的爛泥。“我們請求一晚的住宿。”
“當然可以。今晚有燉魚肉。你們早上要坐渡船嗎?”
“希望那不是太過分的要求。”梅里巴德轉向旅伴們。“納伯特兄弟是教會監理,每七天中有一天可以講話。兄弟,這些善良的人一路幫助我。海爾·亨特爵士是河灣地的英勇騎士;這孩子波德瑞克派恩,來自西境;這位是布蕾妮女士,塔斯的處女。”
納伯特兄弟愣了一下。“女人。”
“是的,兄弟。”布蕾妮解開頭發,甩甩腦袋。“你們這兒沒有女人?”
“目前沒有,”納伯特說。“前來造訪我們的女人不是生病就是受傷,或者懷了孩子。七神賜予長老醫療之手,他讓許多連學士們都無法治愈的男女恢復健康。”
“我沒生病,也沒受傷或懷孩子。”
“布蕾妮女士是位女戰士,”梅里巴德修士透露,“她在追捕獵狗。”
“是嗎?”納伯特似乎吃了一驚,“為什么呢?”
布蕾妮摸摸守誓劍的劍柄。“為這個。”她說。
監理打量著她。“你……作為女人,算是非常強壯,但……也許我該帶你去見長老。他會安排你穿越泥沼。來吧。”
納伯特領他們沿鵝卵石小徑行走,穿過一片蘋果樹林,來到一間粉刷過的馬廄跟前,馬廄有尖尖的茅草屋頂。“你們將牲畜留在此處。吉拉曼兄弟負責給它們喂食飲水。”
馬廄中超過四分之三的部分空著。近處角落有五六頭騾子,由一名羅圈腿的兄弟照看,布蕾妮推測他就是吉拉曼。而在更遠的角落里,一匹碩大的黑牡馬被與其他動物隔開,它聽見話音,便嘶鳴起來,蹬踢畜欄門。
海爾爵士把韁繩交給吉拉曼兄弟,贊賞地看著這匹高頭大馬。“漂亮的馬兒。”
納伯特兄弟嘆口氣。“七神賜福,同時也賜予劫難。‘浮木’是很漂亮,但它一定生于地獄當中。當我們想給它套上犁時,勞尼兄弟的脛骨被踢斷兩處。我們希望閹割能改善它的壞脾氣,結果……吉拉曼兄弟,你愿意給他們瞧瞧嗎?”吉拉曼兄弟放下兜帽。他長著一頭金色短發,頭皮有削過的痕跡,染血的繃帶纏著耳朵所在之處。
波德瑞克倒抽一口冷氣,“那馬咬掉了你的耳朵?”
吉拉曼點點頭,蓋上腦袋。
“原諒我,兄弟,”海爾爵士說,“但假如你拿著剪刀朝我走來,我會咬掉你另一只耳朵。”
這個玩笑沒能打動納伯特兄弟。“你是騎士,爵士先生,‘浮木’不過是一頭負重的牲畜。鐵匠造就馬匹,是為了幫人類勞作。”他轉過身。“請這邊走。長老等著呢。”
斜坡比遠處看來要陡了許多,為便于攀爬,修士們搭起一座木樓梯,沿山敬在建筑物之間來回穿梭。布蕾妮在馬鞍上顛簸了一整天,很高興有機會伸伸腿。
上山途中經過十來個教會中的兄弟;這些人穿深褐色衣服,拉起兜帽,好奇地看著他們走過,但沒開口致意。其中一位牽著兩頭奶牛走向一間低矮的茅草頂畜棚,另一位在攪拌黃油,山坡較高處,有三個趕羊的男孩,再往上是片墓地,一位比布蕾妮更高大的兄弟正在奮力挖墳,從動作來看,顯然是腿瘸了。只見他將滿滿一鏟子沙礫高高拋過肩頭,其中一些恰好散落在他們腳邊。“你小心點,”納伯特兄弟斥責,“梅里巴德修士差點吃到一口泥。”掘墓人低下頭。當狗兒上前嗅他時,他放下鏟子,撓了撓狗耳朵。
“一個學徒。”納伯特解釋。
他們繼續沿木階梯攀登。“給誰挖的墳墓?”海爾爵士問。
“克萊蒙特兄弟,愿天父公正地裁判他。”
“他很老嗎?”波德瑞克派恩問。
“假如你認為第四十十八歲算老的話。他并非老死,而是死于在鹽場鎮所受的傷。歹徒們襲擊鎮子那天,他正好帶著我們的蜜酒去集市交易。”
“獵狗干的?”布蕾妮說。
“另一伙人,但殘忍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憐的克萊門特不愿說話,就被割了舌頭。歹徒說,既然他立誓保持沉默,要舌頭也是多余。長老了解更多情況,他把外界最糟的消息留給自己,以免打擾修道院的寧靜。我們許多兄弟來此處是為了逃避世間的恐怖,不愿去多想。克萊蒙特兄弟并非我們當中唯一受傷的人,有些傷口外表是看不出來的。”納伯特兄弟指指右側。“那是我們的夏日葡萄架,葡萄又小又酸,但釀出的酒還能喝。我們也自釀麥酒,而我們的蜜酒與蘋果酒名聲遠揚。”
“戰爭從未波及此處?”布蕾妮問。
“這次沒有,贊美七神。祈禱保護了我們。”
“還有潮水。”梅里巴德提示。狗兒叫了一聲以示贊同。
山眉上有一圈未經泥漿砌合的低矮石墻,圍著一大簇建筑物:葉片吱嘎作響的風車,修士們睡覺的回廊、吃飯的大廳,祈禱與冥思的木圣堂。圣堂窗戶上鑲鉛玻璃,寬闊的門上雕刻著天父與圣母的像,七邊形尖塔上有走道。圣堂后面是蔬菜園,一些較年長的兄弟正在拔除雜草。納伯特兄弟帶訪客們繞過一株栗子樹,來到嵌入山腰的一扇木門前。
“帶門的山洞?”海爾爵士驚訝地說。
梅里巴德修士笑笑。“這叫隱士洞。第十位尋到此島的圣人就居住在里面,他創造出許多奇跡,引來其他人加入。那是兩千年前的事了,門是后來添的。”
兩千年前,隱士洞也許陰暗潮濕,泥土遍布,回蕩著滴水聲,現在早已改觀。布蕾妮與伙伴們進入的山洞變成一間溫暖舒適的密室,地板鋪羊毛毯,墻壁覆蓋織錦,長長的蜂蠟燭散發出充裕的光線,家具樣式奇異而樸素,包括一張長桌、一條高背長凳、一個箱子,幾只擺滿書籍的高大書柜,還有一些椅子。它們全用浮木制成,奇形怪狀的木條巧妙地拼湊起來,打磨拋光,在燭光之下泛出暗金色。
長老跟布蕾妮想象的大不一樣。首先,他幾乎算不上長者,菜園里除草的兄弟都是彎腰駝背的老人,他卻高大挺拔,充滿活力,正當壯年;其次,他的臉不象她想象中的醫療圣人那般和藹慈祥。他腦袋大而方,眼睛敏銳精明,鼻子布滿紅色紋路。盡管他削過發,但頭頂跟厚實的下巴都布滿短須。
他不像是位能給人接骨療傷的圣人,反倒像是隨時要折斷別人關節的打手,塔斯的處女心想。長老穿過屋子,擁抱梅里巴德修士,又輕輕拍了拍狗兒。“每次我們的朋友梅里巴德和狗兒來訪,總是個快樂的日子,”他宣告,然后轉身面對其他賓客。“我們也歡迎新面孔。啊,最近見到的新面孔太少了。”
梅里巴德照例客套一番,然后落座于高背長凳上。與納伯特修士不同,長老并沒因布蕾妮的性別而不安,但當修士提起布蕾妮和海爾爵士旅行的原因時,他還是收起了笑容,只說句“我明白了。”便將話題岔開。“你們一定渴了。請嘗嘗我們的甜蘋果酒,潤一潤經歷旅途風塵的嗓子。”他親自給他們倒酒。杯子也由浮木制成,沒有兩只是相同的。當布蕾妮表示贊賞時,他回答說,“小姐您過獎,我們只不過將木頭雕刻拋光,加以利用罷了。在這個地方,我們受到諸神的保佑,河流與海灣交接處,河水與潮水互相角力,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因而被沖上岸堤,饋贈給我們。浮木在其中算是最不起眼,我們找到過銀杯、鐵鍋、一袋袋羊毛、一卷卷絲綢,生銹的頭盔,閃亮的寶劍……對了,甚至還有紅寶石呢。”
這引起了海爾爵士的興趣。“雷加的紅寶石?”
“也許吧,誰說得準呢?戰斗發生在上游很遠處,但河流耐心而不知疲倦。我們已經發現了六顆紅寶石,我們都在等待第七十顆。”
“寶石比骨頭強。”梅里巴德揉著腳,泥土在他手指下紛紛剝落。“河流的禮物并非總令人愉快,善良的兄弟們也會收到骨骸。淹死的牛或鹿,死豬腫脹至馬的一半大,對,還有人的尸體。”
“最近尸體太多了,”長老嘆氣,“掘墓人都沒休息過。三河人,西境人,北方佬,全沖到了這里。有騎士也有無賴。我們將他們埋在一起,史塔克與蘭尼斯特,布萊克伍德與布雷肯,佛雷與戴瑞……統統在一起,這是河流交給我們的責任,以回報它的豐厚饋贈,我們盡力而為,然而有時候找到女人……有時更糟,找到小孩。那是最為殘酷的禮物。”他轉向梅里巴德修士。“我希望你有時間為我們告解。自土匪殺死老貝內特修士之后,我們就沒入聽取懺悔了。”
“我會抽時間的,”梅里巴德說,“希望你們有比上次我經過時更好的罪過。”狗兒叫了一聲。“看到沒?連狗兒也感到無聊。”
波德瑞克派恩很疑惑。“我以為沒人可以說話。嗯,不是沒入。是那些兄弟。另外的兄弟,不是你。”
“我們懺悔時允許打破沉默,”長老說,“用手勢和點頭很難說清罪孽。”
“他們燒了鹽場鎮的圣堂?”海爾亨特問。
微笑消失了。“他們燒了鹽場鎮的一切,除了城堡,因為城堡是石頭……然而它對鎮子一點用也沒有,跟板油做的卻也沒什么區別。治療幸存者的責任落到我頭上,等大火熄滅,漁民們認為可以安全登陸時,便將幸存者載過海灣,送來我這里。有個可憐的女人被強暴了十幾次,她的胸口……女士,你穿著男人的盔甲,我就不向你隱瞞了……她的乳··房被撕咬下來吃了,仿佛是……被野獸吞食。我盡全力治療,最終卻歸于失敗。她臨死前發出的惡毒詛咒并非針對那些強暴她的人,或者活生生吞吃她血肉的畜生,而是昆西·考克斯爵士,歹徒們來到鎮子時,他閂上城堡大門,安全地躲在石墻背后,聽任自己的人民尖叫死亡。”
“昆西爵士是個老人,”梅里巴德修士輕柔地說,“他的兒子和養子不是遠在他鄉就是已經死去,他的孫子們還小,他還有兩個女兒。憑一己之力又怎么對付得了那么多歹徒呢?”
他至少應該試一試,布蕾妮心想,寧肯戰死。無論年齡,真正的騎士誓死保護弱者,把他人的性命放在自己的前面。
“你的話沒錯,也很睿智,”長老對梅里巴德修士說,“等你擺渡到鹽場鎮,無疑昆西爵士也會找你告解。我很高興你可以寬恕他。我做不到。”他放下浮木杯子,站起身來。“晚餐的鐘聲快要敲響。朋友們,在坐下來分享面包、肉和蜜酒之前,你們愿意跟我去圣堂,為鹽場鎮善良人們的靈魂祈禱嗎?”
“樂意之至。”梅里巴德說。狗兒叫了一聲。
修道院的晚餐是布蕾妮見過最奇怪的組合,但并非令人不快。食物樸素而可口:剛出爐的面包松脆溫熱,新攪拌的黃油放在罐子里,罐子里還有修道院蜂房產的蜜,濃稠的燉湯中有蟹肉、蚌肉及至少三種不同的魚。梅里巴德修士和海爾爵士喝過兄弟們釀制的蜜酒之后都說棒極了,而她和波德瑞克心滿意足地用了點甜蘋果酒。席間并不沉悶。食物上來之前,梅里巴德先祈禱,當兄弟們在四張長板桌前用餐時,其中一人彈奏起古豎琴,大廳里充滿甜美柔和的樂聲。等長老讓樂手進餐,納伯特兄弟和另一個監理又開始輪流朗讀《七星圣經》中的章節。
誦讀結束之后,最后一點食物已被擔當侍者的學徒們清理干凈。他們大多跟波德瑞克年齡相仿,或者更小,但也有成年人,他們在山坡上遇到的大個子掘墓人便在其中,他笨拙地邁著一瘸一拐的步伐。大廳逐漸空曠,長老讓納伯特帶波德瑞克和海爾爵士去回廊里的床鋪。“你們不介意共用一間房吧?不大,但挺舒適。”
“我要跟爵士住一起,”波德瑞克說。“我是說,小姐。”
“你和布蕾妮小姐在別處怎樣,那是你們和七神之間的事,”納伯特兄弟說,“但在寂靜島,男人和女人不能睡在同一屋檐下,除非他們結婚,”
“我們有些簡陋的小屋,專為來訪的婦女留出,不管她是貴族女子還是村里的普通女孩,”長老說。“它們不常使用,但我們經常打掃,保持其清潔干燥。布蕾妮小姐,讓我為你帶路好嗎?”
“好,謝謝你。波德瑞克,跟海爾爵士一起去。我們是修道院的客人,在他們屋檐下,得遵守他們的規矩。”
女人住的小屋在小島東側,面向寬闊的泥沼和遠處的螃蟹灣,比背風的另一側更冷、更荒蕪。山坡陡峭,小路蜿蜒,穿過雜草、荊棘和風化的巖石,扭曲多刺的樹木頑強地附著于坡道上。長老點了一盞燈,照亮下坡的路。他在一個拐角處停下來。“在晴朗的夜晚,你可以從這里看到鹽場鎮的燈火。海灣對面,那兒。”他指點著說。
“什么也沒有。”布蕾妮說。
“只有城堡留下,連那些歹徒到來時正好出海的幸運漁民們也紛紛離開。他們眼看著自己的房屋被焚毀,聽到尖叫與哭喊在碼頭回蕩,他們太害怕,不敢讓船靠岸。等最后上岸時,只能埋葬親戚朋友,對他們而言,鹽場鎮除了尸骨和苦澀的回憶,還有什么呢?他們去了女泉城,或其它城鎮。”他用燈比畫了一下,然后繼續往下走。“鹽場鎮從來不是什么大港口,但時而有船只停靠,歹徒們要找的就是這個,找一艘劃槳船或平底貨船,載他們穿越狹海。可惜當時正好連一艘都沒有,于是他們將絕望的怒氣發泄在鎮民身上。我很疑惑,小姐……你究竟在找什么?”
“一個女孩,”她告訴他,“一位十三歲的貴族處女,漂亮的臉蛋,棗紅色頭發。”
“珊莎·史塔克。”他輕輕說出這個名字,“你相信那可憐的孩子跟獵狗在一起?”
“多恩人說她正往奔流城去——提蒙說的,他是勇士團的傭兵,是個殺人兇手、強奸犯和騙子,但我認為這件事他沒說謊——半途卻被獵狗劫走了。”
“我明白了。”路拐了個彎,那些小屋就在前方。長老說它們很簡陋,確實如此,看上去就像石頭蜂房,又矮又圓,沒有窗戶。“這一幢。”他指指最近的一個小屋,只有這幢有煙從屋頂中央的煙孔里升起。布蕾妮進去時得彎腰才能避免腦袋撞到門梁。里面是泥土地面,干草床鋪,保暖用的獸皮和毯子,一盆水,一壺蘋果酒,一些面包和奶酪,一小堆火,還有兩只低矮的椅子。長老坐到其中一只上,放下燈。“我可以多待一會兒嗎?我想我們應該談談。”
“假如你愿意的話。”布蕾妮解下劍帶,掛在第二十張椅子上,然后盤腿坐上床。
“你的多恩人沒說謊,”長老開口,“但我恐怕你沒明白他的意思。你追的是另一只母狼,小姐,艾德·史塔克有兩個女兒。桑鐸克里岡帶走的是另一個,小的那個。”
“艾莉亞史塔克?”布蕾妮驚得目瞪口呆。“你知道?珊莎的妹妹還活著?”
“當時還活著,”長老說,“現在……我不知道。她也許就是在鹽場鎮被屠殺的孩子之一。”
這番話好像匕首插進她肚子里。不,布蕾妮心想。不,那太殘酷了。“也許……就是說你不能肯定……?”
“我肯定在十字路口的旅館,那孩子跟桑鐸克里岡在一起,開店的是老瑪莎海德,后來被獅子絞死。我肯定他們正往鹽場鎮去。除此之外……就沒有了。我不知她現在在哪里,甚至不知她是否活著。然而有一件事我確實知道:你追捕的人已經死了。”
這又讓她吃了一驚。“他怎么死的?”
“他憑劍而活,死于劍下。”
“你肯定?”
“我親手埋了他。若你想打聽,我可以告訴你他的墓在哪里。我用石塊蓋住他,以免被食腐動物挖出來,然后將他的頭盔置于墳頭上,標志他的安息之地。但這是個嚴重錯誤,其他人找到了我設置的墓標,并將其據為己有。在鹽場鎮殺人奸淫的并非桑鐸克里岡——盡管他或許同樣危險——河間地如今充滿了這樣的野獸。我不會稱他們為狼,狼比他們更有尊嚴……連狗也是。”
“我對桑鐸·克里岡此人略知一二。多年他來一直擔任喬佛里王子的貼身護衛,即便在這兒,也能聽說他的故事,其中有好也有壞,而即使我們聽說的只有一半真實,這也是一個苦難而飽受折磨的靈魂,一個嘲笑著諸神同時也嘲笑人類的罪人。他忠誠效力,卻感受不到由此帶來的自豪;他努力戰斗,但勝利中沒有喜悅;他飲酒如水,企圖淹沒感受;他沒有愛,也不愛自己,驅使他的是仇恨。他雖犯下許多罪孽,卻從不尋求寬恕。其他人夢想愛情、財富和榮耀,而這個人,桑鐸克里岡夢想著殺死自己的兄長,這是如此可怕的念頭,單單說出來就令我戰栗。然而那是滋養他的面包,那是讓他生命之火繼續焚燒的燃料,他期望看到哥哥的血染在自己的劍上,這悲哀而充滿憤怒的生靈為此而活著……然而現在連這點希望也被奪走了,多恩的奧柏倫親王以一根毒矛刺穿了格雷果爵士。”
“聽起來你好像同情他。”布蕾妮說。
“是的。倘若你看到他臨終的樣子,也會流下同情的眼淚。我在三叉戟河邊遇到他,是他痛苦的嘶喊聲把我吸引了過去。他懇求我給他慈悲,但我已發誓不再殺戮。相反,我用河水擦洗他發燙的前額,給他喝紅酒,并在傷口抹上藥膏,但我做的實在太少,也太遲了。獵狗死在那里,死在我雙臂之中。你也許在我們的馬廄里見過一匹高大黑馬,那便是他的戰馬,陌客。一個褻瀆神明的名字,我們為它改名浮木,因為是在河邊找到它的。我恐怕它帶有前任主人的脾性。”
那匹馬。她見過那匹牡馬,聽到它亂踢的聲音,她一直不相信戰馬會被訓練得又踢又咬。在戰爭中,它們也是武器,就像騎著它們的人。就像。獵狗。“這么說是真的,”她木訥地道。“桑鐸克里岡死了。”
“他已經安息。”長老頓了一下。“你還年輕,孩子,而我已過了第四十十四個命名日……我猜我的年齡是你的兩倍還多。如果我說自己曾是個騎士,你會不會感到驚訝?”
“不。你看上去更像騎士,而不像什么圣人。”他的胸膛、肩膀和硬朗的下巴都清楚地顯示出這點。“你為什么放棄騎士身份?”
“我不曾選擇當騎士。我父親是騎士,祖父也是,還有我的每一位兄弟。自他們認為我夠大,能握住木劍的那一天起,就訓練我戰斗。我明白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員,也從沒讓他們蒙羞;我有過許多女人,這點卻讓我感到羞恥,因為有些是以暴力獲取的。我曾滿心希望迎娶一位女孩,一位地方領主的幺女,但我是父親的第三十子,既無土地也無財富……唯有一把劍,一匹馬和一面盾牌。總而言之,我很悲哀,不打仗時,便喝酒。我的生命用紅色寫就,血與酒。”
“什么時候改變的呢?”布蕾妮問。
“當我死于三叉戟河之戰時。我為雷加王子戰斗,盡管他從不知道我的名字,這很正常,我侍奉的領主侍奉另一個領主,而這另一個領主決定支持龍而非鹿。假如他作出相反的決定,我也許就站在河的另一邊。戰斗血腥殘酷。歌手們總是讓人們相信,在河中苦斗的只有雷加和勞勃,為了一個他們同時愛上的女人,但我向你保證,其他人也在奮戰,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大腿中箭,另一支箭射中了腳,胯下的馬也被殺死,然而我繼續戰斗。我記得當時不顧一切想要再找一匹馬,因為我沒錢買,若沒有馬,就不再是騎士。老實說,我所想的只有這個,根本沒看見將我打倒的那一擊。我聽見背后有馬蹄聲,于是心想,一匹馬!但還沒來得及轉身,腦袋就給砸了一下,被打落到河里,按理應該淹死。”
“但我在這兒醒轉,在寂靜島上。長老告訴我,我被潮水沖上來,像命名日時一樣渾身赤·裸。我只能假設,有人在淺灘中發現了我,剝下鎧甲、靴子和褲子,然后推回深水中。接下來的事全交給河水了。我們出生時都光著身子,當我第二十次生命開始時也是如此,我覺得那再合適不過。接下來的十年,我一直保持沉默。”
“我明白了。”布蕾妮不知他為什么告訴她這些,也不知能說些什么。
“是嗎?”他俯身向前,一雙大手搭在自己膝蓋上。“倘若如此,放棄你的任務吧。獵狗死了,況且再怎么說,他也從沒跟你的珊莎史塔克在一起。至于那個戴著他頭盔的畜生,遲早會被抓住絞死。戰爭快結束了,歹徒們終須伏法。藍道塔利坐鎮女泉城,瓦德佛雷從孿河城發兵追捕,戴瑞城也有了一位年輕的新領主,他很虔誠,一定會整治好自家的領地。回家吧,孩子,你有一個家,在這個黑暗時代,很多人都沒這么幸運。你還有一個貴族父親,他一定很愛你。假使你再也回不去,想想他該有多么悲傷。也許你死后,人們會將你的劍與盾帶回給他,也許他甚至會將它們懸在墻上,驕傲地看著它們……但如果你問他,我相信他會告訴你,他寧愿有一個活生生的女兒而不是破碎的盾牌。”
“一個女兒。”布蕾妮眼中充滿淚水。“他該有個女兒,為他唱歌,為他的大廳增添光彩,為他生下外孫。他也該有個兒子,英勇強壯,為他帶來各種榮譽。然而我四歲時加勒敦便淹死了,當時他八歲,亞莉珊和亞蓮恩死于襁褓。我是諸神讓他保有的唯一一個孩子。畸形的怪胎,不男不女。”所有的一切都向布蕾妮涌來,猶如傷口中黑黑的血;那些背叛,那些婚約,紅羅蘭與他的玫瑰,藍禮大人與她共舞,關于她貞操的賭局,她的國王與瑪格麗特·提利爾結婚當晚她灑下的傷心淚,苦橋的比武會,她引以為豪的彩虹披風,國王帳篷里的陰影,藍禮在她懷中死去,奔流城與凱特琳夫人,三叉戟河上的旅程,與詹姆在樹林里的決斗,血戲班,詹姆高喊“藍寶石!”,詹姆在赫倫堡的浴盆里,蒸汽從他身上升起,她咬下瓦戈霍特耳朵時鮮血的滋味,熊坑,詹姆跳到沙地上,騎往君臨的漫長路途,珊莎·史塔克,她向詹姆立的誓言,她向凱特琳夫人立的誓言,守誓劍,暮谷城,女泉城,機靈狄克,蟹爪半島,輕語堡,被她殺死的人……
“我必須找到她,”她最后堅定地說,“其他人也在找,他們都想抓住她賣給太后。我得先找著她。我答應過詹姆。他將那把劍命名為‘守誓劍’。我必須去救她……不成功便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