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諾斯·史林特的父親是個殺豬匠,他笑起來也活像個切肉的屠夫。 “再來點兒?”提利昂問他。
“我不反對,”杰諾斯伯爵說著遞出酒杯,他的體型像個大酒桶,酒量也比得上桶子。“當然不反對。這真是紅酒中的極品啊,青亭島的?”
“多恩的,”提利昂作個手勢,仆人趨前倒酒。除了幾個仆人,小廳里只有他和杰諾斯伯爵。桌上點著蠟燭,四周一片昏暗。“說起來真是難得一尋,多恩酒的味道通常沒這么馥郁。”
“馥郁。”青蛙臉的杰諾斯·史林特又猛灌一大口。此人喝酒從不小口淺酌,提利昂一見面就注意到了。“對,馥郁,我要說的就是這個詞兒,完完全全就是這個詞兒。不是我吹牛,提利昂大人,您對文字還真有一套。您說的故事更是滑稽有趣,對,就是滑稽。”
“我很高興您這么想……但我不是什么大人,跟您沒法比。杰諾斯大人,您叫我提利昂便行。”
“好啊。”他又大灌一口,酒液灑在黑色錦鍛外衣前胸。他披了一件金線織成的半披風,用一根尖端釉紅的小槍系住,此時已經喝得爛醉如泥。
提利昂伸手捂嘴,輕聲打了個嗝。他的酒量遠不及杰諾斯伯爵,只是吃得很飽。搬進首相塔后,他頭一件事便是尋找城中第一名廚,并將她收進門下。這天他們的晚餐是牛尾湯;核桃、葡萄、赤茴香和碎乳酪拌夏蔬;熱騰騰的螃蟹派、香料煮南瓜,還有奶油鵪鶉,每道菜都有相應的美酒搭配。杰諾斯伯爵說他這輩子從沒吃過如此美味的一餐。“等您進駐赫倫堡之后,想必這種菜色就是家常便飯了。”提利昂說。
“那是。或許我該把你這位廚子拐去幫我燒菜,你怎么說?”
“比這更微不足道的芝麻小事,都有人拿來當開戰(zhàn)的藉口呢。”說完兩人哈哈大笑。“選赫倫堡當根據地,您可真有膽量。那地方既陰森,又龐大……維護起來可得花不少錢哪。更別提有人謠傳那里受詛咒了。”
“一堆石頭有什么好怕?”他吹聲口哨,“你說我有膽量?沒錯,一個人非得有膽量,才能爬到我今天的地位。赫倫堡有什么不好?好得很咧!依我看,你也是個有膽量的家伙,個子雖然小了點,膽子倒是不小咧!”
“您實在太客氣了。再來一杯?”
“喔,不不,不行了,我……哎,他媽的,就再來一杯吧。有膽的人要喝個痛快!”
“一點兒沒錯,”提利昂把史林特伯爵的杯子倒得滿溢,“先前,我看了一下您對都城守備隊司令接任人的推舉名單。”
“他們六個都很合適,隨便挑哪個都行,不過換了我,我會選亞拉爾·狄姆,他是我的左右臂,一等一的好手,忠心耿耿,選他你絕不會后悔。當然嘍,還得先經陛下同意才行。”
“是啊,”提利昂自飲了一小口。“我倒考慮過杰斯林·拜瓦特爵士,他擔任爛泥門守衛(wèi)隊長已經三年,從前在平定巴隆·葛雷喬伊之亂中也表現英勇,勞勃國王親自在派克城封他為騎士。可惜,他的名字卻不在您這張單子上。”
杰諾斯·史林特伯爵灌了口酒,在嘴里漱了半天才吞下去。“拜瓦特?嗨,他是很勇敢,這我沒話說,可是……這家伙是個老古板,脾氣怪得緊,下邊的人都不喜歡他。他還是個殘廢,在派克打仗的時候少了只手,他就因這個被封為騎士。拿手換個爵士頭銜,我說呢,劃不來得緊哪。”他笑笑,“依我看,杰斯林爵士太關心自己的名聲啦,您還是讓他呆在原來的位子上得了,大——提利昂。亞拉爾·狄姆才是你要的人。”
“可我聽說,城里老百姓不怎么喜歡他。”
“別人怕他,這才好辦事么。”
“我還聽說什么來著?說他在妓·院里闖了禍?”
“那個啊,那不是他的錯,大——提利昂,不是他的錯。他根本沒打算殺那女人,是她自找的,他早警告過她,叫她站一邊去,讓他履行公務。”
“話是這么說……但畢竟母子情深,他早該料到她割舍不下孩子嘛。”提利昂微笑,“來,再嘗嘗這乳酪,下酒真是沒得比。跟我說說,你當初為何挑狄姆去辦這件倒楣差事?”
“提利昂,一個好指揮官必定要知人善任。有些人適合做這個,有些人適合做那個。殺一個還沒斷奶的小嬰兒,可不像看上去那么輕松。雖說對方只是一個爛婊子和她的野種,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辦成的。”
“我想也是。”提利昂回答,耳中卻只聽見“一個爛婊子”,腦海里想起雪伊,想起好久好久以前的泰莎,以及所有拿了他的錢,讓他在體內留下種子的女人。
史林特渾然不覺地續(xù)道:“凡是苦差,就要交給狄姆這種渾人去干。他么,叫做什么,就聽話照辦,事后一個字也不問。”他切下一塊乳酪。“這的確是好東西,味道夠嗆。嗨,給我一把夠利的匕首,一塊夠嗆的乳酪,我就心滿意足啦。”
提利昂聳聳肩,“請您盡量享用,這會兒河間地區(qū)戰(zhàn)火不斷,藍禮又在高庭稱王,好乳酪只怕很快就吃不到了。究竟是誰派你去殺那爛婊子的野種?”
杰諾斯伯爵有些警覺地看了提利昂一眼,接著笑了,拿著一塊乳酪朝他揮舞。“提利昂,你這狡猾的家伙,想套我話,是嗎?我告訴你,要我杰諾斯·史林特說出不該說的話,靠美酒和乳酪還不夠咧。我這人啊,接了命令什么也不問,事后半個字也不說,這是我最引以為傲的地方。”
“和狄姆一樣?”
“完全正確。等我去了赫倫堡,你就讓他接我的班,包你滿意。”
提利昂咬了一小口乳酪,這乳酪摻雜良酒,確是極品,味道的確夠嗆。“不管陛下讓誰接班,恐怕都比不上您喲。話說回來,莫爾蒙大人也面臨著同樣的難題啊。”
杰諾斯伯爵一臉疑惑。“我還以為她是女的,這莫爾蒙,不就是那個找熊當情人的家伙嗎?”
“我說的是她哥哥,現任守夜人軍團總司令杰奧·莫爾蒙。前陣子我去長城拜訪時,他正愁找不到合適人選接替自己的位子。這年頭,黑衫軍是越來越難找到人才了。”提利昂嘿嘿一笑,“假如他有個像您這樣的厲害角色,或是咱們英勇的亞拉爾·狄姆,想必會睡得安穩(wěn)一點。”
杰諾斯伯爵大喝一聲:“嘿,他想得倒美!”
“可不是嘛?”提利昂道,“不過世事難料啊,大人,就拿艾德·史塔克來說吧,恐怕他作夢都料不到自己會死在貝勒大圣堂前的講壇上呀。”
“誰能料到呢?”杰諾斯伯爵呵呵笑著贊同。
提利昂也跟著笑了,“只可惜我人不在這兒,錯過一場好戲。我聽說,連瓦里斯都嚇了一跳。”
杰諾斯伯爵捧腹大笑,笑得渾身顫抖。“那八爪蜘蛛,”他道,“人家不說他什么都知道嗎?嘿嘿,可他偏不知道這事兒!”
“他從何知道呢?”提利昂的語氣里滲進了第一絲寒意,“當初不是別人,正是瓦里斯說服我老姐赦免史塔克,只逼他穿上黑衣。”
“嗄?”杰諾斯·史林特有些茫然地朝提利昂眨眨眼。
“我老姐瑟曦啊,”提利昂重復了一遍,略微加重語氣,免得這蠢才搞不清狀況,“當今的攝政太后。”
“啊,”史林特吞吞口水,“這個嘛,呃……是國王親自下的令,大人,是陛下他本人的意思。”
“陛下才十三歲。”提利昂提醒他。
“是啊,但他到底還是國王嘛,”史林特皺起眉頭,肥厚的兩頰跟著晃動不休,“是堂堂的七國之君呢。”
“哎,七大王國里總有一兩個歸他管,”提利昂露出一抹酸酸的微笑,“可否將您的長槍借我一看?”
“我的長槍?”杰諾斯伯爵困惑地眨眼。
提利昂指指,“你披風的鉤子。”
杰諾斯伯爵猶豫地解下雕飾華麗的鉤扣,交給提利昂。
“我們蘭尼斯港金匠的做工比這好,”他表示,“您別介意,我覺得槍上血跡的釉涂得太紅了點。大人,請您告訴我,是您親手把長槍刺進他們后背,還是說,您只負責下令?”
“我只負責下令,就算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么做。史塔克公爵是個叛國賊,”史林特頭頂正中光禿的地方一片通紅,他的金縷半披風從肩膀滑落到地,“這家伙想收買我!”
“但他作夢也沒想到,你早被人收買了。”
史林特將酒杯往桌上一砸,“你喝醉了不成?你以為我會乖乖地坐在這里任你糟蹋我的名譽……”
“這算哪門子名譽?我不得不承認,你的確比杰斯林爵士厲害。連背后殺人都不必親自操刀,就換來貴族封號和一座城堡。”他把金扣丟還給杰諾斯·史林特。對方霍地站起,鉤扣當啷一聲,從胸前滾落地面。
“我不喜歡你說話的態(tài)度,大人——不,‘小惡魔’。我乃堂堂赫倫堡伯爵兼朝廷重臣,你是什么東西,有什么資格評判我?”
提利昂歪歪頭,“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東西。你有幾個兒子?”
“我有幾個兒子干你這侏儒屁事?”
“什么?”他的怒火陡地上揚,“你敢叫我小惡魔,已經夠不知好歹了。我是蘭尼斯特家族的提利昂,你這豬腦袋要是能開竅,早該跪在地上感謝諸神,因為你碰上的是我,不是我父親。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有幾個兒子?”
杰諾斯·史林特的眼里頓時有了懼色,“三……三個,大人,還有一個女兒。大人,求求你——”
“不用求我。”他滑下椅子,“我向你保證,他們不會有事。你的兩個小兒子會被送到外地當侍從,倘若他們表現優(yōu)異,忠貞不二,或許某天會受封騎士,蘭尼斯特家決不忘恩負義。至于你的長子,他將繼承史林特伯爵的頭銜,還有你那可怕的家徽。”他踢了那根小金槍一腳,讓它滾過地面,“我們會幫他找塊領地,他可以在那里蓋城堡,雖然比不上赫倫堡,但對付著過生活卻也綽綽有余。你女兒的婚事就由他安排。”
杰諾斯·史林特的臉色由紅轉白,“那-那……那您打算怎么……?”他的臉頰像牛油塊般晃動不停。
“打算怎么處置你?”提利昂讓那粗漢兀自顫抖了一會兒,方才答話,“有艘商船叫‘夏日之夢’,明天一早漲潮時分就要出海,船長告訴我,這船將途經海鷗鎮(zhèn)、三姐妹群島和史卡格斯島,前往東海望。等你見到莫爾蒙司令,替我向他問好,告訴他,我一直惦記著守夜人軍團的需求。大人,祝你長命百歲,軍旅順遂。”
等杰諾斯·史林特明白過來,發(fā)現自己保住一條命,臉上便慢慢回復了氣色。他下巴一翹,“咱們走著瞧,小惡魔,侏儒!搞不好該上船的是你呢!你覺得怎么樣啊?搞不好是你要去長城咧!”他干笑兩聲,“你很會嚇人嘛,咱們走著瞧。告訴你,我可是國王陛下的好朋友,你等著,瞧瞧喬佛里聽了會怎么辦,還有小指頭和太后陛下的反應,讓我告訴你:沒錯,杰諾斯·史林特有很多有權有勢的朋友,我們瞧瞧是誰要搭船去長城,我跟你保證,咱們走著瞧!”
史林特像他以前當衛(wèi)兵時那樣扭腳旋身,大跨步穿過小廳,皮靴在石地板上踏出清響。他喀啦喀啦地步上臺階,猛地摔開門……迎面碰上一個身穿黑胸甲和金披風的人。來人身軀高大,下巴瘦長,右腕接了一只鐵手。“杰諾斯,”他眼窩深陷,額頭突出,一頭棕灰頭發(fā),兩眼炯炯有神。六名金袍衛(wèi)士隨著他沉默地走進小廳,杰諾斯·史林特慌忙后退。
“史林特大人,”提利昂叫道,“我想您和杰斯林·拜瓦特爵士——咱們新任都城守備隊司令——應該是老交情了。”
“大人,轎子正在外面等您。”杰斯林爵士對史林特說:“請您見諒,去碼頭的路又遠又黑,這陣子街上又不大安全。來人!”
于是六名金袍衛(wèi)士架走了他們昔日的總司令,提利昂把杰斯林爵士叫到身邊,交給他一張羊皮紙。“旅途遙遠,史林特大人想必需人作陪。就讓這六個人和他一起搭乘‘夏日之夢號’出海。”
拜瓦特瞄了名單一眼,笑道:“遵命。”
“這一個,”提利昂輕聲道,“叫狄姆,你去跟船長說:倘若此人在抵達東海望之前,不慎被海浪卷走,斷不會有人見怪。”
“是,大人,聽說最近北方洋面時有雷暴發(fā)生。”杰斯林爵士鞠躬后轉身離去,披風在身后獵獵抖動。他踩在史林特的金絲披風上。
提利昂獨坐桌邊,淺酌剩下的冬恩佳釀。仆人來來去去,清理碟碗餐盤。他吩咐他們把酒留下。等一切收拾妥當后,瓦里斯輕步滑了進來,一身淡紫長袍,散發(fā)出薰衣草的香味。“親愛的大人,您干得可真漂亮喲!”
“那我為何滿嘴苦澀?”他伸手揉揉太陽穴,“我叫他們把亞拉爾·狄姆扔進海里,真想把你也丟進去!”
“這樣做,只怕您會失望喲。”瓦里斯答道,“暴風來了又走,巨浪沖刷過頭,大魚吃掉小魚,可我依舊好端端地在海里劃水呢。讓我也嘗嘗這酒?我瞧史林特大人挺喜歡哪。”
提利昂皺緊眉頭,朝酒瓶揮揮手。
瓦里斯倒了一杯,“哎呀,像夏天一樣甜美。”他又啜一口,“葡萄在我舌尖歌唱呢。”
“我還在想到底是什么噪音。叫葡萄給我安靜,我的頭快裂了。原來是我老姐。就算那位‘忠心耿耿’的杰諾斯大人不肯直說,我也明白,是瑟曦派金袍子去了妓·院。”
瓦里斯有些緊張地吃吃竊笑。沒錯,他早就知道。
“為什么不早說?”提利昂語帶控訴地問。
“因為她是您親姐姐嘛,”瓦里斯彷佛受了極大的委屈,泫然欲泣,“大人,這種事本來就很難啟齒,我就是害怕您聽了不知會有何反應。您愿意原諒我嗎?”
“不愿意!”提利昂斥道,“你這家伙該死,她更該死!”他知道自己動不了瑟曦,起碼現在動不了——即便他有這種想法,而他可是一點也不確定自己究竟想不想。然而坐在這里,只拿到杰諾斯·史林特和亞拉爾·狄姆這種聽命行事的走狗,演一出主持正義、懲奸除惡的假戲,自己老姐卻繼續(xù)專權亂政,真是想了就有氣。“瓦里斯大人,以后你知道什么,務必通通告訴我,不準有任何隱瞞。”
太監(jiān)露出狡黠的微笑,“親愛的大人啊,那恐怕得花老長一段時間喲。我知道的事可實在不少呢。”
“知道再多有什么用,可惜救不了這孩子。”
“哎呀,可不是嘛?其實還有另一個私生子,是個男孩,年紀稍微大一點。我已經打點過,確保他不會碰上麻煩……但我承認,我作夢也想不到連小嬰兒都會遭殃。不過是出身低賤的小女孩,未滿周歲,她娘又是個妓女,這哪能構成什么威脅嘛,你說是不?”
“她是勞勃的孩子,”提利昂忿忿地說,“對瑟曦而言,光這一點就夠了。”
“是啊,真教人心痛。說起來,都是我不好,才會讓這可憐的好孩子和她媽媽遭遇不幸。她媽媽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她可是深愛著我們的先王啊。”
“是么?”提利昂不知那女孩長什么樣,但在他心目中的她是雪伊和泰莎的合體,“我在想,到底妓女能不能真心愛一個人?不,不要回答,有些事還是別知道的好。”他把雪伊安頓在一棟寬廣的木石大宅里,擁有獨立的馬廄、水井和花園。他給了她眾多仆人以供使喚,還買來一只盛夏群島的白鳥與她為伴。她有了綾羅綢緞、金銀珠寶,還有專門保護她的守衛(wèi),但她依舊不滿足。照她說,她只想和他在一起,服侍他,幫他的忙。“你最能幫我忙的地方,就是在床上。”某天夜里,激情過后,他躺在她身邊,頭枕著柔軟的乳··房,下·體有甜蜜的酸疼,對她這么說。她沒有回答,但他從她的眼神里看得出,這并非她期待的答案。
提利昂嘆口氣,伸手要拿酒,卻想起杰諾斯伯爵的事,便又把酒瓶推開去,“看來我老姐說的是實話,史塔克之死完完全全是我外甥的餿主意。”
“喬佛里國王下達命令,杰諾斯·史林特和伊林·派恩爵士負責執(zhí)行,他們行動果斷,毫不遲疑……”
“……好似早已知情。沒錯,我們已經討論過這個可能,但現在也拿不出證據。但總而言之,整件事情根本就是亂來。”
“那么大人,既然您現在掌握了都城守備隊,想必就可以預防陛下他……亂來了?當然啦,還有太后的貼身護衛(wèi)要考慮……”
“紅袍衛(wèi)士?”提利昂聳聳肩,“放心,維拉爾是聰明人,他知道自己效忠的對象是凱巖城,而我來這里是家父的意思,所以瑟曦不太可能拿他們來對付我……再說,他們總共也不過一百人,光我自己的手下就是他們的一倍半。如果拜瓦特如你所言般可靠,那我還有六千金袍軍可用。”
“您會發(fā)現杰斯林爵士是個勇敢、正直、聽話……知恩圖報的人。”
“對誰知恩圖報?”提利昂不信任瓦里斯,卻不能否認他的利用價值。別的不說,他的確知道很多事。“倒是你,瓦里斯大人,你為何對我這么好?”他問,一邊審視著對方那雙柔嫩的手,那張無毛粉面,那抹諂媚淺笑。
“您是御前首相啊,我服侍的對象不就是國家、國王和您嘛?”
“你當初也是這么服侍瓊恩·艾林和艾德·史塔克?”
“我盡我所能地服侍艾林大人和史塔克大人,對于他們的英年早逝,我也是哀慟欲絕啊。”
“想想我是什么感覺吧,我弄不好就要步上他們的后塵了。”
“哎,我看不會,”瓦里斯邊說邊晃杯中酒,“大人,力量這東西很奇妙。您可曾想過我那天在旅店給您猜的謎語?”
“想過一兩次,”提利昂承認,“國王、僧侶和富翁——誰死?誰活?傭兵聽誰的?這是個沒有答案的謎語,或者說,有太多的答案,一切端視于手握利劍的那個人。”
“然而他卻什么也不是,”瓦里斯道,“他沒有王冠,沒有金銀珠寶,更沒有諸神的眷顧,只有手里那把利劍。”
“那把劍具有決定生死的力量。”
“是啊……但既然真正決定我們生死的是手握刀劍之人,我們又為何假裝承認國王握有力量?比如這個身強力壯、手握利劍的人,他為何必須服從喬佛里那樣的小毛頭,或者他老爸那種酒鬼粗漢呢?”
“因為小毛頭和酒鬼可以動員其他身強力壯的人,他們也有劍。”
“既然如此,真正的力量就是這些人啰?果真如此嗎?他們的劍又是從哪兒來的?他們又聽誰的話呢?”瓦里斯微微一笑,“有人說知識即力量,也有人說力量源于天神,更有人說力量來自律法。然而那天,在貝勒大圣堂的臺階上,我們信仰虔誠的大主教、合法的攝政太后,以及您眼前這位見多識廣的公仆卻和下面隨便一個鞋匠桶匠一般無能為力。您覺得到底是誰殺了艾德·史塔克?是下達命令的喬佛里?執(zhí)行死刑的伊林·派恩爵士?還是……另有其人?”
提利昂歪歪頭,“你是要揭開這天殺的謎底,還是想讓我頭痛得更厲害?”
瓦里斯微笑道:“我這不就說了嗎?力量存在于人心,人相信什么是力量,什么就是力量,不多也不少。”
“這么說來,力量不過是騙人的把戲?”
“力量就像墻上的影子,”瓦里斯喃喃道,“但影子卻能殺人。而且,即便是矮小人物,也能投射出碩大的影子。”
提利昂微笑道:“瓦里斯大人,說來奇怪,我發(fā)現自己越來越喜歡你了。我可能還是會殺你,不過我想自己會因此而難過。”
“我把這當作至高的贊美。”
“那你又是什么,瓦里斯?”這才是提利昂真正想知道的答案,“有些人說你是蜘蛛。”
“大人哪,蜘蛛和密探鮮少受人喜愛,我只想當個忠勤于國的臣仆罷了。”
“也是個太監(jiān),我們別忘了這點。”
“我不敢忘。”
“人們說我是個半人,但我想天上諸神對我還算仁慈。我個子小,兩腳發(fā)育不良,女人對我沒興趣……但好歹還是個男人。雪伊并非第一個跟我上床的人,有朝一日我說不定還會娶妻生子。假如諸神眷顧,我兒子會有他大伯的外表和他老爸的頭腦。而你呢,沒有這樣的愿景作支撐。侏儒是諸神的惡作劇……太監(jiān)卻是凡人造的孽。瓦里斯,是誰閹了你?什么時候的事?他為什么這樣做?你真正的身份又是什么?”
太監(jiān)的笑容絲毫未變,但眼中卻閃過某種毫無笑意的神色,“大人,您這么問真是太客氣了,可我的故事既漫長又悲傷,而我們眼下還有叛國之事要討論呢。”他從長袍袖子里抽出一張羊皮紙,“王家戰(zhàn)艦‘白鹿號’的船長打算三天后拔錨啟航,帶船投效史坦尼斯大人。”
提利昂嘆口氣,“所以,我們該拿他殺雞儆猴?”
“杰斯林爵士自有辦法讓他消失,不過若是在國王面前公開審判,想必更能確保其他船長誓死效忠。”
同時也讓我那好外甥無暇他顧?“就照你說的,讓他見識一下喬佛里的‘公義’好了。”
瓦里斯在紙上做了個記號,“雷德溫家的霍拉斯和霍柏爵士賄賂了某個邊門守衛(wèi),打算后天晚上溜出城,偽裝成槳手,搭乘潘托斯船‘逐月者號’離開。”
“那就讓他們劃上兩三年,瞧他們喜不喜歡?”他笑道,“不妥,老姐若是失去這兩位稀客,只怕會發(fā)狂。通知杰斯林爵士,逮捕收賄的守衛(wèi),并跟他解釋加入守夜人軍團服役的光榮。此外,在逐月者號四周加強警備,以防雷德溫兄弟找到其他缺錢的門衛(wèi)。”
“一切照您吩咐。”羊皮紙上又多了個記號,“您的手下提魅今天在銀兩街上的賭場殺了一個酒商的兒子,他指控對方作弊。”
“真的作弊?”
“噢,那還用說。”
“這樣的話,城里的老實人應該感謝提魅才對。我一定讓他得到國王的賞賜。”
太監(jiān)略有不安地咯咯笑了兩聲,又在紙上做個記號,“最近各種宗教人士人滿為患,天上的那顆慧星,似乎把各式各樣的怪僧侶、傳教士和假先知都引進了城。他們在酒館商鋪里乞討,對路人大談世界末日與毀滅之說。”
提利昂聳聳肩,“我瞧唯一能預期的就是伊耿登陸的三百周年紀念日快到了。哼,隨他們去吧。”
“大人,他們在散播恐懼啊。”
“我以為這是你的工作。”
瓦里斯伸手遮嘴,“您這么說真是太狠心了。最后還有一件事,坦妲伯爵夫人昨晚小宴賓客,我這里有菜單和列席人名供您參考。倒酒的時候,蓋爾斯大人舉杯敬國王陛下,有人聽到巴隆·史文爵士說:”那我們需要三個杯子。‘很多人笑了……“
提利昂舉起手,“夠了,巴隆爵士不過開開玩笑。瓦里斯大人,我對宴會席間的閑話沒興趣。”
“大人,您不但睿智,更有度量。”那張紙消失在太監(jiān)袖子里,“我們都還有很多事要忙,我就先告辭了。”
太監(jiān)離開之后,提利昂靜坐良久,望著眼前燭光。不知姐姐對杰諾斯·史林特遭遣一事有何反應,當然,她絕不會高興,這可以想見,然而除了向遠在赫倫堡的泰溫公爵遞交憤怒的控訴,估計她也沒什么辦法。如今提利昂不但掌握了都城守備隊,一百五十個剽悍的高山族民,還要加上波隆招募的、人數正不斷增加的傭兵,怎么看他都應該安全無虞。
想必當初艾德·史塔克也是這么以為。
提利昂離開小廳時,紅堡一片寂靜,四下漆黑。波隆正在他的書房里等他。“史林特呢?”他問。
“杰諾斯大人明兒起早搭船去長城。瓦里斯要我相信,我把喬佛里的爪牙換成了自己的手下,可在我看來,是把小指頭的人換成了瓦里斯的人,不過暫時就這樣吧。”
“有個消息,提魅今天殺了——”
“瓦里斯跟我說了。”
傭兵似乎并不意外,“那笨蛋以為獨眼龍比較好騙,結果提魅用匕首把他手腕釘在桌上,空手撕開了他的喉嚨。他這一招很靈,把指頭——”
“省省細節(jié),一肚子美餐還在我肚子里呢。”提利昂說,“你的人,找得怎樣?”
“還不錯,今晚又找到三個。”
“你都是怎么找的?”
“先觀察,后盤問,弄清他們作戰(zhàn)經驗的多少和說謊技巧的高低。”波隆微笑,“最后,我給他們一個殺我的機會,他們也得給我同樣的機會。”
“你真的殺了人?”
“只有不中用的家伙。”
“那要有人殺了你呢?”
“他就是你需要的人。”
提利昂有點醉意,身子疲累至極。“告訴我,波隆,假如我要你去殺個小嬰兒……一個才出世沒多久的女孩,而且呢,哎,正在母親懷中吃奶……你會干嗎?并且什么也不問?”
“什么也不問?那不行,”傭兵搓搓食指和拇指,“我得先問價碼多少。”
史林特大人,我要你的亞拉爾·狄姆做什么?提利昂心想,我手下這樣的人還少么?他忽然既想笑,又想哭,但他最最想要的,是雪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