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不想吃?”手指粗大的莫德拿著一盤煮豆子,瞪著他問。進本站。
提利昂·蘭尼斯特雖然饑腸轆轆,卻不愿讓這粗漢享受到虐待的快·感。“有根羊腿一定很棒,”他坐在牢房角落臟兮兮的稻草堆上說,“或許再來一碟青豆和洋蔥,上點剛出爐的奶油面包,再配一壺溫過的葡萄酒把食物沖下肚。如果不方便的話,啤酒也行,我這個人向來不太挑剔。”
“只有豆子。”莫德說:“拿去。”他遞出盤子。
提利昂嘆口氣。這名獄卒既肥又笨,滿口褐色爛牙,細小的深色眼睛。他左半邊臉都是傷疤,那是之前被斧頭削去耳朵和部分臉頰所留下的痕跡。雖然他愚蠢又丑陋,但提利昂肚子真是餓了。他伸手去拿盤子。
莫德嘻嘻笑著挪開盤子。“在這兒。”他說,一邊把盤子舉到提利昂夠不著的地方。
侏儒僵硬地爬起身,每個關(guān)節(jié)都在叫痛。“我們每次吃飯都得玩這笨游戲嗎?”他又伸手去拿。
莫德蹣跚著后退,露出爛牙嘻笑道:“小矮人,在這兒。”他伸直了手,把盤子放到牢房盡頭的半空上。“你不想吃?在這,來拿啊。”
提利昂的手臂太短,夠不到盤子,更何況他不打算靠近牢房邊緣。莫德只需用他白白的大肚子一推,他就會變成長天堡巖頂上的一癱惡心紅漬,像幾世紀以來鷹巢城的許多犯人一樣。“仔細想想,我并不太餓哩。”他宣布,又退回監(jiān)獄的角落。
莫德咕噥著松開他肥胖的手指。強風(fēng)吹走盤子,墜落的途中不斷翻滾。食物飛出視線,還有幾顆豆子被吹回來。獄卒哈哈大笑,肚子像一碗布丁似地搖晃。
提利昂只覺怒火中燒。“你這操他媽狗娘養(yǎng)的爛貨,”他啐道,“祝你早日七孔流血而死。”
因為他這番話,莫德出去的時候,狠狠踢了他一腳,鋼靴正中提利昂的肋骨。“我收回剛說的話!”他倒在稻草堆上,喘著氣說,“我要親自宰了你,我發(fā)誓!”厚重的鐵門轟地關(guān)上,提利昂聽見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
對他這樣的小個子而言,他很不幸地生了張非常危險的大嘴巴,他一邊爬回角落一邊想,艾林家的人竟把這稱為他們的“地牢”,真叫人哭笑不得。他蜷縮在薄薄的氈子下——那是他惟一的被褥——向外望著那片刺眼的空虛藍天,以及好似漫無邊際的縹緲峰巒,暗想著如果還保有那件影子山貓皮披風(fēng),不知該有多好。披風(fēng)是馬瑞里安從山賊頭目的尸首上扒去的,后來歌手和他賭骰子輸了,便落入他手中。山貓皮雖然散發(fā)著霉味和血腥,卻很溫暖厚實。可惜莫德一看到便把它搶走了。
尖如利爪的勁風(fēng)扯著他的毛毯。即使對他這個侏儒來說,牢房也嫌太小。倘若這里真是“地牢”,那么不到五英尺外,原本應(yīng)該有墻。相反,那里卻是地板盡頭和天空的交界。雖然這里白天空氣新鮮,陽光耀眼,夜里也有繁星與明月,提利昂卻寧可拿凱巖城底部最陰暗潮濕的坑洞來交換。
“你飛,”之前莫德一把推他進來時,曾向他保證。“經(jīng)過二十天,三十天,最多五十天,你就會飛。”
放眼七國全境,只有艾林家族的地牢鼓勵犯人逃脫。進來的第一天,提利昂花了好幾個小時,才鼓起勇氣趴在地上,慢慢爬到山崖邊,探出頭往下望。正下方六百英尺,坐落著長天堡,與他的囚室之間除了空氣,什么也沒有。如果他伸長脖子,可以看到在他左右兩方的其他牢房。他是石頭蜂窩里的一只蜜蜂,還被人折了翅膀。
囚室極冷,山風(fēng)日夜呼嘯,最糟的是地板竟然向外傾斜。雖然幅度不大,但也夠他受了。他不敢閉眼,害怕沉睡時會滾落懸崖,然后驚恐地在半空中醒來。難怪天牢會把人逼瘋。
諸神救救我,某個之前住在這里的囚犯,用疑似血液的東西在地上涂寫了如是的文字,藍天呼喚著我。起先提利昂還猜測這人是誰,以及他下場如何;后來再想想,覺得自己還是別知道的好。
要是他閉上嘴巴就好了……
一切都是從那高高坐在魚梁木雕刻的王座上,頭頂飄揚著艾林家族的新月獵鷹旗幟,睥睨著他的該死小鬼開始的。提利昂這輩子經(jīng)常被人輕賤,然而被眼睛濕黏黏,得坐在厚厚的墊子上才有正常人高度的六歲小鬼如此看待,還是頭一遭。“他就是那個壞人嗎?”小鬼抱著玩偶問。
“就是他。”萊莎夫人坐在他旁邊一張較小的王座上,一襲藍衣,為了滿足追求者,特別撲了粉又噴了香水。
“他好小一點點呀。”鷹巢城公爵咯咯笑著說。
“這是蘭尼斯特家的小惡魔提利昂,謀害你父親的就是他。”她提高音量,所講的話傳遍整個鷹巢城大廳,在乳白色墻壁和纖細的柱子間回蕩,讓每個人都聽得到。“他害死了國王的首相!”
“哦,原來他也是我殺的?”提利昂像個蠢蛋似地反問。
那個時候,他本應(yīng)當?shù)拖骂^顱,乖乖閉緊嘴巴。他早該想到的,七層地獄,其實他當時又何嘗不知。艾林家的議事廳堂碩長而儉樸,藍紋的白色大理石墻,有股令人難以親近的寒意,然而周遭眾人的臉色,才真叫人心寒。此處凱巖城勢力鞭長莫及,艾林谷中也少有親蘭尼斯特人士。總的說來,態(tài)度屈從,保持沉默,實是他最佳防御。
然而那時提利昂心情正惡,哪還顧得了理智。在上鷹巢城長達一整天的攀爬之行最后,他發(fā)育缺陷的雙腿實在無法行走,只好很丟臉地讓波隆背他上山。此刻所受的羞辱,無疑對他本已熾烈的怒意火上添油。“看來我還真是個忙碌的小家伙,”他口氣酸苦地譏諷道,“連自己都不知道哪來的時間殺這殺那。”
他早該想起自己面對的是誰。萊莎·艾林和她那半瘋的虛弱小鬼對耍弄機智向無好感,尤其是針對他們的時候,這在宮里是人盡皆知的事。
“小惡魔,”萊莎冷冷地說,“你最好管緊你那張碎嘴,對我兒子客氣點,否則保證你后悔。不要忘記自己身在何處,這里是鷹巢城,你周圍的人都是艾林谷的騎士,個個忠貞不貳,對瓊恩·艾林敬愛有加,他們每個人都愿意為我犧牲性命。”
“艾林夫人,我要有什么不測,我老哥詹姆絕對很樂意料理他們。”話出口的剎那,提利昂發(fā)覺這么說實在愚蠢。
“蘭尼斯特大人,敢問您會飛嗎?”萊莎夫人問,“侏儒有沒有長翅膀啊?如果沒有,您最好乖乖地把其他威脅都吞下肚去。”
“我這不是威脅,”提利昂道,“而是保證。”
一聽這話,小勞勃公爵跳將起來,氣得連玩偶都丟了。“你不能對我們怎樣,”他尖叫,“沒有人敢在這里亂來。媽咪,你告訴他,跟他說誰也別想來這里撒野。”小男孩開始渾身痙攣。
“沒有人能攻破鷹巢城。”萊莎·艾林冷靜地宣布。她把兒子拉過去,用她豐·滿白皙的臂膀抱住他。“小寶貝,小惡魔只是虛張聲勢,蘭尼斯特家的人通通是騙子。誰也別想欺負我的小親親。”
她雖然可惡,但說得的確沒錯。親眼目睹這里的險要地勢之后,提利昂可以想像叫全副武裝的騎士,冒著從山上傾注而下的落石箭雨,每走一步階梯還得對付迎面而來的敵人,會是件多么困難的事。說那是場夢魘,恐怕還不足以形容,難怪鷹巢城自古以來從未陷落。
即使這樣,提利昂的舌頭還是停不下來。“不是攻不破,”他說,“而是不太好攻破。”
小勞勃伸出顫抖的手指著他:“你是個騙子。媽咪,我想看他飛。”兩個穿天藍色披風(fēng)的衛(wèi)士抓住提利昂雙手,把他架離地面。
若不是凱特琳·史塔克,恐怕只有天上諸神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妹妹,”她站在王座下方,朝萊莎喊,“請你記得,他是我的犯人,請不要傷害他。”
萊莎·艾林冷冷地看了她姐姐一會兒,然后起身走向提利昂,她的長裙拖在身后。他原本怕她會動手打人,但她卻下令放開他。兩個衛(wèi)士把提利昂丟到地上,他雙腳撲空,摔倒在地。
他出丑的模樣想必難看得很;不料他正掙扎著要站起來,右腳竟然抽筋,結(jié)果再度癱在地上。艾林家的大廳里響起哄堂大笑。
“我姐姐的小客人累了,連站都站不穩(wěn)。”萊莎夫人宣布,“瓦狄斯爵士,麻煩你帶他到地牢去。在天上休息休息,想必對他的健康大有助益。”
衛(wèi)兵猛地把他拉起。提利昂·蘭尼斯特在兩人中間雙腳懸空,虛弱地踢打,羞得滿臉通紅。“咱們走著瞧。”被架走前,他對全廳的人說。
到目前為止,他還瞧不出有什么解決辦法。
起先他安慰自己,認為監(jiān)禁不會太久。萊莎·艾林不過是想羞辱他。她一定會很快再傳他過去。就算她沒有,凱特琳·史塔克也會來盤問他。這次他會小心措辭、不亂說話。他們不可能現(xiàn)在就殺他,再怎么說,他都是凱巖城的蘭尼斯特家人,他們?nèi)舾覛⑺阋馕吨_戰(zhàn)。至少,他是這么告訴自己。
然而現(xiàn)在他卻不那么確定了。
或許他們只打算讓他爛在這里,怕只怕自己連爛久點的力氣都沒有。他日漸虛弱,距離莫德把他踢成重傷,只是時間的問題。這還得以獄卒沒先把他餓死為前提。再來幾個饑寒交迫的夜晚,藍天就會呼喚他了。
他不禁猜想囚室圍墻(雖然根本沒有圍墻)之外是怎樣一番情形。泰溫公爵接獲消息后一定會派出使者。說不定這會兒詹姆已帶著軍隊,穿越明月山脈而來……或者他直接對付臨冬城?峽谷之外,誰會猜到凱特琳·史塔克把他綁架到這里呢?他很好奇,瑟曦得知消息后會采取何種行動。國王自可下令釋放他,但勞勃究竟會聽他王后的話,還是他首相的話呢?國王對姐姐的感情有多深,提利昂可是一清二楚。
若瑟曦肯仔細盤算,她應(yīng)該堅持要國王親自審判提利昂。這樣一來,連奈德·史塔克也沒法反對,否則便有損國王名譽。對提利昂來說,能有公開審判的機會,自是求之不得。無論他們給他安上什么罪名,到目前為止,他看不出他們能提出任何有力證據(jù)。就讓他們當著鐵王座和全國諸侯的面審理這個案子吧,那么他們鐵定完蛋。如果瑟曦真有這么機靈就好了……
提利昂·蘭尼斯特嘆了口氣。姐姐是有些許小聰明,卻常常被她的傲慢所蒙蔽。她只會把這件事當成奇恥大辱,卻看不到里面蘊藏的機會。至于剛愎輕率又沖動易怒的詹姆,那就更別提了。遇到繩結(jié),只要能用劍斬成兩段,哥哥是決計不會動腦筋解開的。
他倒想知道派小賊去殺那史塔克小鬼滅口的,究竟是哥哥還是姐姐,也很好奇艾林大人的死,到底與他們有沒有關(guān)系。倘若老首相當真是被害死,還真是干得干凈利落。像他那年紀的人突然染病身亡本就稀松平常。反過來講,找個呆頭鵝拿著偷來的刀去殺布蘭登·史塔克,卻是笨得不像話的作法。仔細想想,還真是奇怪……
提利昂打了個冷顫。這是個下流的可能性。或許冰原狼和獅子并非森林里僅有的猛獸,果真如此,那肯定是有人拿他當替死鬼。提利昂·蘭提斯特最恨被人利用。
他得離開這鬼地方,越快越好。跟莫德以力相搏是不用想了,大概也不會有人拿來六百英尺長的繩子助他脫逃,所以他只能靠三寸不爛之舌脫身。他這張碎嘴害他進了大牢,一定也他媽的能讓他重獲自由。
提利昂站起來,努力不去注意腳下輕輕把他拖向懸崖邊的傾斜地面。他握拳敲門。“莫德!”他喊道,“看門的!莫德,我要跟你談?wù)劊 彼阕愦妨耸昼姴怕犚娔_步聲。鐵門轟然打開的前一刻,提利昂及時跳開。
“好吵。”莫德滿眼血絲地咆哮道。他一只肥手里握著一條又粗又寬的皮帶,對折了抓在掌心。
別讓他們知道你害怕,提利昂提醒自己。“你想不想發(fā)財?”他問。
莫德揍他。他反手懶懶地揮出皮帶,打中提利昂上臂。力道震得他腳步不穩(wěn),痛得他咬緊牙根。“矮冬瓜,別吵。”莫德警告他。
“金子,”提利昂裝出笑,“凱巖城里到處都是金子……啊啊啊……”這回莫德用了力,皮帶一聲爆裂,自他手中蹦跳到提利昂肋骨上,痛得他當即跪下呻·吟。他強迫自己抬頭看著獄卒。“跟蘭尼斯特家一樣有錢,”他呼吸困難地說,“他們不都這樣說么?莫德——”
莫德咕噥一聲,皮帶劃破空氣,正中提利昂面門。他天旋地轉(zhuǎn),連自己是如何摔倒都不記得。再睜眼時,他發(fā)現(xiàn)人躺在牢房地上,耳鳴不已,滿嘴是血。他伸手想找個支撐爬起來,結(jié)果手指摸到的卻是……什么也沒有。提利昂飛快地抽回手,仿佛被燙到似的,憋氣不敢呼吸。他剛好落在山崖邊,距離藍天只有幾寸之遙。
“還要說嗎?”莫德雙手各握皮帶一端,猛力一扯,啪的一聲把提利昂嚇得跳腳,獄卒樂得哈哈大笑。
他不敢把我推下去,提利昂一邊從崖邊爬回來,一邊絕望地告訴自己。凱特琳·史塔克要留我活口,他絕對不敢殺我。他用手背抹抹唇上的血,嘻嘻笑道:“莫德,剛剛那下可真帶勁。”獄卒瞇眼看他,不知這是諷刺還是真心話。“我用得著你這么強壯的人。”皮帶打過來,但這回提利昂縮身閃過。“我說的可是金子,”他像只螃蟹似地爬回來,重復(fù)道,“你一輩子都用不完的金子,買土地、女人、好馬都不成問題……你還可以當個貴族老爺。‘莫德大人’,聽起來不賴吧?”提利昂咳出一大口血和黏黏的東西,朝天空吐去。
“沒有金子。”莫德說。
他上鉤了!提利昂心想。“他們抓我的時候把我的錢包搜走了,但錢還是我的。凱特琳·史塔克抓的是我的人,不至于紆尊降貴,搶我的錢。干那種事不光彩。只要你肯幫我,里面所有的金子都是你的了。”莫德的皮帶再度撲來,但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一揮,動作緩慢,充滿輕蔑。提利昂伸手抓住皮帶,這下他成了他的囚犯。“你完全不用冒風(fēng)險,只要幫我傳個口信就成。”
獄卒把皮帶從提利昂手中抽回。“口信?”他說,就好像以前從沒聽過這兩個字。他一皺眉,額頭上便現(xiàn)出許多深陷的凹痕。
“是的,莫德大人,你聽我說什么,就去跟你家夫人說什么。告訴她……”告訴她什么?如何才能打動萊莎·艾林?提利昂·蘭尼斯特突然靈光一現(xiàn)。“……告訴她我打算認罪。”
莫德舉起手,提利昂做好挨打的準備,但獄卒遲遲沒有下手。懷疑和貪婪在他眼里交戰(zhàn)。他想要金子,卻怕被騙;看來他以前似乎常被人戲弄。“騙人,”他陰沉地喃喃道,“矮冬瓜騙我。”
“要不咱們白紙黑字寫清楚。”提利昂發(fā)誓。
有些文盲對文字特別厭惡,有些則迷信般地將其奉若神明,仿佛那是種魔法。幸運的是,莫德屬于后者。獄卒放下皮帶:“寫下金子,很多金子。”
“喔,很多很多,”提利昂向他擔(dān)保,“親愛的好朋友,我的錢包只是開胃小菜。我老哥連鎧甲都是從頭到尾用金子打的。”事實上,詹姆的盔甲是鋼做的,只是鍍上一層金,但這驢蛋反正也分不出來。
莫德把玩著皮帶,不過最后還是妥協(xié)地取來紙和墨水。寫好之后,獄卒狐疑地皺眉看著那張紙。“現(xiàn)在去幫我傳口信罷。”提利昂催促。
當天深夜,他們來找他時,他正在睡夢中發(fā)抖。莫德打開門,沒有作聲。瓦狄斯·伊根爵士用靴尖弄醒提利昂。“小惡魔,快起來,我家夫人要見你。”
提利昂揉去眼中睡意,故意裝出一副不悅的神情。“她當然想,可你怎么知道我想見她呢?”
瓦狄斯爵士皺起眉頭。他早些年曾在君臨擔(dān)任首相的侍衛(wèi)隊長,提利昂對他印象深刻。這家伙生了張相貌平凡的寬臉,銀發(fā),身材粗壯,毫無幽默感可言。“你怎么想不干我事。快起來,不然我叫人把你架走。”
提利昂笨拙地爬起身。“今晚可真冷,”他若無其事地說,“大廳里又那么通風(fēng),我可不想著涼。莫德,你行行好,把我的斗篷拿來罷。”
獄卒瞇眼看他,一臉大惑不解的表情。
“我的斗篷,”提利昂重復(fù),“就你幫我保管的那件山貓皮披風(fēng),還記得吧?”
“快把他媽的斗篷拿來。”瓦狄斯爵士道。
莫德不敢吭聲。他瞪了提利昂一眼,那神情似乎在向他保證將來一定會報復(fù),但他還是照辦了。當他為犯人披上斗篷時,提利昂微笑道:“多謝,以后我一穿上它就會想起你。”他把下垂的長邊圍上右肩,多日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溫暖。“瓦狄斯爵士,請帶路。”
艾林家的大廳燈火通明,五十支火炬在墻壁的臺座上熠熠發(fā)亮。萊莎夫人身著黑紗禮服,胸前配著珍珠繡的新月獵鷹紋章。既然她沒打算加入守夜人軍團,提利昂猜想,只怕她覺得聽人認罪時惟一適合的就是喪服。她的紅棕色長發(fā)扎成一個精巧的辮子,斜斜地垂在左肩。她旁邊那個較高的王座是空的,想必鷹巢城的小公爵此刻正在睡夢中發(fā)抖罷。少了他總是好的。
他深深一鞠躬,借機環(huán)顧在場人等。艾林夫人果然如他所愿,將麾下的騎士和隨從召集來聽他認罪。他看見布林登·徒利爵士歷盡風(fēng)霜的臉,以及好脾氣的奈斯特·羅伊斯男爵。奈斯特身旁站了個年紀較輕的人,生了對銳利的黑色八字胡,定是他的繼承人艾爾拔爵士。峽谷的首要貴族多半有代表到場。提利昂看到瘦得像把劍的林恩·科布瑞爵士,腿生痛風(fēng)的杭特伯爵,以及身邊兒子成群的寡婦韋伍德伯爵夫人。還有些家徽他不認識,如斷裂長槍,綠色毒蛇,燃燒塔樓,以及粉紅底上的帶翅膀圣杯等等。
峽谷眾貴族間有幾個是與他一道來的同伴。羅德利克·凱索爵士傷勢未愈,臉色蒼白,身旁站了維里·渥德爵士。吟游歌手馬瑞里安弄到一把新的木頭豎琴。提利昂不禁微笑,無論今晚會發(fā)生什么,他都不希望私下進行,而若要把事情傳播開去,再沒有比吟游歌手更適合的了。
大廳后方,波隆慵懶地躺臥在一根柱子下。這名流浪武士的黑眼睛盯著提利昂,手輕輕地擱在劍柄上。提利昂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心里盤算……
凱特琳·史塔克率先啟齒:“聽說你有意公開認罪。”
“是的,夫人。”提利昂回答。
萊莎·艾林朝她姐姐微笑。“天牢可以讓任何人屈服。在天牢里,天上諸神看得一清二楚,沒有暗處可供躲藏。”
“可他看起來并不像屈服的樣子。”凱特琳夫人道。
萊莎夫人沒理睬她。“你說吧。”她命令提利昂。
孤注一擲的時候到了,他一邊想,一邊回頭看了波隆一眼。“該從何說起呢?我承認我是個小壞蛋。各位老爺夫人,我犯下的罪過數(shù)不勝數(shù)。我跟婊子睡過,不是一回而是好幾百回。我曾暗自希望我父親大人去死,也對我姐姐,亦即咱們美麗溫柔的王后陛下,有過相同的念頭。”身后傳來輕笑,“我有時候?qū)ο氯藗儾惶谩N屹€過錢,更教我臉紅的是,我還耍老千。我說過許多關(guān)于朝廷里高貴的老爺夫人們的壞話,開過他們許多下流玩笑。”此話一出,眾人哄堂大笑。“有次我——”
“住嘴!”萊莎·艾林蒼白的圓臉氣得通紅。“侏儒,你以為你在干什么?”
提利昂歪頭:“唉,我在認罪啊,夫人。”
凱特琳·史塔克向前一步。“你被控派人行刺我臥病在床的兒子布蘭,以及密謀害死國王的首相,瓊恩·艾林大人。”
提利昂愛莫能助地聳聳肩。“恐怕我沒辦法承認這些罪名。我對殺人可是一竅不通。”
萊莎夫人霍地從魚梁木王座上站起。“你別想尋我開心。小惡魔,你鬧也鬧夠了,想必你玩得很愉快。瓦狄斯爵士,帶他回地牢……這次找個房間更小,地板更斜的給他。”
“艾林谷里到底還有沒有天理?”提利昂大聲怒吼,連瓦狄斯爵士都愣了一下。“難道說血門之內(nèi)就連一點榮譽都沒有了?你控告,我否認,你就把我扔進天牢挨餓受凍。”他抬起頭,讓眾人清楚地看見莫德在他臉上留下的傷痕。“請問國王的正義到哪里去了?你說有人告我有罪,那好,我要求公平審判!讓我有機會為自己辯護,讓天上諸神和地上人民來決定我說話的真?zhèn)巍!?
大廳里四處都在竊竊私語。提利昂知道自己逮著她了。他出身既高,是全國最權(quán)勢的貴族之子,更是當今王后的弟弟。無論如何,沒有人能拒絕他的審判要求。幾個穿天藍色披風(fēng)的衛(wèi)兵朝提利昂走去,但瓦狄斯爵士示意他們停手,回頭看著萊莎夫人。
她的小嘴浮現(xiàn)一絲微笑。“要是審判結(jié)果證明你的確有罪,那么依照國王的律法,你只有死路一條。不過呢,蘭尼斯特大人,在鷹巢城里我們可沒有劊子手。打開月門!”
圍觀人群向兩邊退開。只見兩根纖細的大理石柱中間有扇狹窄的魚梁木門,上面用白木雕著新月的形狀。兩個衛(wèi)兵大跨步走過去,靠近門邊的人趕忙向后退。其中一個衛(wèi)兵搬開沉重的青銅門閂,另一個則把門向內(nèi)拉開。兩人的藍披風(fēng)立時被狂嘯而進的強風(fēng)吹得飛上肩頭,啪啪作響。門外,綴滿了冰冷的無情繁星,是一片虛無夜空。
“依照國王的律法,我們舉行審判。”萊莎·艾林道。沿著墻壁,無數(shù)的火炬如旌旗般獵獵晃動,被風(fēng)吹熄的火把此起彼落。
“萊莎,我認為這是不智之舉。”凱特琳·史塔克道。黑風(fēng)在大廳內(nèi)翻騰。
她妹妹沒有理會。“蘭尼斯特大人,您要審判,那好,就讓您接受審判。你想說什么,我兒子都會傾聽,接著你將接受他的判決。然后呢……你要么走大門,不然就從這個門出去。”
她看來好生得意,提利昂心想。這也難怪,既然審判是由她那體弱多病的兒子主持,哪還能忤她的意?提利昂瞟了瞟那個月門。媽咪,我想看他飛!那小鬼是這么說的。這鼻涕都擦不干凈的毛頭小子,到底送了多少人從那門出去?
“親愛的夫人,非常感謝您的美意,但我覺得無需驚動勞勃大人。”提利昂有禮地說:“天上諸神會還我清白,我愿讓他們做出裁判,非經(jīng)世人之手。我要求比武審判。”
艾林家的大廳里響起如雷般的笑聲。奈斯特·羅伊斯男爵嗤之以鼻,維里爵士呵呵直樂,林恩·科布瑞爵士捧腹大笑,其他人則是笑得前仰后合,涕淚橫流。馬瑞里安笨拙地伸出斷了指頭的那只手,在新豎琴上撥下一個愉悅的音符。就連從月門外呼嘯而進的狂風(fēng),聽起來也充滿嘲弄之意。
只有萊莎·艾林水汪汪的藍眼睛里充滿了疑惑,顯然他再度讓她大感意外。“你當然有這個權(quán)利。”
外衣上繡了綠色毒蛇的那個年輕騎士,此時跨步向前,單膝跪下道:“夫人,求您恩準我為您而戰(zhàn)。”
“這份榮幸應(yīng)該歸我所有,”老杭特伯爵說,“看在我對您夫君敬愛有加的份上,讓我替他報仇罷。”
“我父親忠心耿耿地服侍瓊恩大人,為其擔(dān)任峽谷大總管之職。”艾爾拔·羅伊斯朗聲道,“請讓我為他的兒子而戰(zhàn)。”
“凡是立場純正的人,諸神必定加以眷顧,”林恩·科布瑞爵士說,“這樣的人也是最好的劍客。而我們都知道這個人是誰。”他謙虛地笑笑。
十來個人同聲發(fā)話,搶著想壓過別人。見到這么多人迫不及待想取他性命,提利昂深感沮喪。或許到頭來,這主意并不如原先預(yù)期的那么聰明。
萊莎夫人舉手示意眾人靜聲。“諸位大人,我衷心地感謝你們,相信我兒若是在場,也同樣會深懷感激。放眼七國全境,無人可比咱們峽谷騎士的忠誠勇武。如果我能讓諸位都擁有這份榮耀,不知該有多好。可惜我只能選出一個。”她做出手勢。“瓦狄斯·伊根爵士,您向來是我丈夫倚重的左右手。請您擔(dān)任我的代理騎士。”
瓦狄斯爵士一直保持著沉默。“夫人,”他屈膝跪下,口氣凝重地說,“還請將此重擔(dān)交付他人,我實在無心出戰(zhàn)。此人并非武士,看看他,侏儒一個,只有我一半高,又瘸了腿,宰殺這種人,還叫主持正義,那太可恥了。”
喔,太棒了,提利昂心想。“我同意。”
萊莎怒視著他。“要求比武裁判的也是你。”
“這會兒我還要像你一樣,給自己找個代理騎士。就我所知嘛,我老哥詹姆會很樂意替我出戰(zhàn)。”
“你偉大的弒君者離此有幾百里格。”萊莎·艾林斥道。
“派只鳥把他找來。我很樂意等他。”
“你明天就得跟瓦狄斯爵士決斗。”
“唱歌的,”提利昂轉(zhuǎn)身對馬瑞里安說,“等你把這事編成曲子,別忘了說艾林夫人是怎樣不準侏儒找代理騎士,逼他一瘸一拐,渾身是傷地去對付她手下最優(yōu)秀的騎士。”
“我哪有不準?”萊莎·艾林道。她語氣尖銳,顯然惱怒已極。“小惡魔,有本事你就挑個代理騎士啊……如果你認為有人會愿意為你送命的話。”
“說實話,我是找個人來替我殺人。”提利昂掃視長廳。無人動作。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不禁懷疑這是不是個天大的錯誤。
接著,大廳后面起了陣騷動。“我?guī)唾迳蠄霭桑辈〗械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