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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提利昂

國王門外一片荒蕪,惟有爛泥、灰燼和燒焦骨骸,但無家可歸的人們已在城牆的陰影下重新搭起帳篷,還有人用桶子和推車販賣漁獲。 提利昂騎過人羣,覺察到無數(sh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冰冷、憤怒,乃至憎惡。但沒人開口,也沒人敢擋他的道——全賴一身油亮黑甲的波隆隨侍左右。若我孤身出巡,只怕早就被他們拖下馬來,用鵝卵石砸個稀爛了,就像普列斯頓·格林菲爾爵士那樣。

“這幫傢伙簡直比老鼠還討厭,”他抱怨,“他們的狗窩被你燒過,居然半點也不接受教訓(xùn)。”

“哼,給我?guī)资畟€金袍子,我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殺光,”波隆道,“死人就不會回來了。”

“沒用,殺是殺不完的,就讓他們?nèi)グ伞珶o論如何,只要城牆邊出現(xiàn)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立刻給我拉倒。不管這幫蠢貨怎麼想,戰(zhàn)爭畢竟沒有結(jié)束。”他朝爛泥門騎去。“今天的視察就到這兒,明日召集各工會,帶師傅一起來,商議重建計劃。”他嘆口氣,好吧,燒成這樣多半要歸功於我,總得做點什麼補救。

工作本該由他堅定、可靠、不知疲倦的叔叔凱馮·蘭尼斯特負(fù)責(zé),可惜這位爵士在接到奔流城傳來的消息,得知兒子威廉遭遇謀殺後就完全垮了。眼下,威廉的孿生兄弟馬丁也是羅柏·史塔克的俘虜,而他們的長兄藍賽爾依然臥病在牀,傷口潰爛,難以康復(fù)。凱馮爵士只有這三個兒子,眼看一個也保不住,便徹底爲(wèi)悲傷和憂懼所淹沒。泰溫向來倚重弟弟,而今別無他法,只能將理事的膽子託付給侏儒兒子。

重建費用聳人聽聞,卻又不能不辦,因爲(wèi)君臨乃全國第二大港口,規(guī)模僅次於舊鎮(zhèn),得儘快疏通河道,重開貿(mào)易。媽的,錢從哪裡來?他甚至開始想念半月之前揚帆遠去的小指頭了。他倒好,跑去迎娶萊莎·艾林,統(tǒng)治谷地,我則爲(wèi)他收拾爛攤子。欣慰的是,這回父親總算肯把重任交付給他。見鬼,他永遠也不會提名我爲(wèi)凱巖城的繼承人,卻會無所不用其盡地利用我,上次不還任命我爲(wèi)代理首相麼?金袍衛(wèi)士的小隊長在爛泥門前爲(wèi)他開道,提利昂靜靜地思考。

君臨三妓依舊統(tǒng)治著門內(nèi)的市集廣場,但如今已然荒廢,石頭和瀝青桶散居四處。嬉戲的小孩們爬上長長的木製投擲臂,像羣猴子似的在上面晃盪,互相追逐。

“待會記得提醒我,要亞當(dāng)爵士分配金袍子在此看守,”騎過投石機之間時,提利昂吩咐波隆,“傻小子們非得摔下來,折了脖子不可。”這時上方傳來一聲吶喊,一堆馬糞擲在財政大臣前方不遠處。提利昂的坐騎人立起來,幾乎把他掀翻。“仔細(xì)想想,”他一邊努力勒馬一邊說,“還是別管了,就讓這幫乳臭未乾的小屁孩像熟南瓜似的落下來砸個稀爛。”

他的心情本就不好,而今這羣頑童竟然當(dāng)衆(zhòng)羞辱他,更讓他怒火萬丈。日復(fù)一日,婚姻成了他最大的苦惱。珊莎·史塔克至今仍是處女,而大半個城堡的人似乎都知道!今早上馬時,他就聽見兩名馬童在背後嘰嘰咕咕,偷笑出聲。他覺得連馬兒都在嘲弄他。一直以來,提利昂每晚耐著性子假裝履行義務(wù),寄希望於婚姻的實情不致泄露,可惜一切都?xì)w無用。不知是珊莎蠢到向她的侍女傾訴呢?——毫無疑問,她們都是瑟曦的人——還是瓦里斯的小小鳥在作怪?

有何區(qū)別?反正結(jié)果是他受人輕賤。整個紅堡,不拿這當(dāng)笑柄的似乎只有他的“夫人”。

珊莎過得也很悽慘。提利昂每每想打破她用禮貌編織的盔甲,給予她男人的慰籍,但他知道沒用。不管嘴上說得多動聽,在她眼底,他其實是個醜陋不堪的怪物。況且還是個蘭尼斯特。這就是他們給他的妻子,這就是要與他共度一生的女人。她恨他。

同牀的夜晚是痛苦之源。提利昂習(xí)慣裸睡,而今卻無法忍受。他的夫人被訓(xùn)練得很嫺淑,從不說半句頂撞的話,但每當(dāng)她看到他的身體,那種目光簡直讓人無地自容。於是他囑咐她穿上睡袍。我想要她,他心想,是的,我也想要臨冬城,但最想要的還是她,管她孩子還是女人。我想給她安慰,我想聽她歡笑,我想她開開心心地和我在一起,我想她把歡樂、痛苦、悲傷和欲·望與我分享。想到這裡,他苦澀地笑了。是啊,我好希望自己如詹姆一般高大,像魔山一樣強壯。諸神慈悲!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雪伊。結(jié)婚的消息,提利昂不願瞞她,在成婚的前一天,他吩咐瓦里斯將她帶來相見。他們在太監(jiān)的臥室同牀,當(dāng)雪伊爲(wèi)他寬衣解帶時,他扣住她手腕,將她推開。“等等,”他說,“我有件事必須跟你講。明天……我就要和……”

“……珊莎·史塔克結(jié)婚。我知道。”

他半晌說不出話來。這事連珊莎本人都不知道,她怎麼……?“你怎麼知道?瓦里斯講的?”

“我送洛麗絲去聖堂禱告時,聽見某個侍酒跟塔拉德爵士閒話,而他又是從一位恰好聽見凱馮爵士和你父親談話的女僕那裡聽說的。”她掙脫抓握,將衣服流暢地拉過頭。和從前一樣,裡面沒穿內(nèi)衣。“我不擔(dān)心,她不過是個小孩子,您會搞大她的肚子,然後回到我身邊來。”

他內(nèi)心的一部分渴望相信她。相信她,他苦澀又嘲諷地想,唉,侏儒,雪伊果真是你渴望的一切啊。

爛泥道上人潮洶涌,但在金袍子的驅(qū)趕下,兵士和平民都爲(wèi)小惡魔的隊伍讓道。眼窩深陷的兒童羣聚在旁,有的沉默呆望,有的放聲乞討。提利昂從錢包裡取出一大把銅板,拋擲出去,孩子們旋即展開爭奪,互相叫喊推擠。他們中的幸運兒大概今晚能吃上一塊黴麪包。市集廣場從未有過如此擁擠,提利爾家已運來無數(shù)補給,但食物的價格仍高得離譜。六個銅板買一個南瓜,一個銀鹿換一堆玉米,一枚金龍的價值則是一刀牛肉或六隻骨瘦如柴的豬崽。雖然如此,買家依舊絡(luò)繹不絕。形容憔悴枯槁的男女圍滿每一輛馬車、每一個貨攤,而那些悽慘無助的人則站在巷子口,陰鬱地觀看。

“這條路……”他們來到鉤巷口,波隆開口問,“你想去……?”

“沒錯。”視察河濱只是幌子,提利昂另有目的。這件事他不想去做,但別無選擇。於是他們離開伊耿高丘,朝維桑妮亞丘陵底部那堆由彎曲小巷組成的迷宮走去。波隆當(dāng)先領(lǐng)路,提利昂不時回頭,查看是否有眼線跟蹤,但沒發(fā)現(xiàn)什麼異常情況:只有一個驅(qū)策馬車的貨郎,一個在窗邊倒夜壺的老太婆,兩個用木棍打鬧的小孩,三名押送俘虜?shù)慕鹋圩印麄兛雌饋矶己軣o辜,但他卻不放心。八爪蜘蛛瓦里斯可不是那麼好欺瞞的。

他倆轉(zhuǎn)過一個拐角,接著是另一個,然後緩緩騎過一羣婦女。波隆帶他在彎曲的窄巷裡穿梭,走了很長一段,經(jīng)過破碎的拱門。馬蹄“得得”地踏過石階梯,階梯上有一具戰(zhàn)鬥中燒焦的馬屍。這裡的建築又矮又?jǐn)D,待波隆在一小巷口停下,前方的路已不容兩人並騎。“前面轉(zhuǎn)兩個彎到頭,那傢伙就在最後一棟房子的地窖裡。”

提利昂翻下馬。“在我返回之前,不準(zhǔn)任何人出入。我不會待得太久。”他把手伸進斗篷,確保那些金龍還在隱藏的荷包裡。三十金龍!對這無賴而言,真是筆意外之財。他快步踱進小巷,一心只想早點完事。

這間酒肆十分狹小,黑暗而潮溼,牆上裝點著硝石,天花板極矮,若是波隆進來,非得低頭不可。提利昂·蘭尼斯特則沒這種煩惱。此時,前廳只有一個目光呆滯的女人坐在粗木吧檯後面,她遞給他一杯酸葡萄酒,說:“他在後面。”

後面的房間更黑,只在矮桌上有根搖曳的蠟燭,旁邊是一壺酒。桌邊的男人十分猥褻,他很矮——所謂的“矮”並非針對提利昂而言——稀梳的棕發(fā),粉紅的臉頰,扣上骨扣的鹿皮夾克也遮掩不住他的大肚子。他用柔軟的雙手死死握著一把十二絃木豎琴。

提利昂在他對面坐下,“銀舌西蒙?”

對方點點頭,他頭頂中央已經(jīng)禿了。“首相大人,”他回話。

“錯了,當(dāng)今首相是我父親。我只是他的聽差。”

“您會再發(fā)達的,我相信,我相信,像您這樣有本事的人可不多。親愛的雪伊小姐告訴我,您最近結(jié)婚了,怎不叫上我呢?讓我爲(wèi)您的婚宴表演一曲。”

“夠了,我老婆最受不了別人嘰嘰喳喳,”提利昂道,“至於雪伊,咱倆都清楚她不是什麼貴族小姐,假如你不提她的名字,我將非常感激。”

“遵命,首相大人,”西蒙說。

提利昂記得上次見到他時,只需稍加言辭,便能令他汗流浹背,而今這歌手卻不知從哪兒找到幾分勇氣。大概是那壺酒的功勞,或者是我自己的失誤——我威脅過他,卻不曾實現(xiàn),想必他把我當(dāng)成無牙的獅子。想到這裡,他嘆口氣,“別人都說,你是個極有天賦的歌手。”

“您這麼講,真是太好心了,大人。”

提利昂逼自己微笑,“依我看,你應(yīng)該將你迷人的音樂傳播到自由貿(mào)易城邦,布拉佛斯、潘託斯和里斯都堪稱音樂之都,那裡的人們對你這樣的明星可謂禮敬有加。”他吮了一口酒。很劣,也很重。“你可以周遊九大城邦,好好享受音樂的快樂,就算一城待上一年,也決不會枯燥。”他伸手進斗篷,摸到隱藏的金幣。“眼下港口有待重建,只好麻煩你前去暮谷城坐船,記住,我的部下波隆會爲(wèi)你準(zhǔn)備上好的馬匹,而我也將欣然提供旅行費用……”

“可是,大人,”對方抗議,“您還沒聽過我唱呢。至少聽一曲,好嗎?”他的指頭熟練地伸到琴絃上,輕柔的樂聲隨即充溢地窖。西蒙放聲歌唱:

他奔馳在城裡的街道,離開那高高的山崗

馬踏過鵝卵石階小巷,帶他到姑娘的身旁

她是他珍藏的寶貝呀,她是他含羞的期望

項鍊和城堡都是空呀,比不上姑娘的吻好

“沒完呢,”換氣的時候歌手聲稱,“噢,很長很長,尤其是疊句,自以爲(wèi)寫得特別好:金手觸摸冰冰涼呀,而姑娘小掌熱乎乎……”

“夠了,”提利昂將拳頭從斗篷裡抽出來,把錢放在桌上,“這首歌再也不要讓我聽到,否則……”

“否則?”銀舌西蒙放開豎琴,喝一口酒,“可惜,可惜。不過說實在話,正如我?guī)煾档慕陶d,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歌,這點您無法否認(rèn)的。好吧,既然您不喜歡,我只好找識貨的人囉。或許,去找太后?您父親大人?”

提利昂揉揉鼻子上的傷疤,緩緩地說:“我父親對歌手毫不關(guān)心,而我老姐並沒有某些人想象的那麼慷慨。聰明的歌手應(yīng)該明白,有時候沉默比歌唱掙得更多。”他認(rèn)爲(wèi)自己說得夠明白了。

西蒙沒有忽略他的暗示,“我的價碼很公道,大人。”

“很好,”提利昂一開始就擔(dān)心三十金龍不足以平服事端,“說吧。”

“在喬佛裡國王的婚宴上,”對方道,“歌手們將舉行一次盛大的表演。”

“沒錯,上場的還有戲子、小丑和跳舞的熊。”

“熊只有一隻,大人,”對瑟曦的精心安排,西蒙顯然比提利昂在乎得多,“但歌手共有七位。包括庫伊家族的葛勒昂,‘妙指’蓓珊妮,伊蒙·科託因,伊森人阿里克,‘琴手’哈米西,科裡羅·昆延提斯和舊鎮(zhèn)的奧蘭多,他們將彼此競爭,獎品是一把鍍金銀弦豎琴……不幸地是,居然沒人邀請全君臨最最厲害的歌手。”

“讓我猜猜,你指的是銀舌西蒙?”

西蒙謙虛地笑了,“大人您放心,我將在國王和朝廷面前證明我的實力。鄙人沒有誇口,您瞧那哈米西,老得連歌詞都背不住,而科裡羅呢,帶著可笑的泰洛西口音!包您三句裡聽不懂一句。”

“表演由我親愛的老姐親自安排,我無從插手。退一步講,就算把你安插進去,也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你看,七大王國,七重誓言,七次挑戰(zhàn),七十七道大菜……八個歌手怎麼成?總主教會如何評論呢?”

“您居然這麼虔誠,真讓我吃驚,大人。”

“我虔誠與否並不重要,關(guān)鍵是形式無法更改。”

西蒙再喝一口酒,“其實……咱們做歌手的,性命都挺輕賤。我們在酒店和旅館中表演,觀衆(zhòng)多半是無法無天的醉漢,假如您姐姐考慮的那七位人選中有誰出了意外,我瞧自己完全能替代。”他狡詐地笑笑,彷彿對自己的暗示很滿意。

“哼,不錯,六位和八位一樣不行。那好吧,我會一一確認(rèn)他們的狀況,假如有誰委實無法勝任,我會派波隆來通知你。”

“很好,很好,大人。”西蒙得意極了,在勝利的喜悅中,他變得滔滔不絕,“我將在喬佛裡國王的婚宴上好好表演,爲(wèi)滿朝文武獻上最優(yōu)秀的作品,那些我上千次彈唱的拿手歌謠。從前,我在酒坊巷弄裡埋沒……而今……對了,這也是新歌上場的最好機會。金手觸摸冰冰涼呀,而姑娘小掌熱乎乎……”

“你放心吧,”提利昂道,“我以身爲(wèi)蘭尼斯特的榮譽保證,波隆很快就會來找你。”

“很好,很好,大人。”禿頂?shù)拇蠖亲痈枋衷俅文闷鹭Q琴,沉浸在自己的迷夢中。

波隆和馬兒等在巷子口。他一邊扶提利昂上馬,一邊問:“我什麼時候帶這傢伙去暮谷城?”

“不用了。”提利昂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三天之後回來,告訴他‘琴手’哈米西斷了胳膊。之後你得指出他的服裝完全不合宮廷要求,必須立刻製作新袍子,要他馬上跟你走。他會樂意的。”提利昂扮個鬼臉。“你可以留下他的舌頭——但願那真是銀舌。其餘部分,要乾淨(jìng)徹底地從世界上消失。”

波隆咧嘴而笑,“跳蚤窩裡有不少食堂專門做一種褐湯,聽說裡面什麼肉都有。”

“哼,橫豎我是不吃。”提利昂踢馬前進。他想洗澡,越熱越好。

可惜這點安慰他也未能享受,剛到房間,波德瑞克·派恩便告訴他立刻趕去首相塔。“大人想見您,我是說,首相大人,泰溫公爵。”

“我知道首相是誰,”提利昂道,“我掉了鼻子,可沒掉腦子。”

波隆忍俊不禁,“別把這小子嚇傻囉。”

“有關(guān)係嗎?反正他從不思考。”提利昂感覺事有蹊蹺,難道父親也知道了?泰溫可不會找他共進晚餐或喝酒,中間一定有問題。

當(dāng)他走進父親的書房,只聽有人正在解釋:“……劍鞘用櫻桃木做,紅皮革包裹,裝飾一排純金獅子頭,眼睛用石榴石……”

“用紅寶石,”泰溫公爵道,“石榴石缺乏火氣。”

提利昂清清喉嚨,“大人,您找我?”

父親擡眼一看,“不錯,你先過來看這個。”桌子上有個油布包裹,公爵手中則有一柄長劍。“這是給喬佛裡的新婚賀禮,”他告訴提利昂,一邊左右檢查劍鋒,光線穿過鑽石形狀的窗棱照耀在既黑且紅的刃面上,劍柄和圓頭則閃耀著金光。“那些閒人一天到晚談?wù)撌诽鼓崴购退哪Х▌Γ蹅円膊荒芙o比下去。我要送給喬佛裡國王一件特別的武器。”

“這玩意兒小喬可舉不動,”提利昂評論。

“他會長大的,來,你試試。”他將長劍劍柄在前遞過來。

它比他料想中輕。他拿它上下翻轉(zhuǎn),終於明白其中原因——世上只有一種金屬可以打造得如此細(xì)薄,同時還不失致命的威力,這些波紋,都是鍛治時千錘百煉的印記。“瓦雷利亞鋼劍?”

“對,”泰溫大人道,語氣裡透出極度的滿足感。

終於到手了,父親?瓦雷利亞鋼劍是稀世之寶,流傳至今的只有幾千把,其中約有兩百在維斯特洛大陸,但沒有一把屬於蘭尼斯特家族,父親每每爲(wèi)之扼腕。古代的凱巖王有過一把著名的瓦雷利亞巨劍“光嘯”,後來國王託曼二世帶它前去瓦雷利亞進行那愚蠢的冒險,人劍便雙雙失落。提利昂的小叔叔吉利安,那位活潑的叔叔,也於八年前在尋找族劍的旅途中一去不返。

泰溫公爵至少三次找到王國中窮苦潦倒的家族,提出願用重金購買對方的瓦雷利亞鋼劍,但均被回絕。世家望族樂意與蘭尼斯特家族結(jié)親,然而族劍之事,無可商量。

提利昂不知這把如何得來。重新打造的麼?世上知道如何鍛冶瓦雷利亞鋼的武器師傅屈指可數(shù),而製造這種物質(zhì)的秘密早在末日降臨古瓦雷利亞時便告失傳。“色澤挺奇特,”他將劍在日光下翻轉(zhuǎn),品評道。大多數(shù)瓦雷利亞鋼劍都沉暗乃至於黑,但這一把除了暗色,還蘊涵了一股深沉的紅。兩種色彩相互交割,每道波紋各不相同,好似暗夜和血紅的波濤在互相搏鬥。“怎麼回事?我沒見過這樣的劍。”

“我也沒見過,大人,”武器師傅說,“我必須承認(rèn),顏色不在意料之中,我很驚訝自己能做出這樣的成品。您父親大人要我將劍染成蘭尼斯特家族的緋紅,我便遵令而行。其中過程非常艱苦,瓦雷利亞鋼異常頑固,正應(yīng)了我們匠人間那句俗話‘撼山易,撼古劍難’。我用了幾十道咒語,一點一點將紅色滲進去,而它持續(xù)抵抗,好象能吸收一切顏色。所以您看,這些波紋有的黑,有的紅,就是這個緣故。兩位蘭尼斯特大人,若是您們不滿意,我可以再試一次,只是時間上——”

“不必,”泰溫公爵說,“這樣就好。”

“緋紅的劍會更漂亮,但說實話,現(xiàn)在這樣卻有攝人氣勢,”提利昂道,“奇幻的美讓它無與倫比,我想,這把劍真正做到了世上無雙。”

“不錯,”武器師傅伸手到桌上,解開油布,拿出第二把劍。

提利昂放下喬佛裡的劍,拿起另一把。兩把劍即便不能稱爲(wèi)孿生兄弟,也必定是近親。只是後者比前者更厚重,寬度和長度分別增加了半寸和三寸。兩者的力度和色澤完全相同,共同擁有黑紅兩種波紋。這第二把劍從劍柄到頂端開了三道深深的血槽,國王的劍只開了兩道。小喬的劍柄裝飾更華美,兩頭嬉戲的怒吼金獅,用紅寶石的爪子互相搏鬥,但兩者的握柄皆包裹了精加工的上好紅皮革,圓頭是黃金獅子頭。

“神兵,”即便握在提利昂這樣的菜鳥手裡,這把劍也彷彿有了生命,“它的平衡感真是無以復(fù)加。”

“這把是給我兒子的。”

不用問是哪個兒子。提利昂默默地放下詹姆的劍,心裡不禁好奇羅柏·史塔克會不會放哥哥回來。父親一定得到了什麼消息,否則怎會專門鑄劍呢?

“你乾得很好,莫特師傅,”泰溫公爵誇獎武器師傅,“去吧,總管會支付一切費用,別忘了,劍鞘上要用紅寶石。”

“是,大人,您真是太慷慨了。”對方將兩把劍重新放入油布包裹,夾在腋下,隨後跪地。“能爲(wèi)首相大人服務(wù),真是無上的榮幸,這兩把劍,我將在國王成婚的前一天獻上。”

“不可誤期。”

隨後衛(wèi)兵護送武器師傅離開,提利昂爬上凳子。“瞧……一把給小喬,一把給詹姆,而您的侏儒兒子連把匕首也沒有。這不太公平吧,父親?”

“所得的金屬只夠打造兩把劍,三把是不成的。你想要匕首,去軍械庫隨便挑就好。勞勃收集了一百多把上等貨。別的不說,單吉利安送他做結(jié)婚賀禮的那把就是奇物,刀刃鍍金,握柄是象牙,圓頭則爲(wèi)藍寶石。來自異域的東西也很豐富,這十幾年來,海外諸國使節(jié)摸透了勞勃的脾氣,每次都獻上寶石匕首和鑲銀劍。”

提利昂微笑:“想討好勞勃,他們不如獻上自己的女兒咧!”

“沒錯。他雖愛匕首,但一生中只使用過一把,那是小時侯瓊恩·艾林送他的。”泰溫公爵揮揮手,示意不再談?wù)搫诓獓跫八呢笆住!澳闳ズ訛I視察,情況如何?”

“一片狼籍,”提利昂道,“甚至還有死人死馬未被埋葬。重開港口之前,務(wù)必疏通黑水河,因爲(wèi)到處都是沉船。此外,四分之三的碼頭亟需修繕,許多部分必須徹底拉倒重建。整個魚市完全毀滅,臨河門與國王門被史坦尼斯的攻城錘損毀,得著手更換……費用合計起來,十分龐大。”你不是拉屎都有黃金嗎,父親?快快找個地方方便吧。他想這樣說,但很明智地閉上了嘴巴。

“找錢是你的事。”

“是麼?上哪兒找?我告訴過你,國庫早就空了。事實上,我們連煉金術(shù)士和鐵匠的賬都沒結(jié)清,瑟曦居然還要我負(fù)責(zé)喬佛裡婚禮一半的費用——想想看,那七十七道該死的菜,一千位賓客,裝滿鴿子的巨型派餅,歌手,戲子……”

“鋪張自有鋪張的用處。這是向全天下展示我們凱巖城富裕和力量的最好機會。”

“那麼,費用應(yīng)當(dāng)全記在凱巖城賬上。”

“到底怎麼回事?我見過小指頭的帳本,經(jīng)由他的打理,財政收入比伊里斯時代整整提高了十倍。”

“你不見開支增加多少!勞勃揮霍錢財就跟他揮霍‘種子’一樣慷慨。此外,小指頭的錢多半是借的——對此你應(yīng)該很清楚纔對,他從你這兒借得最多。不錯,他的確生財有道,可惜增加的財富又爲(wèi)貸款的利息所抵消。你願意勾銷國庫拖欠蘭尼斯特家族的債務(wù)嗎?”

“當(dāng)然不行。”

“那麼,照我看來,七道菜完全足夠,賓客數(shù)目也應(yīng)縮減到三百人。事實上,不要什麼跳舞的熊也能舉辦一次美滿的婚禮。”

“這樣的話,提利爾家會把我們當(dāng)吝嗇鬼。我的決心不變,操辦婚禮和河濱重建的事都必須執(zhí)行,假如你找不到錢,我就換一個財政大臣。”

如此迅速的去職將讓提利昂無顏見人。“……媽的,我去找!”

“這是你的職責(zé)。”父親說,“此外,你還得把你老婆的牀找到。”

他果然知道了。“我知道它在哪兒,謝謝你的關(guān)心。這件傢俱放在窗子和壁爐之間,上面有天鵝絨罩子和鵝毛牀墊。

“我很高興你沒忘記。下一步,你要試著去了解和征服這張牀上的女人。”

女人?她還是個孩子。“是八爪蜘蛛在你耳邊嘀咕,還是應(yīng)該感謝我親愛的老姐呢?”瑟曦自己的牀上秘密提利昂從未泄露,他還以爲(wèi)她不會過分到這般地步呢。“告訴我,爲(wèi)何珊莎所有的侍女都是瑟曦的人?居然連我的臥室都不放過,簡直噁心透頂!”

“你不喜歡誰,儘可以趕走重新僱,這是你身爲(wèi)一家之主的權(quán)利。我關(guān)心的只是你何時能履行婚姻義務(wù),這件事……說實話,令我有些困惑。你和妓女亂搞是出了名的,這個史塔克家的女孩究竟有什麼問題?”

“我他媽的把雞巴插進誰的身體關(guān)你什麼事?”提利昂質(zhì)問,“珊莎還小。”

“還小?她哥哥一死,她就是臨冬城的主人。你越早佔有她,就離北境之主的地位越近,關(guān)鍵在於讓她懷孕。需要我提醒嗎?沒有完滿的婚姻是可以隨時廢除的!”

“那是總主教或宗教會議的事,我看不必?fù)?dān)心,咱們親愛的總主教大人不過是個橡皮圖章,叫他說一他不敢說二,比月童還聽話。”

“或許我該把珊莎·史塔克交給月童纔對,至少他知道怎麼對付女人。”

提利昂緊緊抓住椅子扶手,“夠了,我聽夠了這些關(guān)於我老婆的議論。既然說到這個,爲(wèi)何不談我老姐即將來臨的婚禮?記得——”

泰溫公爵不讓他說完,“梅斯·提利爾拒絕讓他的繼承人維拉斯迎娶瑟曦。”

“拒絕咱們家可愛的瑟曦?”提利昂開始感到有趣了。

“當(dāng)我首度提議時,提利爾大人似乎並不反對,”父親說,“但一天之後,一切就全變樣了。都是那老太婆的功勞,她使出百般解數(shù)嚇阻他兒子。據(jù)瓦里斯說,她告訴公爵,你姐姐年紀(jì)大又放蕩,不配她寶貝的獨腿孫子。”

“瑟曦或許會喜歡上他咧,”提利昂微笑。

泰溫公爵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這次提議,她不知情,我也不準(zhǔn)備讓她知道。從今往後,對我們家族而言,這件事從未發(fā)生過,記清楚,從未發(fā)生過。”

“是嘛?”提利昂懷疑父親會讓提利爾公爵在將來的某個時刻爲(wèi)此“還債”。

“眼下問題的本質(zhì)並沒有變,你姐姐必須嫁出去,但對象該換誰?我有幾個候選人——”他還不及說,便傳來扣門聲,一名衛(wèi)兵通報派席爾大學(xué)士求見。“請他進來,”泰溫公爵道。

派席爾拄著藤杖,顫巍巍地走近來,行到中途,他死死瞪著提利昂,目光好似能凝固牛奶。他曾謂爲(wèi)可觀的白鬍子——被某人不幸地削掉後——如今變得稀疏而脆弱,只剩幾根難看的粉色髮絲垂在下巴。“首相大人,”老人一邊說,一邊極盡所能地彎腰鞠躬,“黑城堡又有信鴉過來。我們可否私下談?wù)劊俊?

“不必,”泰溫公爵揮手讓國師落座,“提利昂可以留下。”

噢噢噢,是嘛?他揉揉鼻子,凝神傾聽接下來的話題。

派席爾清清喉嚨,咳嗽了半天。“這封信和上次一樣,由那個叫波文·馬爾錫的人送出。他自稱代理城主,信上說,莫爾蒙大人發(fā)現(xiàn)大批野人正兼程南下。”

“長城之外的土地能供應(yīng)的人口殊爲(wèi)有限,所以——”泰溫公爵不爲(wèi)所動,“——這種警告真是陳詞濫調(diào)。”

“可是,大人,這回莫爾蒙的報告從鬼影森林裡傳來,他說自己正遭到攻擊。此後不久,信鴉們紛紛歸還,但沒一隻綁有信息,因此這個波文·馬爾錫認(rèn)爲(wèi)莫爾蒙大人和守夜人的巡邏隊已遭不測。”

提利昂相當(dāng)喜歡老傑奧·莫爾蒙,喜歡他粗魯?shù)挠哪蜁f話的鳥。“消息可確定?”他問。

“不能確定,”派席爾承認(rèn),“基於莫爾蒙的隊伍無一歸來的事實,波文·馬爾錫推測他們悉數(shù)爲(wèi)野人所殺,而野人的目標(biāo)正是長城。”他伸手到袍子裡取出一張信紙,“這是信的原件,大人,發(fā)給五位國王,懇求將能蒐羅到的人手全部調(diào)撥給他。”

“五位國王?”父親頗爲(wèi)不悅,“維斯特洛只有一個國王,這幫穿黑衣的白癡想從陛下這裡討點便宜,先懂得識時務(wù)再說。你回信的時候,告訴他,藍禮丟了性命,而其他幾個不過是叛臣賊子。”

“他們會了解的,大人。長城畢竟地處偏遠,消息閉塞,”派席爾伸伸脖子,“那麼,馬爾錫的要求怎麼辦呢?似乎應(yīng)該召開御前會……”

“毫無必要。所謂的守夜人軍團,不過是小偷、雜種、殺人犯和鄉(xiāng)野匹夫的集合,他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當(dāng)然,若有人約束,也能收歸我用。目前就是機會,莫爾蒙死了,他們得有個新司令。”

派席爾陰險地看了提利昂一眼,“您真是一語中的,大人,我正好有合適人選,傑諾斯·史林特。”

提利昂可不喜歡這提議。“守夜人軍團的總司令向來由黑衣兄弟們自行選舉,”他提醒他們,“而史林特大人只是個新人,我很清楚他的情況,正是我把他送去的。短短時日,他怎可能超越前輩們當(dāng)選呢?”

“因爲(wèi),”父親緩緩地說——那聲調(diào)似乎在嘲諷提利昂的單純,“他們?nèi)舨还怨赃x他,就一個援兵也得不到。”

媽的,這招好狠,提利昂傾身向前,“但是父親,請聽我一言,傑諾斯·史林特實在是個無能之輩,影子塔和東海望的長官都比他強。”

“影子塔的守備隊長來自海疆城的梅利斯特家,東海望的則是位鐵民。”很明顯,泰溫公爵不相信他們能爲(wèi)他所用。

“傑諾斯·史林特是屠夫之子,”提利昂繼續(xù)規(guī)勸父親。“你自己也告訴過我——”

“我記得我說過什麼,但黑城堡不是赫倫堡,守夜人也不等於御前會議。每樣工具都有其專門的用途,而每個任務(wù)都需要專門的工具。”

提利昂爲(wèi)父親的固執(zhí)而惱火,“聽我說,傑洛斯大人是個名不副實的惡棍,況且誰出價高,他就會倒向誰。”

“我把這視爲(wèi)他最大的優(yōu)點,試問誰能比我們出價更高呢?”他轉(zhuǎn)向派席爾,“立刻去寫信,告訴他們喬佛裡國王對莫爾蒙總司令以身殉職的高尚行爲(wèi)感到無比欽佩,並致以誠摯的哀悼,遺憾的是,由於叛臣賊子四處作亂,一時抽不出多餘人手。但只要後顧無憂,問題自然迎刃而解……因此守夜人軍團必須以行動來維護王權(quán)。在信的末尾,告訴馬爾錫,代陛下向他忠實的朋友和僕人——傑洛斯·史林特大人——致以最親切的問候。”

“是,大人。”派席爾點點滿是皺紋的頭,“您真高明,我即刻去辦。”

我真該削下你的腦袋,而不是鬍子,提利昂心想,我真該把史林特和他親愛的朋友亞拉爾·狄姆一起推到海里去。至少在銀舌西蒙身上,我沒有犯下同樣的錯誤。看見了嗎,父親?他想聲明,看見我學(xué)得多快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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