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凱特琳·史塔克眼中,兒子羅柏新鑄的王冠,宛如一頂重?fù)?dān),沉沉地壓在他頭上。
冬境之王的古老王冠早在三百年前托倫·史塔克向征服者伊耿臣服時便已失傳。他把王冠獻(xiàn)給了伊耿,而伊耿對之如何處置,無人知曉。今天,憑著霍斯特公爵手下鐵匠的優(yōu)良手藝,羅柏的王冠正如故事中形容的那樣,宛如史塔克先王:青銅鑄造的冠冕,上刻先民的符文,九根長劍形狀的黑鐵尖刺挺立其中。這頂王冠沒有黃金、沒有白銀、沒有珠寶裝飾,惟有鋼鐵和青銅,沉暗而堅硬,正是對抗嚴(yán)寒的冬之金屬。
他們在奔流城的大廳里靜待囚犯。她見羅柏把王冠往后推,安放在蓬厚的棕發(fā)上。沒過多久,他又往前拉,接著轉(zhuǎn)了轉(zhuǎn),好像這能讓他戴得更舒服。戴王冠不是件容易事啊,凱特琳邊看邊想,對一個年僅十五的孩子而言,尤其如此。
等犯人帶入,羅柏便命取劍。奧利法·佛雷劍柄在前,遞了上去,兒子抽出寶劍,橫放于膝,威壓的意圖非常明顯。“陛下,這就是您要的人。”徒利家的侍衛(wèi)隊長羅賓·萊格爵士高聲宣布。
“蘭尼斯特!見了國王還不快快跪下?”席恩·葛雷喬伊大喝,羅賓·萊格爵士把囚犯按倒。
他絲毫沒有獅子的模樣,凱特琳暗忖。這位克里奧·佛雷爵士的母親是泰溫·蘭尼斯特的妹妹吉娜夫人,但他半分都沒遺傳蘭尼斯特家著名的美貌和金發(fā)碧眼,他反而繼承了父親艾蒙·佛雷爵士——瓦德·佛雷老侯爵的次子——的體征,生得一頭纖細(xì)棕發(fā),下巴短小,臉形削瘦,一雙眼睛蒼白無色,水汪汪的,還眨個不停。或許這是光線的關(guān)系吧,奔流城下的地牢陰暗潮濕……近來又格外擁擠。
“克里奧爵士,起來吧。”兒子的聲音雖不若乃父那么冰冷,卻也不像十五歲的孩子。是戰(zhàn)爭,迫使他提早成年。橫放膝上的那把劍映著晨光,刃緣微微閃亮。
然而使克里奧·佛雷爵士焦慮的并非寶劍,而是那頭冰原狼。兒子將它取名為“灰風(fēng)”,它的身軀大如獵鹿犬,身無贅肉,毛色煙黑,眼瞳宛若熔金。他緩步向前,踱到被俘的騎士身邊嗅了嗅。大廳里的所有人都能聞到恐懼的氣息。克里奧爵士是在囈語森林一役中被俘,是役灰風(fēng)共咬斷了五六個敵兵的咽喉。
騎士踉蹌?wù)酒穑琶笸耍脦酌^者哈哈大笑。“謝謝您,大人。”
“‘陛下’!”外號“大瓊恩”的安柏伯爵怒叱。在羅柏的北方諸將中,屬他嗓門最大……也最為忠誠勇猛,至少他自己這么堅持。他是尊兒子為北境之王的第一人,自然容不下任何對自己新王的不敬之舉。
“陛下,”克里奧爵士連忙改口,“請您原諒。”
此人并不勇敢啊,凱特琳心想,說真的,他比較像佛雷家的人,而非蘭尼斯特。換作他表哥“弒君者”,想必是另一番態(tài)度。他們絕對無法逼詹姆·蘭尼斯特爵士那張俏嘴吐出陛下二字。
“我把你從牢里放出來,是要你幫我送信到君臨,給你表姐瑟曦·蘭尼斯特。你將打著和平的旗幟,并且我將派出三十名得力手下負(fù)責(zé)護(hù)送。”
克里奧爵士顯然松了口氣,“我很樂意替陛下送信給太后。”
“但你要知道,”羅柏說,“我可沒放你自由。你的祖父瓦德大人率領(lǐng)佛雷全族上下歸順于我,你的堂兄弟和叔舅們更在囈語森林之戰(zhàn)中英勇奮斗,可你卻選擇為獅子旗而戰(zhàn)。既然如此,你就是蘭尼斯特家的人,而非佛雷。我要你以騎士之名譽(yù)立誓,一旦將信送達(dá),不日即攜帶太后的答覆返回此地,繼續(xù)作俘虜。”
克里奧爵士立刻回答:“我在此立誓。”
“你的話,大廳里每個人都聽見了,”凱特琳的弟弟艾德慕·徒利爵士警告對方。由于父親病危,現(xiàn)在由他代表奔流城和三河諸侯發(fā)言。“若你去而不返,舉國上下都會唾棄你出爾反爾的行徑。”
“我這個人說到做到。”克里奧爵士倔強(qiáng)地回答,“請問要我?guī)裁纯谛牛俊?
“我的和平條件。”羅柏手握長劍,站了起來,灰風(fēng)立刻跑回他身邊。整個大廳寂靜無聲。“你去對太后攝政王說,只要她同意我的條件,我就收起這柄劍,結(jié)束彼此的紛爭。”
凱特琳瞥見大廳后方,高大而憔悴的瑞卡德·卡史塔克伯爵推開一排守衛(wèi),默默地走了出去。其他人則一動不動。對這些騷動,羅柏不予理會。“奧利法,拿信來。”他下令。侍從取走長劍,遞上一卷羊皮紙。
羅柏展開信紙,“第一,太后必須釋放我的兩個妹妹,并讓她們經(jīng)由海路,從君臨安全返回白港。我在此宣告,珊莎與喬佛里·拜拉席恩的婚約正式解除。一伺我收到代理城主的通報,確定她們已安然抵達(dá)臨冬城,我便會立刻釋放太后的兩位表弟,侍從威廉·蘭尼斯特和你弟弟提恩·佛雷,并護(hù)送他們安全抵達(dá)凱巖城,或者是任何她要求的地方。”
凱特琳·史塔克真希望能讀出隱藏在每張臉龐、每雙起皺的眉頭和每對緊抿的嘴唇之后的心緒。
“第二,立即歸還先父遺骸,我們將遂先父所愿,將他安葬于臨冬城的墓窖,讓他和兄妹們一同長眠于地下。追隨他死于君臨的衛(wèi)士們的遺體也必須歸還。”
活人南下,枯骨北歸。奈德說得沒錯,她心想,他屬于臨冬城,他一再重復(fù),可我聽進(jìn)去了嗎?不,我對他說:你一定要去,去作勞勃的首相,不僅是為了我們家族,更為了我們的孩子……都是我的錯,我一個人的錯……
“第三,家父的巨劍‘寒冰’必須送來奔流城,交于我手。”
她看著弟弟艾德慕·徒利爵士,他站在一旁,拇指勾著劍柄,面色凝重如石。
“第四,太后必須曉諭其父泰溫公爵釋放自綠叉河之役中俘虜?shù)奈曳津T士和領(lǐng)主。他照辦之后,我也會立刻釋放所有在囈語森林和奔流城之戰(zhàn)中扣押的人質(zhì)。詹姆·蘭尼斯特爵士除外,我會留著他,以確保他父親表現(xiàn)良好。”
她審視著席恩·葛雷喬伊促狹的微笑,心中納悶?zāi)谴碇裁础_@位青年的神色總像在享受什么秘密的玩笑,凱特琳向來不喜歡這種調(diào)調(diào)。
“最后,喬佛里國王和攝政太后必須公告全國,放棄對北境和三河地區(qū)的統(tǒng)治權(quán)。從今往后,我國與其不再有任何瓜葛,而是一個自由獨(dú)立的王國,與古時無異。我國領(lǐng)土包括頸澤以北所有史塔克家族的封地,以及三叉戟河及其支流流經(jīng)的地區(qū),西起金牙城,東迄明月山脈。”
“北境之王萬歲!”大瓊恩·安柏高喊,揮舞起豬腿般粗大的拳頭。“史塔克萬歲!史塔克萬歲!北境之王萬歲!”
羅柏卷起羊皮紙,“韋曼學(xué)士已經(jīng)畫好地圖,上面標(biāo)示著我國主權(quán)范圍。我們會讓你帶上一張去交給太后。泰溫大人必須立即自我國邊界內(nèi)撤軍,并停止種種燒殺劫掠。攝政太后母子不能向我的子民抽取稅收、索討貢賦或徵求勞役,必須立即解除我國領(lǐng)主與騎士向鐵王座、拜拉席恩家族或蘭尼斯特家族所立下之各種效忠、誓言、抵押、債務(wù)及義務(wù)。此外,在雙方同意的名單中,蘭尼斯特家應(yīng)挑選十名出身顯赫的貴族,前來奔流城作為和平的擔(dān)保。我將依據(jù)他們的身份地位,以貴賓之禮相待。只要對方信守條約,我將每年釋放兩名人質(zhì),護(hù)送他們安然返家。”羅柏把卷軸丟到騎士腳邊,“這就是我的條件。如果她接受,我就給她和平,若是她不接受,”——他吹聲口哨,灰風(fēng)立刻咆哮趨前——“我就讓她再嘗嘗囈語森林的滋味。”
“史塔克萬歲!”大瓊恩再次大喊,此時其他人也齊聲附和,“史塔克萬歲!史塔克萬歲!北境之王萬歲!”冰原狼往后甩頭,放聲長號。
克里奧爵士臉上血色盡失,“我會把您的信件帶給太后,大——陛下。”
“很好。”羅柏說,“羅賓爵士,讓他飽餐一頓,換上干凈衣物,明天天明時分出發(fā)。”
“遵命,陛下。”羅賓·萊格爵士答道。
“那么,今天的會議到此為止。”羅柏轉(zhuǎn)身離去,灰風(fēng)緊隨在后,在場騎士及諸侯紛紛屈膝下跪,奧利法·佛雷快步跑到前面開門。凱特琳姐弟也跟著一同出去。
“你表現(xiàn)得很好。”在大廳后的走廊上,她對兒子說,“但放狼嚇唬人不是國君應(yīng)有的舉動,倒像小孩子把戲。”
羅柏搔搔灰風(fēng)耳根,“母親,你沒見他剛才什么表情?”他微笑著問。
“我只看到卡史塔克大人走了出去。”
“我也看到了。”羅柏雙手摘下王冠,交給奧利法。“把它拿回臥室。”
“陛下,我這就去辦。”侍從即刻離去。
“我敢打賭,今天在場的有不少人和卡史塔克大人看法相同。”弟弟艾德慕表示,“如今蘭尼斯特軍像瘟疫一般四散在我父親的領(lǐng)土各處,燒殺劫掠,無惡不作,怎么可以談和?我再重申一次,應(yīng)該立刻向赫倫堡進(jìn)軍。”
“我們兵力不夠。”羅柏怏怏地說。
艾德慕堅持己見:“難道我們坐守城中,士兵就會增多嗎?我們的部隊正日漸削弱。”
“這是誰的責(zé)任?”凱特琳斥責(zé)弟弟。當(dāng)初正由于艾德慕堅持,羅柏才同意讓河間諸侯在他加冕之后便即離開奔流城,回去防守各自的領(lǐng)土。馬柯·派柏爵士和卡列爾·凡斯伯爵率先離去。杰諾斯·布雷肯伯爵緊隨其后,臨走時發(fā)誓奪回?zé)蓮U墟的家堡并安葬死者。眼下,就連杰森·梅利斯特伯爵也暗示要返回海疆城,諸神保佑,該城可是至今未遭戰(zhàn)火波及啊。
“你總不能要求我的河間諸侯枯坐城中,無所事事,活活看著自己的領(lǐng)地慘遭掠奪,子民被屠殺吧?”艾德慕爵士道,“但卡史塔克大人是北方人,他若是離開,對我們震動極大。”
“我會跟他談?wù)劊绷_柏說,“他兩個兒子戰(zhàn)死在囈語森林,他不愿和殺子仇人談和,誰能怪他呢?……換做是我……”
“死再多人也無法讓你父親或瑞卡德大人的兒子起死回生。”凱特琳道,“我們必須談和——你若睿智的話,還應(yīng)該多給對方一點(diǎn)甜頭。”
“再給他們甜頭,我就要噎死了。”兒子胡須的顏色比頭發(fā)更紅。羅柏似乎覺得留胡子可以讓自己看起來更威猛,更有王者風(fēng)范……也更成熟。但不管有沒有胡子,他終究只是個十五歲的男孩,他對復(fù)仇的渴望并不亞于瑞卡德·卡史塔克,說服他提出和平條件已非易事,遑論條款優(yōu)厚與否。
“瑟曦·蘭尼斯特絕不會同意用你兩個妹妹來交換她兩個表親,你很清楚,她要的是她弟弟。”這話她說了好幾遍,但凱特琳發(fā)現(xiàn)作國王的遠(yuǎn)不如作兒子的聽話。
“我不能釋放弒君者,就算我想放也放不了,我的諸侯絕不會同意。”
“你的諸侯擁護(hù)你登基為王。”
“也同樣可以奪走我的王位。”
“假如你的王冠能換得艾莉亞和珊莎平安歸來,那真是謝天謝地。想想看,你手下多少諸侯巴不得將蘭尼斯特在牢里就地正法,萬一他在獄中有個三長兩短,別人一定認(rèn)為——”
“——他是罪有應(yīng)得。”羅柏接口。
“那你妹妹呢?”凱特琳尖銳地反問,“她們也是罪有應(yīng)得?我向你保證,倘若她弟弟出了意外,瑟曦必定會血債血——”
“蘭尼斯特不會死。”羅柏道。“未經(jīng)我允許,無人能和他交流。他有食物和飲水,還有干凈的稻草床,照說他根本沒資格過這么舒服。但是,我決不放他走,即便為了艾莉亞和珊莎也不行。”
凱特琳突然發(fā)覺兒子正“低頭”看她。是戰(zhàn)爭使他飛速成長,還是他們放在他額上的王冠使他心驕氣傲?凱特琳捫心自問。“你怕與詹姆·蘭尼斯特在戰(zhàn)場上重逢,是不是?”
灰風(fēng)出聲咆哮,彷佛察覺了羅柏的怒意。艾德慕·徒利連忙出手,兄弟似地拍拍凱特琳的肩膀。“凱特,別這樣,這孩子做得沒錯。”
“不準(zhǔn)叫我‘孩子’!”羅柏旋身面對舅舅,把滿腔怒氣都往可憐的艾德慕身上發(fā)泄,天知道對方只是想幫他解圍。“我即將成年,而且我是國王——爵士先生,我是你的國王。我鄭重聲明:我不怕詹姆·蘭尼斯特。我既然打敗過他一次,再來一次也無不可。只是……”他撥開遮眼頭發(fā),搖了搖頭,“我本想拿弒君者去交換父親,可……”
“……可換你妹妹就不行?”她冰冷地低語,“你妹妹不夠重要,是不是?”
羅柏沒有回答,但他眼里有受傷的神色。那雙徒利家族的藍(lán)眼睛啊,是她的遺傳。她傷害了他,但他實(shí)在太像他父親,因此不肯承認(rèn)。
我這是在干什么?她對自己說。諸神在上,我到底怎么了?他不就是盡力想當(dāng)個好國王嗎?這些我都知道,這些我日夜所見,可是……我已經(jīng)失去了奈德,失去了我生命的基石,若是連女兒也沒了,我受不了……
“我會為妹妹盡最大努力,”羅柏說,“只要太后還有一絲理智,她就會接受我的條件。否則,我將讓后悔她的決定。”他顯然不愿繼續(xù)這個話題。“母親,您真的不肯去孿河城居住?您應(yīng)當(dāng)遠(yuǎn)離前線,同時多多了解佛雷大人的女兒,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便可為我挑選妻子。”
他不要我,凱特琳虛弱地想,看來做國王的果真不能有母親啊,何況我還總說些不中聽的話。“羅柏,你長這么大,中意瓦德大人哪個女兒可以自己決定,用不著我?guī)兔Α!?
“那您和席恩一起走罷。他明天動身,首先協(xié)助梅利斯特押送部分戰(zhàn)俘去海疆城,隨后搭船前往鐵群島。你也可以找條船,如果風(fēng)向順?biāo)欤怀鲆辉卤隳芊祷嘏R冬城。布蘭和瑞肯需要你。”
而你不需要?“你外公的時日所剩無多,只要他還活在世上一日,我就要留在奔流城守著他。”
“我是國王,我可以命令你走。”
凱特琳不理他,“我再說一遍,我希望你把席恩留在身邊,派別人去派克島。”
“和巴隆·葛雷喬伊周旋,派誰比他兒子更合適呢?”
“杰森·梅利斯特,”凱特琳提議,“泰陀斯·布萊伍德,史提夫倫·佛雷,誰都成……惟獨(dú)席恩不行。”
兒子在灰風(fēng)身旁蹲下,撥弄冰原狼的毛皮,藉此逃避她的目光。“席恩為我們立下不少功勞,我跟你說過他在狼林里從野人手中拯救布蘭的事。而一旦與蘭尼斯特家和談不成,我就必須得到葛雷喬伊大王的長船艦隊。”
“想得到他的艦隊,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兒子留作人質(zhì),。”
“他已經(jīng)作了半輩子人質(zhì)。”
“那不是沒有原因的。”凱特琳說,“巴隆·葛雷喬伊這種人不能信任。別忘了,雖說僅僅為期一季,可他畢竟曾自立為王。哪天他揪準(zhǔn)機(jī)會,說不定又會再度作亂。”
羅柏起身,“我不跟他計較這個。我是北境之王,滿足他的愿望,讓他當(dāng)鐵島之王又如何?只要他助我擊敗蘭尼斯特,我很樂意將王冠奉上。”
“羅柏——”
“我決定派席恩。日安,母親。灰風(fēng),我們走。”羅柏快步離去,冰原狼亦步亦趨。
凱特琳只能目送他離開,那是她的兒子,也是她的主君,好奇怪的感覺啊。想當(dāng)初在卡林灣,她敦矚他要“發(fā)號施令”,如今他果然照辦。“我去看看父親,”她唐突地說,“艾德慕,跟我一起來吧。”
“戴斯蒙正在訓(xùn)練新募的弓箭手,我得去講兩句。晚些時候再去看他。”
晚些時候說不定他就不在人世了,凱特琳心想,卻沒有說出口。弟弟寧可上戰(zhàn)場,也不愿進(jìn)病房。
垂危父親的病房位于主堡,穿越神木林是最佳捷徑。神木林里長滿青草、野花、榆樹和紅木,濃密的葉片依然貪戀著枝干,對兩周前白鴉帶來的消息渾然不覺。秋季已至,樞機(jī)會雖已宣布,但諸神似乎還不愿把這個消息告訴清風(fēng)和密林,為此凱特琳深覺感激。秋天,是個讓人懼怕的季節(jié),只因凜冬的陰影徘徊在前。一個人,無論睿智還是駑鈍,都無法判斷這次秋收會不會是今生最后的農(nóng)獲。
城堡頂層的房間里,奔流城公爵霍斯特·徒利臥病在床,床位朝東,騰石河和紅叉河匯流處盡收眼底。凱特琳進(jìn)來時,他正在熟睡,須發(fā)皆白,色澤竟和羽毛床褥無異,那曾經(jīng)魁偉的身軀,如今已被逐漸擴(kuò)散的死亡之氣消磨得又瘦又小。
床邊,靜坐著她的叔叔黑魚,他依然穿戴鎖甲,一身風(fēng)塵仆仆的斗篷,長靴蒙塵,滿是干泥。“叔叔,你回來了,羅柏知道嗎?”布林登·徒利爵士掌管著羅柏的偵察部隊,等于是他的耳目。
“還沒有。我一進(jìn)馬廄,聽他們說國王正在主持朝政,就直接過來了。我想我的消息應(yīng)該私下報告給陛下。”黑魚一頭灰發(fā),身形瘦長,動作精準(zhǔn),他刮得干凈的臉上滿是皺紋和風(fēng)傷。“他情形如何?”他問,她知道他問的不是羅柏。
“還是老樣子。學(xué)士給他喝夢酒和罌粟花奶止痛,所以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睡。他吃得太少,似乎一天天虛弱下去了。”
“說過話沒?”
“有……可越來越?jīng)]條理。他常說起自己的悔恨,說起沒完成的任務(wù),還有過世很久的人和陳年往事。有時候他連季節(jié)都分辨不清,甚至把我當(dāng)成我母親。”
“他一直想念她。”布林登爵士答道,“你和你母親很像,從顴骨就看得出,這下巴……”
“你記得比我清楚,這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在床邊坐下,伸手拂開一小撮垂落父親臉龐的華發(fā)。
“每次我出城,都不知道回來時他是不是還活著。”雖然父親當(dāng)年和弟弟爭執(zhí)不下,但兩人的感情依然十分緊密。
“好在你們和好了。”
他們靜坐半晌,最后凱特琳抬起頭:“你有消息告訴羅柏?”霍斯特公爵呻·吟一聲,翻過身去,彷佛聽見了他們的談話。
布林登站起來,“到外面說吧,別吵醒了他。”
她隨他走上石制陽臺,陽臺呈三角造型,好似巨艦船首。叔叔朝天空瞄了一眼,皺眉道:“連白天都看得見,我的人喚它作‘紅信使’……可它帶來的,到底是什么信息呢?”
凱特琳抬眼望去,彗星淡紅的軌跡劃過蔚藍(lán)的天空,彷佛天神臉上的一記悠長的抓痕。“大瓊恩對羅柏說,這是舊神為奈德展開的復(fù)仇火旗;艾德慕則認(rèn)為那是奔流城勝利的預(yù)兆——他看到一條長尾巴的魚,藍(lán)底透紅,正是徒利家的徽章。”她嘆口氣。“我真希望自己也像他那般有信心。緋紅,可是蘭尼斯特的色彩啊。”
“那東西既不是緋紅,”布林登爵士道,“也不是徒利家河泥的的褐紅,而是血紅。孩子,那是橫跨天際的一抹血跡。”
“我們的還是敵人的?”
“打仗哪有單方面流血的呢?”叔叔搖搖頭,“神眼湖周圍的河間地成了一片火海,四處血流成河。眼下戰(zhàn)事南延至黑水河,往北則越過三叉戟河,幾乎就要波及到孿河城。馬柯·派柏和卡列爾·凡斯小勝了幾仗,南境的貴族貝里·唐德利恩則專心對付掠奪者,不斷偷襲泰溫大人派出的劫掠隊,攻擊后便閃電般地躲進(jìn)森林。據(jù)報勃頓·克雷赫爵士大肆吹噓殺死了唐德利恩,結(jié)果沒多久他的隊伍就被貝里大人騙進(jìn)陷阱,最后全軍覆沒。”
“奈德帶去君臨的衛(wèi)士中有一些就跟著這個貝里大人,”凱特琳想起來,“愿諸神眷顧他們。”
“倘若傳聞屬實(shí),這個唐德利恩和跟隨他的紅袍僧挺機(jī)靈,尚足以照顧自己。”叔叔說:“你父親麾下的諸侯可就凄慘了,羅柏實(shí)在不該放他們離開。他們四處分居,各自為戰(zhàn),真是荒唐啊,凱特,荒唐透頂。杰諾斯·布雷肯為保衛(wèi)燒成廢墟的家堡,身負(fù)重傷,他的外甥亨德利戰(zhàn)死沙場。泰陀斯·布萊伍德雖將蘭尼斯特軍逐出自己的領(lǐng)地,卻被敵軍帶走了所有牲畜和糧草,只留給他鴉樹空城和一片焦土。戴瑞家的部隊起初進(jìn)展順利,輕易奪回了他們的城堡,可不到半月,格雷果·克里岡便率兵攻至,把守軍殺個一干二凈,連他們的領(lǐng)主也不放過。”
凱特琳聽了大驚失色,“戴瑞還是個孩子啊!”
“是啊,而且是戴瑞家最后的傳人。用那孩子原本可換一筆高額贖金,可對格雷果·克里岡這種瘋狗來說,黃金有什么用呢?我發(fā)誓,這個畜生的頭是獻(xiàn)給全國百姓最好的禮物。”
凱特琳知道克里岡爵士惡名昭彰,但這未免也太……“叔叔,不要提起頭。瑟曦把奈德的頭挑在槍尖,掛在紅堡墻上,任由烏鴉和蒼蠅糟蹋。”到了現(xiàn)在,她還是很難相信他就這么走了。有時她夜里醒來,半夢半醒之間,恍惚以為他就在身旁。“克里岡不過是泰溫大人的走狗罷了。”泰溫·蘭尼斯特——凱巖城公爵、西境守護(hù),瑟曦太后、“弒君者”詹姆爵士和“小惡魔”提利昂的父親,新登基的幼王喬佛里·拜拉席恩的祖父——才是真正的亂源,凱特琳堅信。
“很正確,”布林登爵士同意,“泰溫·蘭尼斯特精明著呢,他安穩(wěn)地守在赫倫堡重重高墻后,拿咱們的糧食喂他的兵丁,拿不走的就燒掉。他放出的走狗不只格雷果一條,亞摩利·洛奇爵士也出馬了,此外還有群科霍爾傭兵,這幫家伙性情殘忍,愛把人弄成殘廢。我見過他們留下的景觀:全村焚毀,婦女被奸淫后支解,遭屠殺的孩子暴尸荒野,不得埋葬,任由狼群和野狗競食……這種場面連死人都受不了。”
“艾德慕若是知道,準(zhǔn)會氣瘋的。”
“那正合泰溫大人的意。凱特,散播恐怖自有其目的,蘭尼斯特軍要激我們與之決戰(zhàn)。”
“只怕羅柏還求之不得,”凱特琳焦躁地說,“困守此地,他像籠子里的貓一樣極不耐煩,可以想見,艾德慕、大瓊恩及其他人必定日夜力促他出戰(zhàn)。”兒子只打了兩場勝仗,一次在囈語森林偷襲詹姆·蘭尼斯特,另一次是擊潰包圍奔流城的無主散軍,但在他的諸侯們口中,他已經(jīng)儼然是征服者伊耿再世了。
黑魚布林登皺起他的灰色濃眉,“這正是他們愚昧之處。我作戰(zhàn)的首要原則,凱特——是絕不讓對方稱心如意。泰溫大人巴不得在他選擇的地點(diǎn)與我們決戰(zhàn),他希望我們朝赫倫堡進(jìn)軍。”
“赫倫堡。”三河流域的每位孩童都聽過赫倫堡的故事。這是三百年前由“黑心”赫倫王在神眼湖邊建造的巨大堡壘。那個時代,七國境內(nèi)真是七國分立,而河間地區(qū)由鐵群島的“鐵民”所統(tǒng)治。驕傲的赫倫想擁有全維斯特洛最大的殿堂和最高的塔樓,所以他前后耗費(fèi)四十年修建此城。巨大的陰影在湖邊不斷拔高,赫倫王的軍隊則四處劫掠,從鄰國搶來石頭、木材、黃金和工人。在采石場中,在拖木橇上,在修建那五座巨人般的高塔時,成千上萬的奴工力竭而死。人們冬天挨餓受凍,夏天汗流浹背,風(fēng)風(fēng)雨雨,勞作不息。為籌備足夠的梁柱和椽木,生長三千年的魚梁木橫遭砍伐,赫倫竭盡河間全境和鐵群島的一切資源,只為達(dá)成一己迷夢。最后赫倫堡終告竣工,然而就在赫倫王進(jìn)駐城中的當(dāng)日,征服者伊耿也率軍登陸君臨。
凱特琳還記得以前在臨冬城,老奶媽是怎么把這個故事說給她的孩子們聽的。“赫倫王發(fā)現(xiàn)厚墻和高塔無法對抗巨龍,”故事總在這里結(jié)束,“因?yàn)辇垥w。”龍焰吞噬了這座怪物般的堡壘,赫倫全族盡死其間。而從此之后,獲得赫倫堡的每位家族都會遭遇不幸。赫倫堡雖然固若金湯,卻是個陰暗而遭詛咒的地方。
“我決不會讓羅柏在那座堡壘的陰影下作戰(zhàn),”凱特琳承諾,“可是叔叔,我們總得采取行動,扭轉(zhuǎn)局面啊。”
“而且要快,”叔叔同意,“孩子,我還沒把最壞的消息告訴你。據(jù)我派往西方的探子回報,一支新軍正在凱巖城集結(jié)。”
一只蘭尼斯特新軍,她惶惶不安。“這個消息必須立刻報告羅柏。這支部隊由誰帶領(lǐng)?”
“據(jù)說是史戴佛·蘭尼斯特爵士。”他將視線轉(zhuǎn)往雙河匯流處,紅藍(lán)相間的斗篷在微風(fēng)中輕擺。
“又是他侄子?”凱巖城的蘭尼斯特家族實(shí)在枝葉茂盛,盤根錯節(jié)。
“是他堂哥,”布林登爵士糾正,“泰溫大人亡妻的哥哥,所以是親上加親。但此人已老,腦袋又向來不太好使。可他有個兒子達(dá)馮爵士,據(jù)說驍勇善戰(zhàn)。”
“就讓我們祈禱領(lǐng)軍的是父親,而非兒子吧。”
“不管怎樣,他們暫時不構(gòu)成威脅。這支軍隊由流浪武士、自由騎手和蘭尼斯港的小巷里召募的新手組成,史戴佛爵士必須首先武裝他們,訓(xùn)練他們,之后才敢出兵……然而我們別心存幻想,泰溫大人不是弒君者,他決不會沒頭沒腦地出擊,他一定會耐心等候,直到史戴佛爵士進(jìn)軍后,方才離開赫倫堡。”
“除非……”凱特琳道。
“怎樣?”布林登爵士詢問。
“除非他迫不得已,必須離開赫倫堡,”她說,“去應(yīng)付其他威脅。”
叔叔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藍(lán)禮大人。”
“藍(lán)禮‘陛下’。”既然要求他幫忙,便得用他自封的頭銜相稱。
“這倒有可能,”黑魚露出一抹危險的微笑,“不過,他會要求回報。”
“國王要的東西都一樣,”她說,“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