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孜致承認賀財說得有理,但《思考中醫》上的說法也很有道理,兩者相權,若是加上賀財的制方原則的話,還是以賀財的說法較能服人。不過,柳孜致見他說得篤定,便道:“我偏說那種說法有道理,你這么肯定你的說法,那么解釋一下,為什么要用那么多種辛味藥物?”
這個問題,是相對于前面所提過的當歸四逆湯而說的。既然同為治肝寒,為什么兩者的制方方式如此不同?這是柳孜致的潛臺詞:怎么當歸四逆湯用桂枝湯加上當歸、細辛、通草就行了,而烏梅丸要那么繁復?
“我是這樣認為的,風邪與肝同屬五行中的木,當風邪一傳到厥陰肝經,便如歸家的游子一般,屋子里什么地方都可去得,病邪在肝經里如魚得水,自然是正虛邪盛了,所以病人才會‘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饑而不欲食,食則吐蚘’這時候,如果單用某一種辛味藥物來攻邪的話,恐怕達不到驅邪目的,所以張仲景才在用了桂枝之后,又加上附子、花椒、細辛之類的辛熱藥物以幫助桂枝。”
“對于烏梅丸與當歸四逆湯的區別,我覺得《傷寒論》講的主要是風邪致病,但事實上風與寒往往相協為病,烏梅丸主的是風邪較重的病狀,而當歸四逆用于寒邪較重的一種,這從原文可以看出來。”賀財點著相關條文,用一種探討的語氣說道。
賀財點的條文是《傷寒論》351條:“手足厥寒,脈細欲絕者,當歸四逆湯主之。若其人內有久寒者,宜當歸四逆加吳茱萸生姜湯。”估計賀財的說法源于后面這句。
《傷寒論》的艱深是眾皆認同的,賀財的語氣還算中肯,用一種探討的態度發表自己的觀點,柳孜致于臨床沒有發言權,自然難有什么高深的看法,或者這種觀點才是正確,柳孜致卻不能就此駁斥其非。斟酌半晌,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切入點,便問了一句:“師傅,厥陰病為什么吐蛔蟲,這說法我從《思考中醫》上看了,對于為什么會消渴就有點不明白,《內經》說:‘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歸于肺,通調水道,下輸**,水精四布,五經并行。’這中間提到胃,提到肺,提到**,卻沒提到肝啊,怎么肝病了會消渴,肝病又會出現腹水,這是不是中醫理論的缺陷?”
這個問題是柳孜致隨機而提,也算是有感而發。最近科室里有個肝硬化腹水的病人,主管這個病人的同事對這個病直搖頭,柳孜致也曾出言與之探討,發表了一些中醫方面的觀點,那同事卻搖頭說道,你說的那些沒用,以后你有機會自己試一試就知道了。最后那個病人的治療還是抽腹水與吊點滴。柳孜致為此大略翻了翻書,便有了這個問題,這時聽賀財說道厥陰的病狀,便提了出來。
賀財道:“肝在水液代謝中還是起作用的,《內經》雖沒有專門提出,但后面不是還補充了一句‘水精四布,五經并行’嘛。事實上,前幾天我就治療一位老年病人,這病人十余天沒有大解,無表里證,自己也沒覺得太大不適,但這么多時日沒有大解,總是有些恐懼,于是就醫。以前不知道制方原則時,對這個病人,估計是用張錫純的參赭鎮氣湯以通便了,現在,我知道肝能助肺以通調水道,于是就試用補肝斂肺湯,開了三副,結果病人服用一副大便就通利了。”
肝能助肺以通調水道?這說法好像沒有人提過,也沒有聽說過。柳孜致便問這一說法的由來。
賀財說道:“我們末名縣的飲食偏于辛辣,不但喜歡食用辣椒,在炒菜時還喜歡放上花椒,如是狗肉羊肉之類的大菜,更要加上蔻仁、八角、小茴等配料,這些配料都辛熱助火,在服用后容易出現便秘,甚或痔瘡便血大發作。這樣的病,如果用參赭鎮氣湯的話,雖然也可通便,但取的是人參、赭石之重鎮之力,用的是以力勝病的方法,不能盡合病機。還是用補肝斂肺湯好啊。”
關于補肝斂肺湯的機制前面已經說過,取的是補肝木以制肺的辛開,賀財在這里延伸了一下,其意為:肺的辛開受制,肅降之力自然加強,于是大便得以通利,這也是肝能幫助肺通調水道的由來了。柳孜致暗自揣摩了一下其中的玄機,有所明悟,問道:“師傅,你的意思是肺系的毛病也可以通過治肝來治療?”
賀財點頭:“這理論也說不上新鮮。目前大家治療肺系疾病多用辛味藥物,如川芎、白芷之類的藥物,我這不過是反其道行之,以前不知道制方的原則,就了無頭緒,現在不過是順手拈來。”
不獨便秘,痔瘡出血,按中醫藏象理論,歸屬于肺藏的鼻竅出現問題,比如鼻炎發作了,也可用這個方法。所不同者,還是要用時方派的歸經理論,在下者,方中的苦味藥物用知母、黃柏,甘味藥物用生地黃、甘草;在上者,苦寒藥物用天花粉、黃芩,甘味藥物則隨意了。
20.重讀《傷寒論》(3)
以前看《醫學衷中參西錄》,在說到半硫丸那個方子時,張錫純說“辛能潤之”,取意辛開以治反胃及其引起的便秘,其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但辛潤之法卻給人印象深刻。另外一個方子好像是止嗽散,曾在一本書上見過解說,說是止嗽散用于治療咳嗽,除了在方子中用上百部、白前這些潤肺止咳的藥物外,還用了荊芥、陳皮,這里的荊芥、陳皮就是以辛潤肺;當時看了,真是覺得新奇不已,咳嗽本就是肺部不適,卻還能用上陳皮、荊芥這類辛燥刺激之品來止咳嗽!此時賀財卻說肝能助肺以通調水道,并用以治療腸燥便秘,這豈不是又來了酸潤之法?
不過,這辛潤與酸潤之法卻又都能解釋得通,并不自相矛盾。張錫純用半硫丸治療反胃,其所取病機是“食久反出,是無火也”的說法,如是真為無火,以大辛熱之品自然能達到驅寒通便而腸自潤了。至于止嗽散,方書上說這個方子不攻不補,但自然能達到開門逐邪的目的,這說法其實大謬!方子里用百部白前甘草這類甘味藥,又用桔梗這苦味藥,更加上陳皮荊芥這類辛味藥,其組方方式為甘+辛,而以苦佐之,無論如何也是個補法,所補的方式則是《內經》所說的辛能潤肺的最基本補法了,自然能夠潤肺止咳。
原來五行生克理論可以這樣運用!
其后,賀財將話題轉回《傷寒論》,但柳孜致的心神卻為酸潤之法所動,賀財的話是聽了一段沒聽下一段。
“邪在太陽經時,由中風與傷寒而引出桂枝湯,然后病邪所導致的病況加重,張仲景便加重辛味藥物的運用,方子變為桂枝加附子湯、桂枝去芍藥湯及桂枝去芍藥加附子湯,再接著就到桂枝麻黃各半湯、桂枝二麻黃一湯……葛根湯,葛根加半夏湯,然后到大青龍湯。”賀財一頁一頁地翻著《傷寒論》,一邊慢聲說道:“不過到大青龍湯就有些不對了,大青龍湯是將桂枝麻黃湯合一而去了芍藥,再加上杏仁、石膏,這里面沒有酸味藥物——莫非我前面的推論不正確?這里說的是風邪犯肺,加上味苦的杏仁,火能克金啊,這杏仁攻的卻是肺啊,莫非是用來防麻黃桂枝發散太過,是以除了用杏仁后又用石膏。”
賀財一根手指敲著桌子,一邊推敲著:“若說麻黃湯、桂枝湯是用來攻風邪的,那么麻桂在這里發的是哪一臟的汗呢?若是肺臟,當誤用桂枝湯導致汗出亡陽時,這應是辛傷肺,應用芍藥甘草湯為宜,怎么反用四逆湯了?若是發的肝臟的汗,這里‘傷寒,脈浮,自汗出,小便數,心煩,微惡寒,腳攣急而反以桂枝湯攻其表,此誤也。得之便厥,咽中干,煩躁吐逆者,作甘草干姜湯與之,以復其陽’就難以理解,反倒是其后的‘若厥愈足溫者,更作芍藥甘草湯與之’好理解。”
賀財敲桌子的聲音吸引了柳孜致的注意,看了一會兒,才弄明白賀財所苦惱的原因,當下也不多想,便說道:“師傅,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這條說的就是不當汗而發汗后的變證的應對法了,不當發汗而用發汗法,其結果會導致汗出過多而亡陽,這時自然要用回陽救逆的四逆湯,若是程度輕微些,用甘草干姜湯就能解決問題,這就是書上說的辛甘化陽法,怎么會解釋不通呢?”
賀財抬頭看了柳孜致一眼,卻并沒有馬上顯出豁然的神色,反倒喃喃說了句:“辛甘化陽、酸甘化陰,說得好,可你明白酸甘為什么化陰、辛甘怎么就化陽了呢?”
“辛甘化陽”“酸甘化陰”好像是《傷寒論》學派的前輩尤怡(尤在涇)的說法,至今已為學習《傷寒論》的一個模板,至于為什么會化陽化陰,就好比黃連、黃芩為什么會礙胃一樣,沒有去深思過,等等,黃芩、黃連礙胃,這不是得用五行來解釋嗎?那么這化陽化陰……柳孜致略一思索,試探著道:“是不是甘與辛相生,酸與甘相克的原因?”雖然答了,心里卻沒有一點把握。
賀財點了點頭,道:“不完全,但基本正確。”然后又去推敲他的問題:“這一條變證的應對法,可以讓人思考一下中醫里的陰與陽的含義。問題是,這里是服用麻黃桂枝而引起的變證,麻黃桂枝味辛,服用后引起的變證應該是辛傷肺吧?如是這樣,‘肺欲收,急食酸以收之’正合適,這就應該服用芍藥甘草湯方合適的?如是發了肝的汗而導致,肝被克伐過度,也應以酸補肝為適宜啊,這甘草干姜湯和四逆湯怎的解釋得通達?”說著,兩手猛撓頭皮。
柳孜致見得賀財頭皮屑紛飛,眼神迷茫,其情形就如《射雕英雄傳》里苦研九章算法的瑛姑,一生就為破解黃藥師的陣勢而努力,驟然遇上黃蓉的巧手妙算,隨手化解了讓其所惱的難題時的表情。賀財此時說不上一下子老了十歲,但其反復琢磨研究的五味配五行的學說,如是遇上解釋不過的難關,估計他的心態也夠戧的了。
其他的,柳孜致或許不很明白,可關于這四逆湯回陽救逆的報道,報刊上并不少見,曾有報道說單劑四逆湯中的附子用至200克,服用數劑后病人痊愈。目前的中醫與西醫一般,為了晉升晉級,報刊上隨處可見假論文,但關于四逆湯的論文卻是那些名老中醫在整理臨床經驗時提出的,而較為有名的就是“火神派”的立論了。“火神派”的名言就是“但有一陽未盡,既得不死”,而回陽救逆的方藥就是以四逆湯加味為基礎方!
柳孜致忍不住了,便將上述的說了出來。柳孜致本是一番好心,賀財不知怎的卻著惱了,說道:“就只你看的書多?連酸甘化陰的原因都弄不清楚,就敢說東道西?記著,治學最忌諱人云亦云!”說罷,又要去推敲他的問題,可是心情激蕩之下,卻又如何能靜了心去想,便煩躁地在診所里走來走去。
柳孜致不解賀財為何一下就變得這般尖刻,訕訕地在診所里待了一會兒,見賀財依舊沒有什么說辭,終于悄然走出門去。
出門之后,柳孜致回眼望了一下這在城南醫院映襯下顯得寒酸不已的賀財中醫門診,沒來由的,一陣難過涌了上來,兩滴清淚悄然滑落。
21.和解存在的問題
賀財的話給柳孜致很大的震動。學中醫,難道要先懷疑一切、否定一切?或者賀財的意思是說,有些好似理所當然墨守成規的東西,也應當弄清楚其來龍去脈,而不應當人云亦云?
拜師以來,除了開始的那段時間跟著抄方,后面因為受賀財的啟發,柳孜致除了上班就是在家用功,然后就是向賀財請教,就是這般,柳孜致覺得學到了不少東西。不消說,賀財那里還有著不少好東西要學,可是,經此一事之后,憑柳孜致要強的個性,一下子卻不想再邁進那診所的門。
既然如此,那就先自個兒琢磨吧。
賀財研究中醫的方法已經學會,既然賀財能做到這一步,我為什么就不能呢?柳孜致如此想著。
于是,日子又回復了原來的軌跡。
三味以上的方子,如四逆散之類的,是很難摸清其制方精要的。賀財說三是數之極,用上三種以上的藥味來制方由于變數多而難以駕馭,怕有不好的變化,在柳孜致看來,人們在調理飲食時,酸甘咸辛卻是常食之味,偏生就沒有不測之變?估計,用至四到五種味后,由于藥物的生克沖突,在還沒有服用進去之前,有一些作用便已不能發揮作用了,故而難以駕馭難以掌握。
既然如此,那就別去碰那些看似簡單實則復雜的方子。
上一階段,柳孜致是在和解法的方子那里受阻,這時自然又從和解法開始。
那么先看一看蒿芩清膽湯。
蒿芩清膽湯出自俞根初的《重訂通俗傷寒論》,由青蒿、淡竹茹、制半夏、赤茯苓、黃芩、枳殼、陳皮、碧玉散(滑石、甘草、青黛)組成,其中,青蒿、黃芩、青黛味苦,淡竹茹、赤茯苓、滑石、甘草味甘,制半夏、枳殼、陳皮味辛,制方與小柴胡湯一樣,也是苦+甘+辛的配伍,功能:清膽理濕,和胃化痰,和解膽胃間邪。
教科書上對于此方還有一大堆方解:方中青蒿性味苦寒,氣味芳香,性主升發,既清透少陽邪熱,又辟穢化濁;配以黃芩清化濕熱,和解少陽;結合竹茹,清膽和胃;輔以枳殼、二陳湯理氣化痰;佐以碧玉散、赤茯苓引濕熱下泄;方中更入半夏、生姜和胃降逆,以恢復脾胃的氣機升降。全方主治三焦濕熱之邪郁遏,氣機不暢,膽中相火旺盛,膽胃不和,痰濁內擾。癥見寒熱如瘧,寒輕熱重,口苦胸悶,吐酸苦水,或黃涎而黏,甚則干嘔呃逆,胸脅脹痛,小便黃少,舌紅苔白膩,間現雜色,脈數而右滑左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