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孜致將這一發現與賀財說了,賀財一副了然的樣子,說道:“這是你站在高崗上,這樣的蒼茫四顧,當然一切盡在胸中了——有沒有‘大河上下,頓失滔滔’的感覺?”
柳孜致倒還沒有產生這般感覺,但為了不掃興,還是點了點頭,隨之說道:“是啊,用藥味來分析方子就是省力,好像什么方子都能用,就像孫悟空再怎么厲害,也都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
賀財一副想笑不笑,憋得很辛苦的模樣,說道:“中藥就只酸(澀)、苦、甘(淡)、辛、咸這五種味,用來用去還不就這幾種,難道還會跳出一種新的不成?”柳孜致一想也是,不由有些頹然,說道:“那你說的那些是忽悠人的了?”賀財正色說道:“怎么會呢?如果是忽悠人的,你又怎么會有這么多收獲呢?”柳孜致想一想也是。賀財又道:“如果說中醫的理論基礎是陰陽五行學說的話,那么用藥味與五行聯系就是最基礎的制方原則。你在看一個方子的時候,除了要聯系五行外,最關鍵是要看藥物歸于五行后的生克關系,看看對臟腑的最終影響究竟是如何的。”原來是這樣。柳孜致默然點頭,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師傅,你是怎么發現這一規律的?”
賀財說道:“你想聽?”柳孜致點頭,說道:“人家想從你成功的經驗上總結出點學習心得來嘛。”賀財苦澀地笑了笑,說道:“你既然想聽,就說一說吧。”
“以前,我學中醫的方法跟你一樣,學麻子仁丸時,除了背誦方中的藥物以外,還覺得不夠,還想將方解背下來,以為這樣才能吃透一個方子。而方解,看起來說得很細致,先是辨出這個病的病機,然后將方中用藥的理由陳述出來,什么‘方中用火麻仁潤腸通便為君;大黃通便瀉熱,杏仁降氣潤腸,白芍養陰和里,共為臣藥’等,然后將這個方子和某個類似的方子相鑒別,以加深學習者的印象,一副面面俱到的樣子,但這樣一來,就顯得繁復而難以駕馭了。可惜我當時就想不到這一點,總覺得這里很重要,那里很重要,總想將這些全部背誦下來,但限于智力,卻總做不到。”
柳孜致感同身受。人力有窮盡時,不論一個人的智力如何超越常人,他又如何能記得所有的東西?
“不過,我還是沒有氣餒,我還是相信勤能補拙,還是樂此不疲地去收集著前人的用藥心得,在筆記上記下類似的句子:‘知母寒潤滋陰,乃將雨時四合之云也;黃芪溫升補氣,乃將雨時上升之陽也;二藥并用,大具陽升陰應,云行雨施之妙也……’或是‘藿香味辛,性微溫,入肺胃、脾經,本品氣味芳香,為解暑之上品,善治暑濕為患、胸悶不舒、倦怠無力、舌苔白膩等癥;佩蘭味辛性平,氣香如蘭而得名,既能解暑化濕,用于治療感受暑濕,或濕溫初起,畏寒發熱,頭悶頭漲等癥;二藥并用,芳香化濁,清熱祛暑,和胃止嘔,醒脾增食。類似的還有青蒿、鱉甲、知母、石膏等,盡最大可能地將這些信息收集起來熟記于心,然后到臨床時,等到時機合適,便用上去,希望能做到水到渠成、功到自然成的境界。”
“可是,結果呢?有句歌唱道:‘播下一粒籽,發了一枝芽’,我這樣的虔誠這般地勤奮,又發了多少芽?我可以很坦誠很負責任地說,或許有收獲的時候,但更多的卻霉爛在地里了!這樣做的結果,你或許感受不多,但我卻……好在現在是中西結合,中醫沒發上力氣就西醫上,總是沒太過延誤病人的病情,這也算是心理安慰吧。”
“在慶幸之余,我不由想到,我為中醫付出了這么多的汗水,這么多的心力,可是就這么一丁點收獲,這根本不公平,根本不合理,這中間肯定出了問題。我當時就想,要么是中醫的理論出了問題,像那些要廢除中醫的人所說的,陰陽五行理論就與那些卜卦算命的江湖騙子一樣,對解釋不通的東西大而化之的來解釋,看來玄乎,其實無用;要么就是我的學習方法出了問題。其實這樣的學習方法是從書上得來的,估計前人也是這樣學的——那么,前人的學習方法也是錯的了。”
“當然,我是中醫的虔誠信徒,是不會承認中醫無用的,于是在這兩個可能中,我就選擇從學習方法來找原因。”
這樣的心路歷程,柳孜致或多或少都有過,聽到賀財對大家都認定了的成規挑戰,不由地更認真聽起來。
“我在初中,就是一個調皮的學生,平時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班主任老師曾幾次讓我搬書回家。像這樣的我,上課是不可能認真聽講的。到高中時,稍微懂了點事,但又迷戀上金庸、古龍的武俠,愛屋及烏的將縣城里所有的武俠小說都看了個遍。等到高二進高三時,已落下了很多功課,而升學考試卻日益臨近,這時我才有些急了。我父親曾數次威脅我說,沒考上就回家種田,沒有復讀的機會。我個子小力氣不大,可不想種田,我得升學啊。可是,落了那么多的功課又怎么解決?我本來就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很聰明的人,面對這一嚴峻形勢,就更感到為難。”
柳孜致平時是個乖乖女,沒有過這種經歷,如不是家庭的原因,估計已是一所重點大學的畢業生了。對于像賀財這般調皮的“差生”的經歷,對柳孜致這般好強向上的人來說,可是從不敢想象的事。這時聽到緊要處,便道:“你后來自然是考上大學了,看來你的智力本來就不錯,難怪你能想出這個制方之法來。”
賀財笑著一擺手,說道:“你高看了我,事情可不是那么簡單的。”柳孜致好奇地問:“你在高考時舞弊了?怎么做到的?”賀財“哈哈”笑道:“現代有高科技幫助還成,那個年代,怎么可能呢。”柳孜致:“是嗎?那你是怎么解決的?”
賀財說道:“我那時候雖然調皮,可平時一塊玩耍的都是成績好的學生,而其中成績最好的一個,是曾一起打過架的哥們,交情很鐵,不過他到高中就改邪歸正了。他知道了我的苦惱后,想了一陣之后就告訴我說:‘賀財,不急,你只要將課本上的所有的例題都掌握了吃透了的話,包你高考沒問題。’好友的成績可是年級第一,對于他舉薦的方法我是深信不疑,于是我照做了,于是我高考過關了。”
“對于學醫,我以及很多和我一樣的人,都是這么學的:反復學理論,勤看成功的醫案,然后到臨床去驗證之,如果成功了,是你下的工夫到家了,如果沒成,那對不起,你還得回爐煉一煉,這估計是大家都認為是最正確的學習方式——跟我高考前多看例題的模式一樣,但怎么就不成呢?于是我就想,在學數學時,我們先是通過一個例題來推定一個公式,然后再用這個公式去解很多題;那么我們學醫時,在看一個成功的醫案時,我學到了什么?我就學到了黃芪知母相配伍的云升雨施的妙處,藿香佩蘭相搭配的神奇,其他的我還學到了什么?我沒有掌握最重要的東西,就是那應該推導出來的公式!如果沒掌握公式,而去背那些妙處那類神奇,是不是典型的‘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呢?這樣事倍功半,又怎么能學得好中醫呢?”
“然后,我就去努力找尋這個公式,再然后,我就找到了制方的奧秘。”
賀財對如何發現問題的敘述還是頗為清晰的,對于如何解決問題則是輕輕帶過。雖沒一語提及,但估計要付出很多,末名中醫院里說的賀財身體不好經常吃中藥云云,看來不過是賀財在尋找制方的奧秘了。那段經歷必定有很多挫折,也曾受過很多不解的目光與冷言,不去探詢挖掘是最善之策。
賀財倒沒理會柳孜致的沉默,先是長嘆了一聲,然后說道:“知道了制方的原則,我就發覺,中醫原來是這么簡單的,以前從來沒感受過的綱舉目張的感覺,現在全部能夠體會,就好比你從麻子仁丸而推導出肺約、肝約等的制方方法,只要稍一用心,就能了然于心。”
柳孜致點頭,隨即問道:“師傅,你難道就從沒懷疑過你的方法?”
賀財道:“懷疑過,為此我和你一樣,找出最經典的方子來反復推演,對過去曾碰上的病例反復檢討得失,最后我忍不住了,就想給病人開方驗證,于是我就辦了‘停薪留職’。”
柳孜致憨憨地“哦”了一聲,自語道:“看來我還得多下工夫。”旋即抬頭對賀財笑了一下,說道:“師傅,我回家用功了。”沒等賀財反應過來,柳孜致轉身就走。
賀財愣了一下,在后面喊道:“小柳,等一等。”柳孜致轉身站住,賀財道:“制方的方法,越簡單的越實用,多去體味一下那些味少的方子。”
柳孜致問道:“為什么?”
賀財解釋道:“老子的哲學:‘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古人認為三是數的極致,一二三以內,都是單純的,無變化的,或是有變化也好掌握的,只要超出了三,就變數多多,如用在治病上面,恐怕有不測的變化,如無必要,最好還是別用。所以,麻子仁丸這個方子中的芍藥,按這個理論的話,應該是赤芍,赤芍味苦微寒,用在苦+甘+辛的組方公式里才合理,仲景制方向來嚴謹,如無必要,都是以藥味數少為特色,沒有必要在一個便秘的小病上大動干戈……”
賀財的話還沒說完,柳孜致的腦瓜里一轉,已將賀財要說的推測出個大概,見賀財再無新的交代,便回頭就走,一邊說道:“知道了,師傅,謝——謝——你。”隨之還有一陣輕快的笑聲。
18.重讀《傷寒論》(1)
要將經典方、名方過一遍,時日不會耗費太長,精力也能夠照應得過來,柳孜致遂靜下心來完成這個不太艱巨的任務。先是粗略地看了一下,挑出自己所感興趣的認為重要的方子,在筆記上記個大概,然后,再精心地去看這些方子中到底有什么規律。這樣一來,倒讓柳孜致又發掘了一些東西。
比如桂枝湯,方子中的生姜、桂枝味辛,白芍味酸,甘草、大棗味甘,這里應該與“當隨其所得而攻之,如渴者,與豬苓湯”的甘+咸配伍法一致。豬苓湯中,甘味藥物味數多而量重,為君,主攻,而咸味藥物量少,為臣,起到輔助作用,用時方派的理論來說,還起到引經的作用。而桂枝湯中,生姜、桂枝自然是主攻的君藥了,甘草、大棗味甘歸脾,取的是“補母生子”從而起到輔助君藥以攻邪的作用,而所要攻的竟然是——白芍味酸歸肝,白芍將生姜、桂枝引到肝臟來了,莫非仲景認為感冒病毒是在肝的經絡上起了作用,才要如此用藥?這當然是枯燥的學習中的一點自得其樂了——仲景是不可能知道感冒病毒這個名詞的。不過想一想還是很有意思,現代醫學不是說慢性肝炎是病毒在作怪嗎?不過,如真要往深里想又與中醫理論不合了:感冒是風邪侵犯肺衛,從而出現畏寒、發熱等一系列表證,如按六經辨證的話,衛表歸屬于太陽經,卻也和肝臟分毫無關,但若要說完全沒用,似乎又不成,只待以后有機會驗證了。
賀財說現代中醫對攻補不明,如按仲景對攻與補的定義,現代中醫確實是走入歧路了。回想一下在學校學的、在資料上看的,現在對攻與補的區分似乎就是苦寒伐胃、破血逐瘀而耗傷正氣為攻,補氣壯陽滋陰便為補,這樣長期下來,自然就形成了這樣一種觀點:黃芪、人參、熟地黃、杜仲這類藥物是補益藥,而大黃、芒硝、巴豆、半枝蓮、蜈蚣這類藥物是攻邪藥物。這讓柳孜致想起一句相關的話來:“刀槍本是沒有善惡的,有善惡的是拿刀槍的人”、還有一句“國之利器……非戰之過”。藥物大概分為補益攻邪藥,這也無礙,但形成眼前這樣的一種模式,卻是不免中醫要沒落了。
以甘味藥為君咸味藥為臣的豬苓湯就是攻腎水泛濫的方,其組方運用的是五行生克中的相克學說,甘能克咸,故攻之。仲景說其他的臟腑出現了類似的情況時,也可仿照這個方法運用,并且在《傷寒論》的開卷方桂枝湯也是如此用法的,這也是再次強調了相克為攻了,但方劑書里的和解劑的制方的方法就值得推敲了。
和解劑,究其源頭,應該是《傷寒論》中和解少陽的小柴胡湯了。
小柴胡湯藥用:柴胡半斤,黃芩三兩,人參三兩,甘草(炙)三兩,半夏(洗)半升,生姜(切)三兩,大棗(擘)十二枚。
主治:傷寒少陽證。往來寒熱,胸脅苦滿,默默不欲飲食,心煩喜嘔,口苦,咽干,目眩,舌苔薄白,脈弦者。
其中柴胡、黃芩味苦,人參、甘草、大棗味甘,半夏、生姜味辛,其組方原則是:苦+甘+辛的五行相生法。
《傷寒論》的原文對小柴胡湯的解釋是,邪在半表半里之間,其實就是在太陽陽明之間,按臟腑辨證的理解法,就是病邪在肺與脾之間,賀財的治水之說就是用苦甘辛的組方來疏導這病邪,這應該是小柴胡湯的真義吧?
還有另外一種理解方式,就是足太陽**經為腎之表,足陽明胃經屬脾之表,如按這樣的理解方式的話,這病邪就居于脾與腎之間,那么這小柴胡湯就是取的以攻取和從而達到和解水土了?
兩種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就讓柳孜致為難了。雖然不管怎樣理解,這小柴胡湯還是小柴胡湯,但如方式不對,在臨床運用就會大受掣肘。是不是像賀財那樣,斷然地就認為后面這種理解方式不對呢?
而方劑書上對此方的注解就是很簡單的一句:和解少陽。這樣的理解方式可不符合現在以臟腑辨證為主流的風格,是不是大家對這個小柴胡湯也吃不透呢?在運用上面,現代中醫卻又將小柴胡湯用于慢性肝炎,這不是按臟腑辨證理解的方式是什么?
再看看四逆散。
四逆散藥用:甘草(炙)、枳實(破,水清,炙干)、柴胡、芍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