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老將軍,您怎麼了?”他出聲試探道,心裡卻已經(jīng)涌起了不好的預(yù)感。從彥昌的眼神中他看到了什麼?不敢置信、痛惜、驚詫……
“你發(fā)現(xiàn)了?”他問道。
彥昌定定地看著他,隨即才沉痛出聲問道:“你的耳朵,什麼時候的事?”
“今日爆炸發(fā)生後就這樣了,是回帝京時埋下的病根。”蘇珉坦然承認(rèn),並簡略解釋道。
彥昌沉默,竟是這般!耳朵對於常人尚且重要,何況是習(xí)武的蘇珉!一軍主將的蘇珉!不過,他更驚愕的蘇珉現(xiàn)在與自己交談竟然如正常人一般,毫無阻礙!若非先前自己幾次三番叫他都沒有得到他的迴應(yīng),而現(xiàn)在他也確實承認(rèn)了,否則自己真的難以想象,這個男子是真的失聰了!
“還希望彥老將軍替蘇珉保密。與此同時,我也希望彥老將軍對我坦白,今日史光臣究竟對您說了什麼,那馬上的那個……那個男子又與您是何關(guān)係?”
蘇珉雖然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麼,卻能看見二人的神色。當(dāng)時彥昌看見那個男子的時候神情十分激動,彷彿在壓抑著什麼,更像是看見了故人!
彥昌垂眸,這句話似乎觸及到了他內(nèi)心隱痛。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擡起頭來,聲音悠悠的,彷彿帶著無盡滄桑,道:“今日你所看見的那個在馬背上的男子,是老夫的孩子。”
孩子?
蘇珉乍然沒有明白過來“孩子”這個詞意味著什麼?待過了好一會兒,才詫然問道:“你是說,那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子是你的,兒子?”最後的“兒子”兩字的發(fā)音,充滿了匪夷所思的意味。
威遠侯的一衆(zhòng)部下,與他本人一般,都是出了名的老鰥夫,而彥昌,很顯然是這其中最著名的一位。不僅僅是因爲(wèi)他是異國人士,鑄就了所謂的傳奇人生,更是因爲(wèi)他是出了名的情種。自從髮妻亡後,他再未對其他女子多看一眼。想當(dāng)年,他投靠赤焰決意效忠侯爺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之時,竟然心如磐石,不移情,不忘情,這樣的癡心男兒,世間何處去尋?
然而現(xiàn)在這位獨身多年的老鰥夫竟然告訴自己,他有一個同自己一般大的兒子?這不是驚天秘聞嗎!
對面的彥昌點了點頭。這一瞬間,這位老將軍似乎蒼老了不少,彷彿一陣風(fēng)就能將他吹倒似的。
蘇珉疑惑,莫非自己想岔了?並不是什麼私生子?
“想必蘇將軍也知道,老夫本是紫琉國人士,當(dāng)年被奸人所害,重傷墜入護城河,多虧侯爺救命才活了下來。自此,彥昌發(fā)誓此生只忠於侯爺一人。只是老夫的家室還在紫琉國,當(dāng)年也曾派人去尋找過,卻帶來了內(nèi)子溺水身亡的噩耗。然而老夫今日方知,內(nèi)子當(dāng)年竟然沒有死,是史光臣,是這個奸人!他不僅帶走了內(nèi)子,還將我的孩子養(yǎng)成了……養(yǎng)成了你看到了的這般癡傻模樣!”
說話間,他的目光透過蘇珉的肩膀看向了更遠的山那頭。斜對面山頭上的熊熊火光映照在他眼瞳中,如兩簇不滅的火把,幽幽閃爍!那是怒與恨燃燒成的火球!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平復(fù)胸臆間的滔天恨意,收回目光對蘇珉說道:“老夫今日因私人私事棄大軍於不顧,犯了軍令,之後自會去向元帥一一彙報,自主領(lǐng)罰,只是這件事……”他頓了頓,眼神突然變得清明不已,盯著蘇珉說道:“這件事還是希望蘇將軍替老夫保密。”
“不行!”他的理由還沒有說出來,蘇珉就斷然拒絕了他的懇求,“這已不是你的私事,你身爲(wèi)徵東大軍的參將,身居高位,地位舉足輕重,你可知你的情緒波動,牽動的可是千千萬萬將士的性命!正如今日一般!你已經(jīng)犯過錯,本將軍如何能夠相信你?”
蘇珉如實分析,他並不是不通人情,而是事關(guān)重大,容不得半分心軟。
看著蘇珉冷硬的神色,彥昌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今日他的確太過沖動,這是他的一個心結(jié),所以乍然聽到蕙孃的消息,他當(dāng)即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然而事後冷靜下來,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蘇將軍,老夫本是紫琉國的人,也許你也會覺得老夫極有可能投奔故國,背叛赤焰。可是一個被背叛了兩次的人,你可知道他最憎惡的是什麼嗎?那就是背叛!侯爺當(dāng)年不僅救了我的性命,更是救了我的意志,若非侯爺,恐怕彥昌如今就是活著,也不過是個庸碌無爲(wèi)、自暴自棄的人罷了。我彥昌這一生髮過誓,這一輩子,只效忠侯爺一人,而阮兒是侯爺?shù)呐畠海詮┎龝恢笔刈o她!”
他目光坦蕩而堅定,令蘇珉心中一震。
“傻兒是老夫的孩子,骨肉相連、血濃於水,作爲(wèi)一個父親,老夫無法看著他在賊人的魔爪下茍活,命懸一線。作爲(wèi)一個丈夫,那是髮妻歷經(jīng)千辛萬苦誕下的孩兒,老夫如何能置之不理?而作爲(wèi)一個將士,老夫更有自己的驕傲,如何能接受賊人用自己的孩子來要挾我?所以這一次,老夫再也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中了史光臣的奸計!這仇,老夫一定會報!老夫不祈求蘇將軍相信我,只是想告訴蘇將軍,老夫此生絕不會做出對赤焰不利的事,更不會背叛元帥!”
蘇珉被他的氣勢震住了。於他而言,“父親”這個詞並沒有什麼深刻含義,只不過是一種稱謂罷了。作爲(wèi)戰(zhàn)爭孤兒的他,自記事以來,生命裡就沒有父親、母親。當(dāng)年蒙侯爺不棄,將他帶在身邊教養(yǎng),他纔有出人頭地不受欺凌的這麼一日。雖然他視侯爺爲(wèi)父親,然而那種感覺終究是不一樣的。所以什麼父子情義,血脈親情,他根本未曾體會,自然不太能理解。
然而此刻,他卻在彥昌的眼中看到了沉重而真摯的情義,這一剎那,他似乎對父親這個詞多了一層理解;對忠義,也多了一層感悟。
皺了皺眉,他回道:“本將軍可以替你保密,不會將此事透露出去,不過元帥那兒,本將軍希望你還是坦然告知。”
“元帥那兒,老夫自會稟明。”彥昌這一聲,算是應(yīng)了蘇珉的話。
“那就走吧。”蘇珉說完便直接轉(zhuǎn)身準(zhǔn)備下山。彥昌情急之下,直接伸手把住蘇珉的胳膊。
迴轉(zhuǎn)身來,蘇珉疑惑地看著他。
“蘇將軍,你的耳朵?”
蘇珉的神色清冷,眉頭略挑,回道:“既然本將軍替你保守了秘密,作爲(wèi)回報,也請老將軍替蘇珉保守秘密吧。”
彥昌一噎,這根本不是一回事好不好?他的耳朵可是關(guān)係重大,如何能同自己的私事混爲(wèi)一談?
然而蘇珉?yún)s沒有絲毫同他多說的意思,說罷就策馬朝山下走去。
“哎,蘇將軍!”彥昌急忙在身後喊道,然而無論他多麼大聲,蘇珉就是不回答。
彥昌急忙拍馬,意圖追上去,可是他快一些,蘇珉就快一些,與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追了半晌也未追上,更得不到任何迴應(yīng),不由得泄了氣,這時候他突然開始有些懷疑,蘇珉是真的聽不見還是假的聽不見?你說他聽不見,他卻能夠預(yù)測你的行動,你說他聽得見,喊得這麼大聲他卻恍若不聞,還真是……頭疼!
兩匹馬一前一後,在林間穿梭,快速朝營地而去。
營地中,衆(zhòng)位士兵與將領(lǐng)正在紛紛清點東西。空地上,無數(shù)火堆上架著一口口的鍋,鍋中熱氣騰騰,正是燒著的開水。而山下水庫旁,也有一支士兵隊伍正在取水。
士兵們提著木桶,直接將木桶往水裡摁,然後打起來滿滿的一整桶水。
其中一個士兵用木桶打好水後,悄悄取下別在腰間的水壺,飛速按進了水裡,左顧右盼,生怕別人發(fā)現(xiàn)了似的。打滿水後,立即擡起胳膊擋住臉,將水壺的壺嘴對準(zhǔn)自己,然後便開始猛灌水!一時間只聽見咕咚咕咚的吞嚥聲。
“你幹什麼呢!”士兵的腦門突然被拍了一大巴掌,嚇得他頓時嗆了起來。
“咳咳咳……”被水嗆住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士兵的整張臉都憋得紫紅。
只見先前拍他的那個士兵用火把在他跟前掃了掃,然後突然一頓,手疾眼快將掉入水中的水壺撿了起來,看了眼水壺,然後對他怒道:“你這是違抗軍令!寧軍師明明叮囑過,這水必須煮過才能喝,你難道忘了!”
被水嗆到的那個士兵擡眸看著他,咳嗽了好幾聲才緩了過來,急忙解釋道:“隊長,我這不是渴了嗎,再說被你這麼一嚇,所有的水都嗆出來了,哪還有入了肚子的?何況生水以前又不是沒喝過,咱們以前打仗的時候,就是泡著屍體的水也沒少喝不是?”
“我說你歪理怎麼這麼多,寧軍師怎麼說怎麼辦便是!”
“是,是!”士兵一邊應(yīng)道,一邊將小隊長手中的水壺使勁拽了過來,然後繼續(xù)沉入水中打滿了水。
“你這是……”
“我多提一點兒水不行?一個木桶加一個水壺,怎麼樣?”他反駁道。
小隊長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這人什麼是好,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將整個水壺灌滿。正在這時,卻聽見極爲(wèi)清晰的“噗通”一聲。
“是什麼?”兩人對視一眼,立即警戒。
火把一晃,周圍的士兵也都將火把朝水面照去。紅豔豔的火光之下,只見一團白色的東西在夜間呈現(xiàn)出黑色水面猛烈掙扎。撲通撲通的聲音不斷響起,激盪得水面騰起白色的浪花。
“好像是隻鳥?”其中一個士兵說道。
“不對,是信鴿!”小隊長糾正道,語氣裡也多了幾分急切與凝重:“快!快把它撈起來!這沒準(zhǔn)是軍中的信鴿!”
剛纔偷喝水的那個士兵立即一個魚躍跳進了水中,奮力急速朝水中掙扎的鴿子游去。
“小傢伙,我來救你了!”他笑道,然後將白鴿抓在手裡,抓穩(wěn)之後舉起來,回頭衝岸邊說道:“隊長,抓住了!”然後又迅速朝岸邊游去。
“給我看看!”
士兵立即聽令將鴿子交給了小隊長。
小隊長翻過鴿子,發(fā)現(xiàn)鴿子的腿上真的綁著一個密封的竹筒,的確如他所料,是信鴿!心中當(dāng)即凜然起來。隨即往上看去,發(fā)現(xiàn)它的一隻翅膀上竟然沾有血,只是因爲(wèi)在水中撲騰了幾下,所以顏色變得淡了而已。將它的羽毛撥開,纔看到翅膀上竟然有一個孔,應(yīng)該是箭射出來的。
“快!回營!”他急忙命令道。這隻鴿子極有可能是己方的通信鴿!即便不是,帶有敵軍的通信,其價值也是極高的,所以他有必要立即彙報上去!
一行士兵立即提起水桶沿著山路朝山腰處的營地迅疾奔去。
與此同時,從山頂下來的蘇珉與彥昌也一前一後趕到了軍營中。
“蘇將軍!”
“彥將軍!”
“蘇將軍!彥將軍!”
沿途,士兵們紛紛激動喊道。顯然,二人短暫的失蹤在軍中還是引起了不小的反應(yīng)。
“籲——”繮繩一拉,蘇珉下馬,隨即將繮繩扔給了趕過來的士兵,也不等身後的彥昌,自己就徑直朝主營走去。
等彥昌下馬時,蘇珉早已掀了帳簾入了營帳。
見狀,彥昌只得嘆息一口氣。果真不愧是猴王,這強硬態(tài)度,還有這滑頭,還真是無人能及。竟然強買強賣,在自己根本沒有反駁機會的情況下敲定了這件事。這下,他就是不想保密都不成了。心中十分肯定,自己只要敢將他失聰之事說出去,那麼傻兒的事肯定不消一時三刻就會傳遍軍中。
搖了搖頭,他卻絲毫不覺得氣憤。因爲(wèi)蘇珉這樣做只有一個理由,不爲(wèi)功名,不爲(wèi)富貴,不爲(wèi)榮華,不爲(wèi)利益,只爲(wèi)了一個——她。隱藏事實,既是不想讓那個女子憂心,同時也是爲(wèi)了繼續(xù)領(lǐng)兵抗敵,爲(wèi)她減輕肩頭擔(dān)子。
輕嘆了一口氣,他也朝著主營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