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沒有放棄。三十幾許的人,頭上居然有了白髮。我沏上茶水,他頭也不擡地一飲而盡。
夜已三更。門外繁星滿天,我只覺得他實在辛苦。我是女子,每每看到北宋滅亡之際,趙桓將宗婦公主每人摺合金一千錠押送北上時,總是覺得心顫不已。都說社稷寄明主,安危託婦人。倘若國破,他會不會也將我們送與敵人爲奴爲婢,任其侮辱?
一道陰影落在《宋史》上,我忙不迭合了書頁。他站在那裡,淡淡地掃了一眼封皮:“讀史?”
“是。”我連忙起身,怪自己不夠小心。
“趙佶徒有書畫之才,卻無治國之理。他自己含恨五國城,倒也罷了,卻是苦了那天下的百姓。”他的眼神不知落在天上的哪顆星辰,揹著手,身形在寒風裡格外蕭瑟。
我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形勢日下,真到城破的那日,他又如何自處呢?
“來對詩。”他忽地回頭對我笑了,那昔日宮人所稱讚的溫暖笑容瞬間又回到了他的臉上,“天子守國門,下一句是什麼?”
我很窘。小的時候對對子總也對不出,驕縱的我掀了先生的桌臺,於是再沒學會作詩。天子守國門,大概指的是先君反正後,遷都至氣候、環境都要惡劣許多的大都,親自率領軍隊抵禦北人的進攻,並終於把他們趕回了大漠。
“奴婢錯了。”我沮喪地回答,“您放過我吧,殿下。”唉,那些話本里不都是“某女,召對稱旨,得愛重”麼,爲什麼到了我身上,就沒有套路可搬。
“我絕不會,做另一個趙桓。”他臉上的笑容淡去,再開口已換上平淡無奇。漫天的星光彷彿都倒映在他的臉上,既驕傲又孤寞。
我驚愕地擡頭看他。他再沒理我,由一個老宦官掌燈,緩緩地消失在永巷。
七
宮人們在四散奔逃,大軍已經踏破城門。這王朝三百年國祚即將走到盡頭,李自成也許會屠城,也許那山海關外的金兵會像他們的老祖宗一樣,殺進來建立一個朝代。恍惚地看著這一切,我以爲年少時那血腥的一幕不會再有,現在看來,我的一生註定要浸染無窮無盡的血色。
她們在哭喊,我抓住一個宮女瘋了一樣地問:“殿下在哪裡?”
那女子已經驚慌地錯了顏色,從她咿咿呀呀的嘴裡,我聽到幾個字:“西門,賊人。”
所以,內廷也已經被攻破了麼?頭腦裡一片空白,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天子守國門”的下一句,
君王死社稷。這五個字如同預言從嘴裡緩緩吐出。我不必再找他了,我已經知道他的結局。
坦誠說,從小我對《女戒》裡的那套是從來不信的。尤其是我拿著棍子把哥哥們敲得狼狽地四散奔逃時,我覺得我和他們沒什麼不同。所以後來抄家的時候,面對冰冷的池水,我遲疑了。
我不甘心。
可是現在呢,我看過了這王朝夢一樣的繁華,也看到了它摧枯拉朽一樣的衰敗,我的手心裡曾經有過那人的溫柔。雖然背後是洪水滔天,起碼,曾經一起面對過。
我又回到了西宮的書庫。我有沒有對你們說過,它的門前是一個古池塘,荒草離離。據說先君建立都城時,便有了這池塘。
透過湖水看那天空,真是很像那人溫暖的雙眸啊。於是我笑笑,閉上了雙眼。
再見。
八
我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我屍,毋傷百姓一人。他回頭對老宦官說道,走向了那顆枯樹。
九
“真是想不到,這麼腐爛到了底的國家,也還有人肯陪著他去死?”破城的闖王暗自思忖,默默看手下人把池塘的水舀幹。池底的污泥裡,居然有那麼多的屍體。其中除了王公大臣,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女子。
她身穿大紅袍服,臂纏雙釧。這是國朝女子嫁人的妝飾。那些溺死之人的面貌他是見過的,因爲窒息的痛苦,多半都是痛苦不堪的面相。
而她,卻是如此地面沉似水,甚至於嘴角帶著一絲微笑。彷彿死亡對她而言,不過是另一個開始。
“這是誰?”他問一旁瑟瑟發抖的老宦官。
“宮女趙懷袖。”老宦官答道,“是萬歲爺在的時候,眼前最得意的人。”
得意?他瞥著她的服飾,沒有四鳳九翟的鳳冠,甚至連那鐲子的翠也都是最末等的。
他不由得一曬,“你們皇帝就這樣對待他的寵妃?”
老宦官唯唯諾諾,只是拱手不言。闖王有些膩煩他的恭順,伸手丟給他一顆夜明珠。那是他從皇帝的庫房裡找到的。
“你去,”他說道,不知爲何對這個素昧平生的女子,第一次有了敬意,“把她入殮到你們皇帝的妃陵,就算生不同衾,讓他們死也同穴吧。”
* * *
一睜眼,正是老張他們焦灼的臉。我揉著頭,只覺得那薰香的氣息還縈繞在口鼻中,不由得有些昏眩。
“你這中邪的體質真是得好好治治了。”老張嘆氣道,“剛纔你突然就開始胡說八道,一會兒叫陛下,一會兒又唸詩,什麼人生長恨水長東的。”
“該不會是夢見李煜了吧?“小孫壞笑道,”他跟你說啥了?說寶藏的事兒了嗎?“
我緩緩回頭,那個女子還是微微垂目地端坐在棺槨裡。記得去故宮旅遊的時候,我對著明思宗殉國的地方惆悵良久,後世史家普遍認爲明朝滅亡的主要原因,其實應該歸咎於他的幾代先人。而這個皇帝辛勤工作十九年,卻落得一個自掛東南枝的可悲後果,實在令人嘆惋。
在最絕望的時候,有人能陪著你,便也可以從容渡過奈何橋,手持彼岸花淡然微笑了吧。我心裡一陣黯然,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掉進了脖子裡。細細的,刺得脖頸一陣陣的微癢。
天啊,不會是蟲子吧!想起小說裡出現的那些屍蹩之類的大蟲子,我顧不得解釦子,像脫T恤那樣,狠狠往上一拽,整個地把大衣扯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