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該明白的她都明白了。
那次在西楓苑的事,根本就是步芳一手策劃,一手導演。
她先跑到她那里,哭訴鳳遠兮沒與她圓房,然后又說發現他與他喜歡的人悄悄約會徹夜不歸的事,怕她不去,而且連確切的時間都提供了。這樣一來,只要自己稍有點同仇敵愾之心,必會悄悄跑到西楓苑瞧著究竟。
而在這之間,她似乎又和玉夫人達成了某種默契。
玉夫人先按步芳說的時間把鳳遠兮約到西楓苑,然后等一發現自己的行蹤就馬上逃走,而鳳遠兮因為不想暴露他與玉夫人的關系,便會將自己攔住。這個時候步芳“恰巧”和盧太妃出現,遇到如此情景,自然要狠狠地傷心一番。讓自己感到愧疚。同時,她當時慘烈的自裁行為,會讓鳳遠兮于心不安,他便會因此而對她好上一分。
但是,步芳設下如此一計的目的是什么呢?是因為不想自己再想傳言一樣喜歡鳳遠兮,還是想借此讓鳳遠兮對她內疚?
如果這是她的目的,那么她和玉夫人達成趕走自己的協議里,為何還包括在趕走自己之前她不會與鳳遠兮圓房?她又如何知道玉夫人會為這個不著邊際的協議與她達成同謀?
這些念想在腦海一劃而過,深吸口氣壓住自己的怒意,步驚艷扶著萎靡的王夫人要走,但覺腦海驀然有勁風襲來,她迅速側頭避開,一把長劍堪堪直逼過來,冷冷地指著她的咽喉。
鳳遠兮臉色陰沉,“既然來了,就當然多留會兒,何必急著要走?”
步驚艷心里一緊,已知鳳遠兮已然動了殺機。
高手對峙,全在一瞬間定出輸贏。
她現在懷里扶了一人,已經就輸了先著,若此時想把玉夫人推開再抽武器,可能還未等她抬腿,她的喉嚨已先被刺穿。
她站直身軀,整個人沐浴在跳動的燭火中,使清艷秀絕的面上散發著一股罕見的英氣。她似毫無心機的露齒一笑,“王爺留客的方式好強悍,現在是你們夫妻共處時間,我們在這里似乎不太合適,你若是讓我姐姐久候了,小心她一怒之下從背后給你抽冷子,或者給你戴上一頂大大的綠帽子。”
步芳沒料到步驚艷會如此侮辱她,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
“閉嘴!”鳳遠兮眼時蘊著怒意,事情到這一步,他又如何不知道步芳在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但由步驚艷以調侃的語調說出來,就如在他臉上扇了一巴掌般令他難堪,“你今天看到不該看到的,難道還想安然離開?”
步驚艷看著他抽搐的眼角,心里愉快極了,仿佛被什么東西塞得滿滿地,“我明白,你的意思是玉夫人不該直接把我帶到這里來暴露了你已經奪得北圖的事情,所以你要下手殺了玉夫人,其實我很無辜,因為到現在為止,我都不知道這個北圖有什么作用,只要我不向別人說起,我們不都是皆大歡喜。”嘴上這樣說,但她毫不報希望他會放過她,只是在用言語徒然拖延時間而已。
而步芳此時見鳳遠兮真的有了殺意,她的笑聲宛如窗沿下的風鈴清脆起來,“王爺,我妹妹心地最善良,她想帶玉夫人去看大夫將來作個什么證之類的,這是好事,一切都應該以救人為上,你就別攔著她了。”
表面上她似乎在勸鳳遠兮,實則在暗示玉夫人如果活了,會把鳳遠兮的秘密公布出去,雖然她早就暗暗察覺到玉夫人愛慕鳳遠兮的事,卻無論如何也不知道鳳遠兮與她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此時步驚艷也一同撞了將來,她豈能讓玉夫人把一切都和盤向步驚艷托出來?而刺下,正好讓鳳遠兮出手將兩人都殺了,一石二鳥。
步驚艷根本就不看她,面上聲色不露,只淡淡一笑:“王爺是個心性堅定的人,不論旁人說什么,相信都會按自己的意思行事,對吧?”
鳳遠兮臉上閃著危險的光,現在她懷里抱著一人,只要他長劍往前狠狠一送,女子就會驀然倒下,可是為什么她一雙黑亮逼人的眼眸,他仿佛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猙獰和惡劣,這一劍,就像被一道無形的氣墻擋住般,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
步驚艷自然看不到他宛如冰雪寒天的眼瞳下隱藏著如斯的掙扎,她只覺殺氣由強至弱,然后,仿佛感應道泛著幽冷光氣的劍尖再也不會送入她喉嚨的時候,立即趁機扶著玉夫人奪門而出,離開的速度極快,生恐他又會反悔提劍追上來。
而這一邊,放步驚艷和玉夫人安然離開,可以說,是鳳遠兮一生做過的事當中,最追悔莫及的事。
他向來都是個心思縝密的人,玉夫人所說的種種,他有怎能不會懷疑步芳的所為?
他緩緩收劍,整了整衣,端莊了自己的裝束,然后坐上床沿,手撫上女子仍嬌羞的臉,輕柔的摩挲著,直到摸到她尖俏的下巴,猛然有力捏住。
女子本是極為享受此刻的溫情,微瞇著媚眼,等待他再一次燃氣欲火與她共赴愛河,可惜的是,最后那極粗魯的動作驚碎了她的美夢,她驚異的睜眼望著他,“王爺……”
鳳遠兮道:“那晚,在西楓苑的事,是你與玉夫人一起策劃?”
步芳打死也不會承認,她眨動著水靈的眼,眸子里轉眼就是盈滿了淚水,“王爺寧肯相信外人的話,也不信我的清白?”
“你的清白?”鳳遠兮竟然出人意料的涼薄一笑,“從步家出來的女人,我從沒認為哪一個是清白的。”
步芳傷心欲絕,淚珠終于串串滑落,大顆大顆滴在鳳遠兮寬實的手背上,“王爺,步芳對你的心日月可鑒,如果有一絲一毫的異心,愿遭天打雷劈。”確實,她只想與他好好的過日子,眼睛里夜只看得到他一個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讓一切障礙消失而已,所以,她絕不會遭雷劈。
如果鳳遠兮是頭豬的話,此時他可能會相信她的每句話、每一個字。
只是,他偏偏是個比豬聰明些的人,他眼睛里閃著冷芒,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懷有什么目的,我也不想知道。但是,你的手段實在太卑劣。上次西楓苑的事,你讓我當了一次冤大頭,而雁寧鎮地暗殺事件,又讓我無故背了黑鍋,我不知道你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們要打要殺我不會管,請你下次別再牽到我頭上來,不然,我會讓你知道惹怒了我的下場會是什么樣子!”
如果再真有下次,他會讓她后悔來了這人世一遭!
寒涼的風從窗外一絲絲吹進,疏枝枯藤的剪影橫斜與地,被光影拉得老長老長。
步芳感覺此刻的心緒就如那被拉長的孤影般,一點一點在被冰冷的話語擊碎。
眼睜睜看著鳳遠兮冷絕地走了出去,她還能將他拉回來么?女子抱著錦被凄迷而哀慟地哭了起來……
從鳳遠兮寧愿頂著被步驚艷泄密的危險也將她放走來看,他真的對她有情,絕不是她憑空猜測。他眼里沒有一丁點她的溫柔美好,只盯著那個由丑變美的妹妹,她豈能就此罷手?
這次事敗,不過是玉夫人那個蠢材壞了事,下一次,她絕不會允許再有人如此對她,從今天起,步驚艷不死,便是她死,兩人決不能同在!
步驚艷此時是冷汗涔涔,一念之差下,險些喪命。
她扶著玉夫人出來墨然居,便往蘭苑行去。行到半路,玉夫人陡然掙扎著推開了她,靠著一棵樹桿緩緩滑到了地上。微弱燈光下,此時她臉色蒼白,兩手抱胸的跪在地上,衣衫不整,雙眼無神,渾身上下都在不停的顫抖,似乎剛剛才從冰窖里出來一般。
步驚艷不能感同身受的清楚她的感覺,但她能明了她的悲痛,她的痛不欲生。
她在她身前蹲下,拍拍她的肩,“別傷心了,男人都是這樣。自古以來男人多薄幸,女人若不好好珍惜自己,往往就會成為最受傷的一個。”
一直未出聲的玉夫人聽聞她此言,忽然之間就把頭埋到膝彎里痛哭起來。
哭她的青春,哭她的愛情,哭她的夢想……
她哭了很久很久,久到步驚艷幾乎都沒有耐心等下去決定要離開的時候,她才忽然抽咽著低聲說道:“我知道你要問什么,我什么都可以告訴你知道。”
步驚艷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已開始自說自話的回到了記憶里。
“我自小就喜歡他,是自打六歲第一次見他就喜歡上了他,我自己都不記得有多少年了……他是個冷峻而令人生畏的人,我為了接近他,總會想盡各種辦法哄得姨母開心,這樣,我就可以在他身邊多呆些時日。隨著年齡的增長,憑女孩兒家的敏銳的感覺,我知道表哥并不喜歡我。他除了在姨母跟前時與我淡淡地說上幾句話外,平日幾乎沒正眼瞧過我一眼。我以為,此生想讓表哥單獨與我說上一句話,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了。可是,就在我準備對他死心的時候,想不到表哥把我約到一個隱秘的地方。那一晚,他親口告訴我,只要我為他做一件事,他便納我為妾。那一刻,我覺得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眼里表哥是了解我的心意的,我的相思并不是毫無成交的。就為了這一點,為婢為妾,我都不在乎,只要能守在他身邊,允許我每天都看著他,我就心滿意足了。”
“他唯一的要求,便是讓我去照顧傻子鳳九,不管傻子多么胡鬧刁鉆,我都要忍受下來,討好他,然后把傻子的母妃當年從先帝手里騙到了的北圖誘使他拿出來……”
“當時我認為這個條件并不難,后來才知道,傻子根本就不是傻子,而是一個瘋子。他讓我每天陪他打拳,當他的箭靶,給他當人偶,讓我學完狗叫,有學雞叫,那日子真的是過得人不人,鬼不鬼,所有的尊嚴、人格全都為了表哥的一句話拋棄。”
“你不知道,你沒來以前,我是過的怎么的日子。我常常被傻子不知輕重的拳腳打得鼻青臉腫,常常被他的刀箭嚇得魂飛魄散,常常一個人躲在被子里哭到天亮,我都忍了,只想討好他,然后從他那里問出要找的東西。”
“可是你來了,我怕你引走傻子的注意力,我怕我會因此而不能完成表哥交給我的任務。我便只想把你趕走,一次又一次的設計……可惜,沒有一次得逞,傻子到后來根本就不到我這里來,我真的是沒有辦法……”
“還好,這次終于讓我無意中找到了,結果,卻是他要我命地時候。”
說道這里,本已平靜的玉夫人又開始掩面哭泣,像個被大人丟棄的小孩般,既傷心又無助。
步驚艷看著她顫抖的雙肩,不知該說什么才好。鳳遠兮之所以要一掌想打死她,原因不過是因為她拿著北圖去找他,就意味著把他對鳳九的目的暴露在里陽光下,而且,這張北圖似乎很重要,如果北圖已落入他的消息一旦傳出去,對他是絕對的不利。
玉夫人哭了一會有止住了,看著她,凄涼一笑,“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知道嗎,因為你喜歡表哥,你姐姐就非常不樂意。那天,她來告訴我,只要我把表哥約到西楓苑去,就可以讓你離開王府。她跟姨母一樣許了額一個承諾,等鳳九死后,她可以允許表哥納我為妾,還答應我,在我把你趕走了之前,她絕不會與表哥圓房。我當時就在想,你和他都是兩個非常令我討厭的人,不如讓你們自己打自己去,我只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就可以了。沒料到她的戲作得那么足,自己刺了自己一刀,使表哥也因此對她更好……”
這些果然是她猜想的差不多,步驚艷蹲在她面前,問道:“步芳又怎么知道你喜歡鳳遠兮呢?”
玉夫人語聲幽怨道:“女人天生就有這種直接,我對他的愛慕,當初是舉府皆知,她又怎么會不知道?”
步驚艷點頭,她相信這個解釋。女人對出現情敵的敏感度,不亞于熱釋紅外傳感器,步芳先利用玉夫人欲除去自己,然后一定會想辦法再除去玉夫人,只有玉夫人這個傻女,認為兩人共攘她這個外敵不會對她有任何影響。
在這個時候,她唯一要感嘆的,便是步芳,曾記得在百花宴上她對她的愛護,在她進門第二日的時候為了她頂撞盧太妃,后來又為了她不被趕出王府寧愿向晉王下跪哀求,這一切,難道都是假的么?她一聲聲妹妹叫得那樣親切,暖入心肺,難道都不是真是存在?
她黯然一嘆,為何,她要想得到一份親情,又是如此的艱難?
又聽玉夫人絮絮叨叨了一會無關緊要的事,她神志漸漸開始不清起來。步驚艷只得送它回蘭苑,并讓驚惶得不知所措的下人叫來了大夫,為她診治內傷。
本來是存了殺她之心的,此時已根本不需要她動手,她知道,鳳遠兮那一掌就是想要了她的命,就是大羅神仙,也難以把她救活,叫大夫來,不過是拖一點時間,盡點人事而已。
月影西斜,回到霜冷苑,只有兩盞風燈吊在屋檐隨風輕擺,她推開寢房的門,鳳九背向外,已經入睡。
她輕手輕腳的走到床前,正覺他身上那凜冽沁肺的香氣撲鼻而來,一瞬間就充斥她整個嗅覺。她微皺眉,男子的身上有這樣一股香味,是不是也太過邪氣?
她爬上床,掀開被子欲鉆進去,竟然見到鳳九的外袍未脫,而他的后背,濕淋淋的,再觀其他的地方,整個人就似剛從河里拉起來一般,全是水氣。她頓時一驚,忙俯身摸上他的額頭,上面冰冷一片,宛如冰塊般寒涼。
“阿九,阿九,你醒醒……”步驚艷邊叫邊掰過他的身子,轉過身來的鳳九面上似寒冬黎明的月色,有著力不從心的慘白,汗水將他的頭發浸濕,一縷一縷的貼在臉上,更顯他的憔悴不堪。
步驚艷連忙拍他的臉,“阿九,阿九,快醒醒……”
不知叫了幾聲,鳳九才微微睜開眼,烏黑的眸子里此時已黯然無光,他怔怔的看了她好一會,最后居然輕輕地笑了起來,“回來了,真好。”
聽到他嘶啞的話聲,步驚艷卻突然紅了眼眶,隱約間有一股不祥的預感,鳳九不會是馬上就要死了吧?這個想法頓時令她的心臟一陣怪異的抽痛,吸了吸鼻子,“你身上盡是汗,是不是病發了?我馬上去給你找大夫……”
“不用找大夫。”鳳九疲累的微閉眼,然后又睜開,“只要讓我安心睡一覺明天就會沒事……”
“可是你好像快虛脫了。”
“相信我,真的沒事,不要驚動別人。”
“你這樣子我不放心……”
鳳九打斷她的花,眼里驀然閃過一抹神采,“你在為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