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子冉一問, 蘇芷凝怔了一怔,感到蘇蕙玨的手輕輕伸了過來,在裙下將自己冰涼的手掌緊緊握了一握。
她回過神來, 有些尷尬地笑道:“上神作如是想, 也不過是徒增煩惱, 於事無補罷了。再說, 一個女人假若寧願將丈夫讓給別人, 那麼她即便不是對他完全無意,至少也用情太淺。她既然自己要走,大約是覺得離開比留下更讓她高興吧, 上神不必爲她傷心了?!?
子冉聽著這番話,眼神一黯:“此話倒是不假……不過, 我真盼有朝一日能見到她。當初是她把我找回來的, 如今我最希望做到的事情, 便是替大少爺將她找回來。若真能找到她,我定要將大少爺是如何日漸憔悴、夜不能眠的苦楚說與她聽?!?
她說到這裡, 便不由自主地一條條細數了出來,好像是不自覺地把眼前人當作了她的大少奶奶,供她演練那番夢想中的遊說,又像是試圖用更具體的細節來打動哪怕是不相干的聽衆,贏得她們的同情。
“如今大少爺雖然常常宿在我房中, 我卻知道他是念在舊日情份之上, 不欲令我太過孤苦悽寂而已。即便是如今我已身懷有孕, 他一顆心卻仍然轉不回來, 面子上的歡喜也不過是強顏歡笑, 晚上則常常清醒白醒地熬到後半夜不能睡著,總是悄悄披衣起來, 到大少奶奶過去臥室的門口坐到天亮。
天熱時還好,天冷後可就難受了,入秋以來,大少爺便凍病了好幾場,每次高燒不退之時,昏迷中便握著我的手,一聲一聲喊著大少奶奶的名字,真讓人聽得心也碎了。他總是反來複去地說:‘上回我病了,你便如此握著我的手,答應我決不離開我的,如今我又病了,你終於肯回來了麼?終於肯回來了麼?’”
她才數說了一條,蘇芷凝便驟然打斷了她:“上神!”
子冉微微驚跳了一下,轉過眼來不解地盯著蘇芷凝。
蘇芷凝牽開一邊嘴角,露出半輪略顯僵硬的淺笑來:“暮淵上神若知道上神你如此受苦,真不知會怎麼樣。”
子冉愣了一下,纔想起蘇氏母女將她魂魄招來,原是爲了替暮淵打探問候,而不是要聽她漫無邊際地傾吐另一個男人的不幸的。
她有些歉然,又更覺悽苦,忽然垂下臉龐,擡起雙手掩面大哭起來。
她的哭聲裡夾雜著含混可辨的嚎啕:“別、你們別教暮淵……別教他知道吧……他既然、既然心裡還有我,若是、若是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的這些事,便、便如同我知道大少爺癡戀著別人的那片心一般,這種……這種酸澀悲苦的滋味,不該、不該教人來受??!”
蘇芷凝愣愣地看著她,原本有些狹長的雙目慢慢睜大了,像是被漸漸漫溢到眼眶裡的淚水撐大的。
正在此時,她感到肩上被人拍了拍,扭頭便看見蘇蕙玨複雜的眼神。
她呆了呆,點點頭,閉上眼睛開始低聲念訣。
就在她一閉眼的瞬間,兩痕淚光如同夜空裡的流星,一閃即逝地劃了下來,瞬間便消弭無蹤。
在她輕柔圓潤宛若催眠歌謠般的誦訣聲中,子冉的哭訴一點點地模糊低落,她的身影也慢慢黯淡稀薄,終於消散如煙。
當一個人的愁苦沉重到教人無法開解的時候,能送她安然入睡、並且抹煞掉那些記憶,便是旁人能爲她做的最好分擔了吧?當她回到秋蘿的身體裡,是晚的一切便會退色成一個縹緲依稀的夢境,今生種種固然不能抹去,好在她還能回到孟婆種下的層層疊疊的封印裡,忘了那上百個前世裡一段一段或許更加慘痛的往事。
蘇芷凝睜開眼睛,扭頭望向小幾另一側空空的座榻:“上神,您都聽清楚了吧?”
蘇蕙玨趕緊伸手自發髻中拔下一枚銀簪,對著耳後的乩坤穴迅速一紮,開了陰陽耳,正聽見暮淵的下半句話——事實上只有一個字而已:“……唉!”
蘇芷凝也嘆道:“方纔子冉上神也說了,她這一世還算是好的……真不知她在以往的生生世世裡,還經歷過什麼,而在將來的生生世世裡,又還會再遭遇什麼。”
暮淵驚問:“難道這就沒個頭了麼?將來的生生世世——你是說,這是個……永劫?”
蘇芷凝的語氣裡便透出了幾分爲難來:“這……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暮淵立即追問道:“此話怎講?”
蘇芷凝解釋道:“這的確是天庭將子冉上神打入的永世不得超脫的情劫,不過,卻非全無解法。假若她獲得救贖,這情劫便到此爲止;倘使一直不得救贖,便只好生生世世永無止境地輪迴下去了?!?
暮淵連忙又問:“那這救贖又是什麼呢?”
蘇芷凝的聲音裡越發透出幾分尷尬來:“上神,這救贖……說難也不難,說不難卻又頂難。”
暮淵有些急了:“什麼亂七八糟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蘇芷凝嘆道:“這救贖便是……上神您對她的寬恕啊。”
這一回,暮淵驟然啞了下來。鬼靈的沉默彷彿將整個黑夜都寂寂然壓到了深淵的最底端,好像全世間所有的生命都突然窒息,一切聲音都默然死去。
直過了半晌,才聽見他悶悶地說了一聲:“你們剛纔不是也聽見她說了麼?爲了她愛的人,她寧願將他的髮妻找回來,將自己摯愛的夫君拱手相讓。
她寧願永失所愛,也要救贖她愛的那個人,難道我就比她差麼?
這世上陷入情愛的人都是一樣的傻,慢說我當然也願意救贖她,就說這個寬恕……呵!”
他苦笑了一聲,才慢慢地把話說完:“你們以爲,在見過她如此受苦之後,我還能對她有一分一毫的怨恨麼?”
蘇芷凝點了點頭,一切似乎早在她的預料之中,卻又仍有爲難之處,而她此番的爲難,明明白白的,是一種極端的不忍。
“上神,您若肯寬恕子冉上神,則您與她二人便雙雙渡劫超脫,重入凡塵輪迴,在世爲人。
只是您若一直在地下守著,總還是不會將她忘了,無論她曾給過您怎樣的回憶;
而一旦往生做人,則你們倆便就此兩兩相忘,因爲過往糾葛太深,緣份早已耗盡,將來怕是永生永世也再無交集了……
這樣,您也願意麼?”
她一邊對暮淵說著這場寬恕的後果,心裡一邊隱隱發起痛來。雖然暮淵對子冉的救贖,對他們二人都是一種解脫,然而當一個人還愛著另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寧願受盡百般苦楚,也不想停止愛她的。
自然,更不會願意就此相忘於江湖,永不再見。
果然,暮淵再度無話,只是這一回不再是死寂,於燭光之中泛著濛濛昏黃的空氣裡,繃張著他極力隱忍也依然無法平息的喘息。
任他功高蓋世,一世英雄,也按捺不住心頭驟然襲來的絞痛所勒出的這串徹骨戰慄。
蘇芷凝閉上眼睛,眉頭微蹙,輕輕搖了搖頭。她覺得後悔了,動搖了——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要求一個人去做一項如此殘酷的選擇?不如趕在他決定之前,收回這項提議吧,至於想要求他的那件事情……
再說好了,至少眼下還沒有火燒眉毛,還沒有山窮水盡。
也許是因爲已經預感到了暮淵的答案,蘇芷凝纔開始考慮起要不要收回這項提議。她的預感顯然是對的,就搶在她毅然睜開眼睛馬上就要脫口而出之前,暮淵開了口——
“即便如此,我也願意寬恕她!”
蘇芷凝再度閉上了雙目,覺得全身的力氣都突然散盡。不知道爲什麼,她忽然很想馬上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失聲痛哭一場,直到哭累了睡過去,睡得不省人事,睡到這世上種種,都與自己再無干系。
暮淵悽然笑道:“這還有什麼可說的?忘了便忘了吧,反正她早已忘了我,讓她結束永劫,不再受苦,這其中的分別,只有好處,毫無壞處?!?
原來最終令他做出這個抉擇的,僅僅是子冉的處境而已。只有忘了自己,才能讓他按壓下那份一想到要彼此相忘再無緣份便毀天滅地的絕望,義無反顧。
蘇芷凝輕輕點了點頭,虛弱地道:“不過,上神,您以戴罪之身,是不能寬恕別人的。要想救贖子冉上神,您還得首先爲自己贖罪方可?!?
暮淵的聲音已經全然恢復了平靜,只是聽在人的耳裡,只覺得他的平靜是心如死灰萬事皆休,自然再也沒有一絲波瀾可以掀起。
“我要如何做才能爲自己贖罪?”
“上神之罪,緣於玩忽職守不盡臣責。若上神能救人君於鬼患,只要一次,便此罪可免?!?
蘇芷凝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完了這句話,想了想,索性再提點一句:“上神定然所知更甚於我們凡夫俗子:歷來天子有天龍紫氣護身,尋常鬼物均不得近身,故而幾千年來,除了那次天傾之禍以外,再也沒有如今紫淵門之患這樣的機會可供上神大顯身手了,若要等下一次,還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哩。”
暮淵長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
但蘇氏母女已從他這一聲嘆息中聽了出來,他是已然應允了。
這晚的一切努力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