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過半, 蘇氏母女都已沐浴淨身。她們作法的地方是樓上的一個套房,江勝雪守在外間,她倆在裡間。
關好房門, 點上香燭, 母女倆一前一後地在坐榻上盤腿坐下。蘇蕙玨坐在蘇芷凝身後, 雙掌按住她的後心, 給她輸起真氣來。
在開始之前, 蘇蕙玨最後問了蘇芷凝一遍:“凝兒,你一定要親力親爲麼?你身子不好,這事耗神頗重, 由爲娘代勞也是一樣的。”
蘇芷凝則堅定地搖了搖頭:“娘,這件事不過費些時罷了, 用不上什麼力氣, 娘給我過些元氣過來, 當是夠用了,今晚好好睡一覺, 也留不下什麼後遺癥來。
這暮淵是非要女兒親自去見的,畢竟待得紫淵門人攻來之時,娘有功夫在身,可以出去抵擋,女兒無能, 便只好在這裡請暮淵, 倘若不先同他熟識起來, 到時難免多費脣舌, 不但費神費力, 還恐怕耽誤了大事。再說……”
她的目光柔柔綣綣飄向了在凝止的空氣裡也兀自微微跳動的燭火:“這是爲他而做的事……我雖不知他是爲了什麼會那樣,可他用情如斯, 這舉國上下都看在眼裡了。對他這一片深情,我什麼也做不了,好歹還能出上一分綿薄之力,保他平安吧。”
蘇蕙玨聽了她這一番理由,也覺得該當如此,便只是嘆了口氣,閉上雙目開始發功。
待她感到兩人都已準備好了,便收了真力,開始催動符訣。
配合著她的念訣,蘇芷凝也絮絮地誦出一篇咒訣來,二者各不相同,卻是相輔相成。
片刻之後,兩套符訣同時念畢,母女倆一齊收聲,便頓覺四周一片死寂。
深夜裡萬籟的黑暗,以及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陰冷之氣,彷彿都乘著這突如其來的寂靜迅速蔓延,如同突然間有了生命般見縫插針無孔不入地四下滲透。
房間裡燭火輕顫的噼啪聲,清晰得令人有些莫名的心悸。
蘇蕙玨睜開雙眼,扶著蘇芷凝在坐榻上躺了下來。她的靈魂已經往地府去了,此處空留一具無知無覺的軀體,自然無法支撐住自己繼續坐直。
蘇芷凝的魂魄一經出竅,便儼然換了一副模樣,與她肉身的容顏判若兩人。嬌愁點點的病容換作青春勃發的紅顏,一雙尾梢略微下垂、溫潤柔婉的眼睛,也變成大大的兩汪水光清璨,爍亮生暉,宛若水晶做成的一對春杏,明豔照人不容卒睹,睿氣撲面恍若天人。
她飄飄蕩蕩,直往一團混沌中下沉而去。在渾渾噩噩當中,時間也失去了清晰的輪廓,她不知過了多久,或許不過是電光石火的一剎,又或許是漫無止境的天長地久,雙腳才終於踩到了實地。
她站定下來,周遭是彌天匝地的白霧,什麼也看不清。
她試探著向前走了兩步,便看到濃霧裡有一尊界石樣的碑立在地上。
簡潔無飾平淡無奇的一方灰白的石頭,上面寫著的字,也是極其簡單明瞭:冥界。
她對自己點了點頭,大跨步向前走去,蘇芷凝的肉身那蓮步依依挪移纖微的情態,也一掃而去,顯得健美柔韌氣度不凡。
沿途經過一大片沼澤,泥淖裡密密麻麻露出一個一個枯皮包骨的頭顱來。
這是地獄的最頂層,真正的十八層地獄,還要從下一層纔開始。
陷在這片沼澤裡的都是新死而戴罪的亡靈,候於閻羅殿外,等待判官根據自己一生的罪孽,各各分判到不同層級的地獄裡去。
沼澤的正中央有一道窄窄的剛好能容雙腳踩踏的路徑,此時從這條小路上走過的並非只有她一人,還有好些一生行善無辜無孽的亡魂,正不得不由此通過趕去投胎。
深陷在沼澤裡那些在生之時就不曾省事的亡靈,對這些亡魂嫉妒得發狂,一個個掙扎著從泥淖裡伸出長蜘蛛腳一般枯黑的手爪來,企圖把他們拖下去一併受罪。
這大概是這些沼澤裡的鬼魂早已做慣了的事,此番卻略有不同。離得遠的亡靈聳動著鼻翼,一邊發出“咻咻”的嗅聞聲,一邊拼命向這邊擠過來,活像嗅到了肉味的一羣餓狼。它們嘶啞著聲音,發出莫說教人、就連小路上好好行走的善靈聽了都倍感毛骨悚然的喊叫:
“生魂,這裡有生魂!好香,一定很美味!快去捉她下來呀!”
而離這條小路近的鬼靈,自然早已迫不及待,然而它們剛把手伸出去,便如同被火舌灼了一下似的,痙攣著迅即抽回,同時發出困獸般刺耳的尖叫:“伏魔人!她是伏魔人!”
它們一邊厲聲慘呼,一邊狼狽地要往遠處擠開,便同迎面涌過來的那羣亡靈攪在一起,頓時亂作一團。
小路上正在行走的那些善魂們,不知是自己早已得出了判斷,還是聽見了沼澤裡惡靈的說話才得而知之,總之,它們都恭恭敬敬地讓到一邊,互相攙扶著儘量站穩腳跟,好在這原本不可能的地方給這位宛若天仙駕臨的生魂讓開道來,請她先行。
感受到這些亡靈們的好意,她也不多加客氣,只對它們感激地笑了笑,就加緊腳步從小路上走過去了,畢竟她還有要事在身,快些辦完總是好的。
過了這片沼澤,再行上一時半刻,就來到閻羅殿前了。
守在殿門口的正是牛頭馬面。他們一看到她,便皺了皺眉,舉起手中的長矛,架成十字擋在面前,喝問道:“來者何人?”
她含笑對他倆點了點頭:“小女子蘇芷凝,有要事求見閻羅殿下,請牛頭馬面大哥代爲通報。”
牛頭把眉頭一揚:“蘇芷凝?什麼人?沒聽說過!你活得不耐煩了?好好的不在陽間待著,跑這兒幹什麼來了?這是生魂來的地方嗎?去去去,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如此粗俗無禮的一句阻攔,立時挑得她心頭火起。只見她黛眉一擰,語氣裡也帶上了幾分不善:“那就麻煩馬面大人去對那閻羅老兒說,沐冰藍在此,就想問他一句,他放任治下一應惡靈逃逸人間爲非作歹,究竟是何居心?他若不快快前來相見,可別怪我在這兒打他的狗了!”
一聽“沐冰藍”三字,牛頭馬面臉上登時變色。沐冰藍雖然是人間的郡主,權勢再大也管不到冥界來,奈何她這伏魔人的名頭,卻是陰間想不知道也難的。
而這其中更爲要緊的關竅在於,她所提到的冥界對惡靈管束不善的事情,如今誠然就是閻羅的一大心病,假若有一天事情鬧大,再出個羣鬼之亂,以她的身手,一定會立下大功,此後昇仙受封也不奇怪。
所以,她現在的身份雖然壓不住閻羅,將來可就大大的說不定了。
再說了,閻羅既然無能,就不得不仰賴陽間的伏魔人,盼著她能早早助自己一臂之力,將那應惡鬼一併解決掉。
因此,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沐冰藍都是他們得罪不起的人,自然要小心伺候著。
他們當下也不敢計較她當面罵自己是狗,騰的一下就把架起的雙矛收了回去,雄赳赳氣昂昂的腰也彎了下來:“哎喲,原來是郡主駕到,您瞧這話怎麼說的,小的有眼無珠、有眼無珠啊!郡主娘娘您也真是的,非說您叫什麼蘇芷凝啊,小的這就給您通報去!”
這話說完,馬面趕緊一溜煙跑到殿裡去了,剩下個牛頭,也因爲方纔對她態度不善,一個勁地作揖賠禮。
好在他這份小心翼翼的罪也受不了多一會兒,閻羅就親自迎到門口來了。他遠遠的就拱著雙手,對沐冰藍滿臉堆笑:“郡主大駕到此,有失遠迎,失禮、失禮了!”
他話說得綿韌,腳下卻不敢怠慢,頃刻間便已來到跟前,做了個“請進”的手勢:“快快,裡邊請,裡邊請!”
沐冰藍也不跟他客氣,就隨著他來到殿內。
請沐冰藍在殿內坐下之後,閻羅掬了把汗,做出一副甚是爲難的模樣:“郡主方纔說的來意,馬面已經帶到了,這個……實在是慚愧啊!冥界與陽間恰如人間與天堂,雖然雲泥永隔,卻並非全無通途。一如凡人出了個有福緣又有恆心的,便能修道成仙,我這治下總難免有那麼幾個不肯安份的,總想往陽間跑,我這天網恢恢,雖說不敢出漏子,卻也難免百密一疏啊!”
沐冰藍見自己這邊氣勢正足,便仍舊端著架子,也不同他嘻皮笑臉,只正色說道:“殿下,你說的這些,冰藍自然是知道的。尋常那些個躥逸到人間的小鬼,索命嚇人,也是常有的事,我自不會特特爲了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動干戈地下來一趟。
可如今紫淵門力圖借用你地府的力量屠弒明君,爲禍天下,這你可不能不管了。”
閻羅一邊聽著,一邊不住點頭,待她說完,倒越發愁眉苦臉起來:“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可……郡主,紫淵門煉出來的那些鬼靈,一個個修爲可不低呀。不怕郡主笑話,它們要是糾集起來鬧上一場事兒,我可真不好說一時半會兒不驚動天庭就能把它們鎮住……”
聽到這裡,沐冰藍不易覺察地笑了笑。
這個“不驚動天庭”是關鍵。
堂堂閻羅,若真要鎮壓下面的小鬼,當然並非不可爲之,只是付出的代價卻不得不考量。
閻羅並非從古至今只有一人,每一界閻羅任滿功成之後,就能升入天庭加官進爵了,否則誰願意遙遙無期地呆在這個陰暗黑冷的地方,守著一羣容色青白的醜八怪?
因爲有了這政績上的考慮,每一任閻羅都希望地府在自己手下能消消停停,人間則平平安安,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啊。
正是因爲拿住了閻羅的這根軟肋,沐冰藍才能如此有恃無恐大搖大擺。但她自然不會把這話說白,只輕輕點了點頭,對正衝她哀哀訴苦的閻羅恰到好處地露出一份似有若無的同情與關切來,讓他越發心存感激,同時又仍然保有自己的威勢,令他不敢輕慢。
她就這樣沉心靜氣地,等著聽閻羅還會說出什麼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