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沐冰藍如此爲自己作主, 於浣晴感激地點點頭。剛開始講述的時候,她還有些猶疑不定,羞羞答答, 此時話已說開, 她只覺得十分痛快, 只想暢所欲言, 令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委屈。
“沁萍說, 她那大表哥,偏生不巧是他家的一門窮親戚。她爹孃許他來家塾讀書,卻不許他迎娶沁萍。
那一年, 大表哥發(fā)了天花,家裡無力醫(yī)治, 便前來求沁萍的父母相助。誰知沁萍父母一聽是這樣, 便合計著倒不如任他死了, 也好絕了沁萍的念想。
他們這麼一狠心,果真害得大表哥年紀輕輕便撒手歸西。整整一個月, 沁萍被鎖在房裡,哭得天昏地暗,痛不欲生?!?
這一回,鎮(zhèn)上的人都對汪家投來或憤怒或鄙夷的目光,恨他們?nèi)绱诵暮菔掷? 連家裡的親戚死到臨頭也坐視不管。人說於浣晴面相刻薄, 豈知這福澤深厚的一家人, 才真是爲人刻薄哩!
於浣晴說得投入, 已經(jīng)不再理睬衆(zhòng)人的反應(yīng), 徑自說了下去:“沁萍說,她原本就打算好了, 在與繼昌的婚禮之上,她會當衆(zhòng)自盡,下赴九泉,去與大表哥相會。她說到這裡,忽有靈光乍現(xiàn),說是既然我想要嫁給繼昌,不如我倆魂魄互換,她把身子給我,這樣我們便可以同各自的情郎百年好合,白頭偕老了!”
大家聽到於浣晴說了汪沁萍的話,才知道原來這砵魂附體的主意,竟是汪沁萍自己要求的,當下一個個瞠目結(jié)舌,議論紛紛,至於當事的三家人,則各懷心事,情態(tài)各異。
沐冰藍微微頷首道:“你是新鬼,她在當時更是活人,你們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砵魂附體是逆天行事,你的元靈不但會傷害這具肉身,還會奪取同你親近男子的陽氣。
事實上,若沒有你相公的陽氣進補,你根本撐不到今天,這具肉體,早就重病身亡了?!?
於浣晴滿臉蕭索地點頭道:“正是如此。我剛開始確實不知,等上了汪沁萍的身子以後,就慢慢曉得了?!?
沐冰藍便蹙眉問道:“既是這樣,你卻還是願意繼續(xù)下去,不顧你相公的身體麼?”
聽了這個問題,於浣晴冷冷一笑,這朵有些扭曲的笑容,卻強調(diào)了她那一臉的悽苦:“他?我能不心疼他麼?可每次見他……在我身上行那夫妻之事時,那暢美淋漓的模樣,我心裡的苦,又有誰能想得到?他本性好色,當初就是因沁萍貌美而變心負我,此後迷戀這具身子,因此而失掉陽氣,不也是咎由自取麼?”
這段話的內(nèi)容,分明已經(jīng)涉及了最爲私密的房中之事,鎮(zhèn)上的人頓時譁然,一個個明明都大爲興奮,卻又礙於禮義廉恥,不得不強自壓下想要聽到更多的心思,競相擺出一副岸然的不恥之色來。
而與此相關(guān)的三家人,尤其是文繼昌三人,則無地自容,看那神態(tài),真是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永不出來。
此時的於浣晴一身上下氣度泰然,她盯住文繼昌,悽然笑道:“當然,不管如何恨他怨他,這每一分恨,可都是十分的愛化來的呀!
我知道我倆這樣不是長久之計,眼看他就活不過今年了,我心裡反而輕鬆,早已下定決心,到他大限來時,我也可以安心隨他去了。我倆到了陰間,我再讓他好好看看我是誰——我真想知道真相大白之時,他會用何等面目來見我!”
沐冰藍再看了看文繼昌——就是這等面目了吧?他如今已經(jīng)知道真正的髮妻是誰,和於浣晴原本的設(shè)想並無差別,只不過提早了一步,趕在了兩人共赴黃泉之前而已。
可是,見到了他這副面目又能如何呢?於姑娘,這果真會令你滿意麼?
沐冰藍轉(zhuǎn)回來再看於浣晴,果然見她雙目發(fā)直,眼眶裡明明盛滿了淚水,卻予人一種整個生命都已落空的蕭瑟之感。
只見她直勾勾地看著文繼昌,聲音也開始發(fā)木:“沒想到,近日裡鎮(zhèn)上來了一個道士,就是他了——”
她看了一眼先前那囂張跋扈的道士,再轉(zhuǎn)回來:“他找上我家門來,說這裡陰邪之氣太重,怕是沾染了什麼不乾淨(jìng)的東西。家裡人早就對繼昌無病而體弱之事疑神疑鬼,此時見這道士主動請纓,便與了他許多銀錢,讓他開壇做法。他那麼一折騰,就看出了我身上的蹊蹺,所以才……”
後來的事,沐冰藍都已經(jīng)看到,她也不必再多說了。
聽完於浣晴的故事,沐冰藍心裡百感交集,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就在她默然唏噓之間,人羣中本來埋頭羞愧的文繼昌的母親,忽然尖著嗓子叫了起來:“你這不要臉的女鬼!我孩兒自幼知禮守禮,何曾像你這般不要臉?你天生一副狐媚相,從小就勾引我家孩兒,如今還在大庭廣衆(zhòng)之下,什麼話也說了出來。你自己早已不是人,我家孩兒可還要做人呢!”
她顯然是對於浣晴言語中提到的房中之事大爲不滿。而一聽自家老婆子已經(jīng)罵了出來,文繼昌的父親便也擡起頭,怒氣衝衝地瞪著沐冰藍:“還有你!你這個不知道哪裡來的臭小子,男不男女不女,在這裡妖言惑衆(zhòng),我看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說不定就是和這女鬼勾結(jié)來害人的妖孽!父老兄弟們,可千萬別被他騙了呀!”
他的矛頭一指向沐冰藍,鎮(zhèn)子上的人又沒了主意。一旁一直垂頭喪氣的道士,此時一見有人撐腰,登時來了精神,順著文父的話,指著沐冰藍就厲聲罵了起來:“哼!不錯!本法師慧眼一瞧,便看得出你這小子是邪靈附體!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本法師單人獨力,一時敵他不過,大夥兒一起上啊,切莫讓他救了這女鬼,當心到時全鎮(zhèn)的人都被他們害了呀!”
他這話一說,圍觀的人頓時慌了起來。性命攸關(guān),當然是寧可信其有,至於放了於浣晴,至多也不過是做一件善事而已,並沒有什麼近切的好處,誰會爲了這而甘冒奇險?
這麼一來,全鎮(zhèn)上千號人,個個都一擁而上。衝在最前面的是鎮(zhèn)子裡最膽大包天的一羣年輕壯漢,個個橫眉立目,拿著扁擔(dān)竹竿、菜刀石塊,向沐冰藍和於浣晴兩人扭打過來。汪沁萍的肉身不過是弱小女子,而於浣晴先前被道士所擒,靈力遠未復(fù)原,更是手無縛雞之力,只好靠沐冰藍一個人擋在前面,勉力防護。
可是沐冰藍的武功本就有限,再加上重傷初愈,體力不能持久,雖然敵人都不是會家子,她也還是不出片刻就已經(jīng)寡不敵衆(zhòng)。
一片混亂當中,沐冰藍的眼前漸漸模糊,只覺得無數(shù)憤怒忌恨的目光交織在一起,乘著速度越來越快的拳腳,傾軋而來。再支撐了一會兒,她躲不開的攻擊益發(fā)地多了,臂上腿上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部位都捱了好幾下,生生地疼。
她忽然恍恍惚惚地想:也許這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吧?想不到我年紀輕輕,就要和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女鬼死在一起,也真是造化弄人了!
可是,死了也好吧?死了,就不用嫁到江家,不用再去見那個不知該當如何面對的人……
再也見不到他了……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麼……
一股冷冷的傷感慢慢地汲上來,像一條小蟲在腔內(nèi)遊走著。沐冰藍閉上眼睛,努力地把所有的神思都從亂哄哄的吵嚷中抽離,全心全意地凝聚到一個點上——
勝雪……
就在這萬籟混沌當中,一串飛石破空的聲音猛然間潑面而來。沐冰藍被驚得一陣激靈,陡地睜開雙眼。
她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那羣方纔還氣勢洶洶將她和於浣晴往死裡打的人,此時全都向後翻飛,摔倒在地。最前面一排的每個人身旁,都落了一塊石子,他們顯然是被這些石子打中,生生被推了出去,而跟在他們後面的人,則一個接一個被壓倒,一時間肉體遍橫,狼藉滿地。
他們的前面,站著一個一身白衣的人。他正面朝著這些被打倒的人,背對著沐冰藍,故而她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只聽見他的聲音,冷得如同寒冬臘月裡結(jié)實了的冰凌——
“你們誰敢再靠近她們二人一步,便有如此石!”
隨著那最後一個“石”字,他一掌向下凌空劈出,掌風(fēng)轟到之處,石板的地面嘩啦啦裂開一道溝坎,露出下面腥溼的泥土來。
衆(zhòng)人都被他這手功夫震懾,一個個呆若木雞,連原本“唉唉呀呀”的呼痛聲,也盡皆隱去。
沐冰藍怔怔地看著這個背影,嘴脣喃喃翕動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吐出兩個字來——
“勝雪……”
這個聲音,她甚至都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見,然而那個背影,卻彷彿突然之間震了一下。
然後,他平地躍起,鬼魅般往上一躥,就不見了蹤影。
沐冰藍如同大夢初醒一般,驟然一顫,發(fā)瘋地仰天長呼一聲:“勝雪!”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追,只得仰面對天,轉(zhuǎn)著圈尋尋覓覓,像是以爲丟失了整個世界的孩子,只在一瞬之間,絕望便鋪天蓋地。
她剛剛又喊出一聲“勝雪別走,等等我、等等我”,卻忽然感到有人一把扯住她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