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大年三十, 主婦們就一截一截地閒了下來。先是家務(wù)一下子少了許多,再就是探親訪友的拜年也一日一日地不再那麼緊鑼密鼓。
江啓源夫婦心善懂禮,念及親家母蘇蕙玨是獨自寡居, 除了這個獨養(yǎng)女兒, 再無親人, 一早就邀請她來家裡住, 至少把年過完。
但蘇蕙玨始終堅辭, 令江啓源夫婦更爲詫異的是,蘇芷凝對此似乎也並不十分上心。
江啓源夫婦對此不好直接說什麼,便讓江勝雪去問。
蘇芷凝淡淡笑道:“勝雪, 你忘了?蕙芷軒那邊不能無人看守,否則一旦紫淵門攻來, 雖然傷不到皇上, 卻難免驚動了左鄰右舍, 屆時難免就是一場紛亂?!?
江勝雪這纔想了起來,敲敲腦袋, 自嘲道:“你瞧我這記性!得虧皇上不在,若是叫皇上聽見了,我這御前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頂戴怕是再也不保。
之前父親母親說起來,我還懵裡懵懂的跟他們想一塊兒去了,尋思著難道娘那邊還有什麼牽掛的人或物事, 想著讓你勸她一併帶過來也是不妨事的?!?
一聽見這句“難道娘那邊還有什麼牽掛的人或物事”, 蘇芷凝幾不可察地微微震顫了一下, 便又迅速恢復(fù)如常。
但她還是有些餘悸, 便掩飾地站起來走到窗前, 將耳朵貼在窗縫上仔細聽了聽。
隆冬臘月,風雪總是太大, 尖嘯的聲音彌天幻地。
江勝雪知道,蘇芷凝總是有些擔心,萬一陰絕草突然響起來而他們沒聽到,那可如何是好?
爲了絕無疏漏,蘇芷凝在年上也儘量都在自己屋裡呆著,好在她本來就身體不太好,這一點大家都是知道的,來訪的親戚朋友也不以爲忤。
在她不得不離開臥房的時候,也必會安排至少兩個下人守在左近,時時留意,但凡有任何可疑的草動,都要儘速報與她知道。
蘇蕙玨那邊也一早就說好,保險起見,這邊雖然有陰絕草,那邊但凡出現(xiàn)什麼狀況,她也會立即差人來叫蘇芷凝,而蘇芷凝也每日早中晚各一次地,著下人過蕙芷軒那邊去看過,回來報平安。
種種安排,當已萬無一失。
從她種上陰絕草起,整整二十天裡都沒什麼動靜。
蘇芷凝並非諳盡天機,許多事情她是算不出來的,否則,只要掐指算出紫淵門起事的時日,一切便可簡單許多。
但她這些天好像總覺得心裡七上八下,不知是不是一種預(yù)感,真的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迫近,事到臨頭的感覺一日緊過一日地壓得她呼吸不暢胸悶氣短。
她也辨不清這究竟是不是因爲她畢竟搬離了蕙芷軒,將蘇蕙玨一個人留在那裡,總不如以前彼此有個照應(yīng)。
再加上江府離蕙芷軒不近,她實在擔心事發(fā)之時不能及時趕到。
若換成尋常鬼物,她倒也不用想這麼多。春節(jié)期間陽氣大盛,小妖小鬼都不敢露頭,就連平常百姓都知道,至少在這些日子裡,儘可以睡上一陣安穩(wěn)覺。
可紫淵門馴伺的冥羅玄煞和幽泉屍魔,連人間陽炎最旺的天龍紫氣都不怕,又怎會將這春節(jié)的喜氣看在眼裡?
蘇芷凝的預(yù)感這一次並沒有錯,就在正月十三這日半夜子時正,窗外的陰絕草突然刷刷拉拉發(fā)出一陣響聲來,恍若是小動物遇見了什麼可怖的猛獸,饒是已然躲在了草叢之中,也猶自嚇得體若篩糠!
這些個晚上,蘇芷凝幾乎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她就料到倘若事發(fā),便一定是在午夜子時!
陽氣是可加和的。陽氣最重的情況,當然是在大年初一的午時、天龍紫氣的中心,在此之後及之外,陽氣便如同從一個圓心向周圍輻射般地逐漸減弱。
冥羅玄煞和幽泉屍魔固然可在這樣的陽氣當中撐過一場惡鬥,卻難免內(nèi)耗太重,陽氣越盛,它們能支撐的時間也就越短。
所以,按照常理推測,紫淵門起事,應(yīng)該是過了春節(jié)之後,最好是等到清明時分,陰氣重聚,再前來發(fā)難。
但這樣的發(fā)難,也就少了一個出奇制勝的效果。蘇芷凝反推過去,便覺得他們還是會選春節(jié)期間。
不過畢竟還是有保存實力的需要,他們已經(jīng)妥協(xié)了一步,就未必還會把午夜子時這個陽氣最弱的時刻也犧牲掉。
而越靠近正月十五春節(jié)收尾,也就越接近新年陽氣的最低谷,正月十三這一日,選得頗有道理。
因爲憂心忡忡,蘇芷凝每晚不到丑時,睡眠都極輕極淺。她的一片苦心畢竟沒有白費,這夜子時更鼓剛剛敲過,窗外的陰絕草就抖抖索索地低喚起來。
她騰的一下從牀上坐起來,同時伸手猛搖一旁的丈夫:“勝雪,蕙芷軒!”
江勝雪是習武之人,熟睡中也十分警醒。他只比蘇芷凝遲了一瞬,就也聽見了窗外草葉的異響,故而蘇芷凝才一碰到他,他就也坐直起來。
夫婦倆一邊急聲喚醒下人起來點燈,一邊摸黑披上外套,待下人們慌慌張張揉著睡眼把燈掌起來,他們已經(jīng)繫好了衣帶,顧不上回答下人關(guān)於還有什麼吩咐的問題,江勝雪一把背起蘇芷凝穿門而出,沉沉夜色之中,只見他騰躍了兩下,就消失了蹤影。
此時什麼車馬也比不上江勝雪這江湖第一白衣俠兼武狀元的輕功,何況他施展開了最強的功夫,片刻之間就已能遙遙望見蕙芷軒飛翹的檐角了。寒冬夜半的朔風如同千萬把寬幅的刀片拍掀而來,兩個人不及束牢的長髮在空氣裡發(fā)散飛舞,蘇芷凝更覺得連眼皮也被扇得撲撲啦啦難以睜開。
她強忍著一開口就被滿嘴冷風徑摜噎嗆的痛苦,斷斷續(xù)續(xù)地交代道:“勝雪,你一會兒切莫管蕙芷軒前門發(fā)生什麼事,只從後窗躍上二樓,將我放下之後,你速速進宮將那些會馭鬼伏魔的驍衛(wèi)宮女分成三隊。
第一隊人立即趕來蕙芷軒,聽我娘指揮;
第二隊務(wù)必留守在皇上身邊以防萬一;
爾後,你帶著你的手下及那第三隊人,繞宮牆一圈,紫淵門的人必是在那裡發(fā)功作惡。他們料不到我們防護如此周嚴,你們定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但他們?nèi)粢幼?,你們切不可追擊,以防他們轉(zhuǎn)用惡鬼對付你們,你們便應(yīng)付不過來了。他們此番搏命一擊,定會拼個魚死網(wǎng)破,就算要逃,也定是循著鬼氣找來查探究竟,如此他們便會被引到蕙芷軒。屆時我必已請出暮淵上神,任他們有通天的本領(lǐng),也給他們一網(wǎng)打盡了!”
蘇芷凝儘量鎮(zhèn)定清晰地交代,江勝雪側(cè)耳細聽牢記,連應(yīng)了數(shù)聲。
說完話,蕙芷軒已經(jīng)近在眼前,一晃眼就能瞧見屋前一團熒熒的綠光,正如連成一片的鬼火,教不在其中的人也只覺得一股陰慘慘的寒氣透心而來,一時間恨不能從頭頂?shù)侥_底再到內(nèi)裡的五臟六腑,都炸開一片雞皮疙瘩。
蘇芷凝亮開嗓門衝屋前喊了一句:“女兒來了!娘切莫驚慌!”
蘇蕙玨的答言立時應(yīng)聲而起:“女兒不急,這一時三刻,娘還撐得下來!”
蘇蕙玨和江勝雪登時略略放下心來。說時遲那時快,招呼歸招呼,江勝雪腳下可絲毫不敢慢下來,蘇氏母女對話方住,他便已繞至屋後,躍上二樓,破窗而入,將蘇芷凝放在了座榻上。
蘇芷凝尚未坐穩(wěn)便將他順勢一推:“剛纔的話都記住了?你快去吧!”
不料她推了這一下,江勝雪竟然紋絲不動。
蘇芷凝來不及詫異,又驚又急地催了起來:“你還發(fā)的什麼愣?還不快走!”
江勝雪卻立在那裡,雙目發(fā)直,定定地望著她:“芷凝,冰藍會不會來?”
蘇芷凝一聽這話,心裡一陣急怒頓時翻涌上來:這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心思顧著兒女情長!
她喉間一甜,氣得罵了出來:“冰藍來不來又怎樣?她就算此時趕來也是爲了救人於危難,哪裡顧得上同你相見敘情!你如此婆婆媽媽小肚雞腸,當冰藍會感動嗎?她只會瞧不起你!”
江勝雪目光一黯,緊接著立即又閃出兩束異樣的銳亮:“她瞧不起我又有什麼打緊?只要她平安無事,就算我粉身碎骨,我也只會欣然含笑罷了!”
蘇芷凝這才明白,原來他是掛念著沐冰藍功力未復(fù),怕她俠義心切徒然送死。
她眼眶一熱,便伸出雙手,將他的兩隻緊緊攥著的拳頭一把握住:“勝雪,你放心,冰藍既然對這一切早有安排,不到萬不得已她是不會冒然出現(xiàn)的。”
她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一直看到他的眼睛深處去:“勝雪,我答應(yīng)你,就算冰藍果真來了,一旦她有何不測,我就算拼了這條性命,也要保得她周全!現(xiàn)下你快去吧,我們再不把救兵搬來,這裡就真要迫得她勉力出手了!”
最後這句話徹底點醒了江勝雪,他猛地一點頭,急道一聲“多謝”,便返身躍出了窗外。
蘇芷凝苦笑了一下,雙頰因爲這朵笑而往上一拱,便有一滴清淚被擠落下來。
他倒是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她的一番好意,而她允諾的,可是拼出自己的性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