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冰藍並不回頭, 只暗自對自己勾起嘴角。她始終不再去看跟在她身後的暮淵,就當他不曾跟出來一樣,畢竟他心裡那份想去又不願去的糾結仍在, 她不欲拂他面子, 更不肯打擾了他依然翻覆著的心事。
黑白無常見暮淵竟然跟著沐冰藍一起出來了, 這一嚇非同小可。他們倆登時打直身子, 目瞪口呆的同時惶然無措, 不知該當如何是好——
沐冰藍是得罪不起的人;
可放跑了暮淵,也是罪不容誅。
這兩種罪過究竟孰輕孰重,他們一時間算不清楚, 只好張口結舌地啞啞出聲,也不知想說的到底是什麼。
沐冰藍也不欲令他們太過爲難, 便安撫著對他們笑了笑:“上神要隨我出去散散步, 你們閻羅大王是知道的, 不出一時半刻,上神準就回來了, 此事與你們無干?!?
兩個小鬼得了這個保證之後,兩顆撲通撲通亂跳的心約摸放下了些來。
然此事實在太過重大,一時難辨真假,他們也仍未從震驚中回過味來。
就在這麼一晃神間,忽見暮淵突然托住沐冰藍的手臂, 倆人一閃而逝, 迅疾如電, 此等神速絕非地府中各種鬼物所曾見聞。
黑白無常的脖子已經僵得不能動, 只好木木然轉身, 而後面面相覷,兩張洞開的嘴, 怕是再過半日也未必合得上了。
暮淵帶著沐冰藍,迅速穿越二十層地府向陽間上升。
當陽世的清鮮空氣隱隱徐來的時候,暮淵忽然身形一頓,速度陡然慢了下來。
沐冰藍轉臉看他,一臉詢問的神情。
暮淵啞聲說道:“一會兒,我就在旁邊,你自去招了她來,你們說話便是,就當我不在罷?!?
沐冰藍愕了一愕,隨即瞭然,明白他固然想要看看子冉,卻不願同她相見。
她點了點頭以示應允,暮淵便輕輕放開手,他倆以常人的速度,緩緩而行。
待得到了蕙芷軒時,沐冰藍忽然發(fā)現暮淵竟已不見了。
但她知道他只是隱匿了身形,並未反悔離去,便若無其事地自行越窗而入。
——在榻上仰躺了一個多時辰的蘇芷凝動了動身體,喉嚨裡輕輕咳喘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睛。
一直守在一旁的蘇蕙玨趕緊過來,柔聲問道:“如何?”
蘇芷凝點了點頭:“他已經來了,我們這便來招一招子冉的魂魄吧。”
當下蘇蕙玨扶著蘇芷凝坐了起來。頭幾日蘇氏母女追溯子冉的下落時,因爲不知她的生辰八字,便無法探得確切所在,只知必是生魂;此時蘇芷凝念著方纔暮淵告訴她的生辰八字,捏一個喚靈訣,便喃喃招喚起子冉的魂魄來。
屋裡原本靜靜凝立的燭火漸漸暗了下來,而後跳了一下,復歸定止。
蘇芷凝睜開眼睛,看見前面立著一個容色悽愴的女子。
不知爲何,她明明體型豐腴,頗顯富態(tài),卻給人一種形銷骨立之感??梢韵胂笤谒顫娍鞓返耐簦ㄈ挥幸簧碥浻駵叵?、圓柔凝脂的風致,無論男女,都教你一望之下心生愛慕。
若是男子看見她,大約會一心只想將她抱上一抱,而那一抱之下,臂彎裡定會福澤永存,再也不肯放手了。
而若是女子看見她,或許就再也不會想要守著一副弱柳扶風的嬌瘦骨肉,但覺若能豐潤如她,纔是更加飽滿厚重的美麗。
蘇芷凝對她躬了躬身:“子冉上神,快快請坐?!?
子冉忽扇著一雙清淚盈睫的眸子,默默點了點頭,就在蘇芷凝對面的席上坐了下來。
不必多問,蘇芷凝也已經明瞭,她靈魂裡的忘情封印剛剛因招魂而被啓開,諸多悲情往事潮涌而來,自會感慨萬千,淚溼眼底。
蘇芷凝將自己的身份向對方陳說明白,而後殷殷問道:“上神,這幾千年來,可還過得去麼?”
子冉舉起衣袖,在眼角邊按了按,舉手投足淑秀無比,卻極其自然,不顯做作。
畢竟也是遠古上神,許多話不必對她交待,她便也能猜得出來,故而她避問不答,反問對方道:“姑娘,你是伏魔人,既然如此,你也能設法去到地牢,見到……見到他,是不是?”
蘇芷凝點點頭:“自打得知二位上神的往事之後,我們母女二人便對兩位十分關切,此前已經去見過暮淵上神了?!?
子冉忽地擡起頭來,突如其來的動作似乎將她眼中的一星淚光晃濺出來,昏暗的空氣裡劃過一痕閃亮的水印。
“他、他還好麼?”
她聲音直抖,只不知這份戰(zhàn)慄,究竟是出於悔恨而產生的懼怕,還是關切而帶來的不安。
蘇芷凝靜靜地看著她,避而不答:“這也是他想要知道的關於你的答案啊。”
不用多加解釋,子冉已經瞭然——暮淵還好麼?他還能好到哪裡去?
而蘇芷凝母女之所以將她招來,原來是爲了替暮淵的掛懷尋求一個解答呀。
見她眼圈又一紅,蘇芷凝再問:“上神,這些年,這些世,你還熬得下來麼?”
子冉悽然嘆了口氣,面龐微微低側,似乎想了一會兒。
末了,她開口道:“這幾千年來,我也經過了上百世,說來話長,一言難盡??!
姑娘,大娘,你們若是果真有心探問,我便只把這一世的情形大略說與你們聽,你們也便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蘇氏母女對望一眼,而後轉回來看定了她,異口同聲:“上神請講?!?
子冉又靜了一會兒,大概是在揣摩著應該從何說起。
蘇氏母女也不催她,只默默地看她怔忡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說了起來。
“這一世,我自小出身寒苦,好在生得伶俐乾淨,十三歲上便入了一個不小的官戶人家做丫鬟。他家給我取了個名字,叫做秋蘿?!?
蘇芷凝扶在小幾上的手腕一抖,撞到了茶盞,便聽見一陣凌亂的丁零當啷,盞上原本半掩的茶蓋晃動了一下,聲音逐漸從刺耳的撞擊變成細碎輕密節(jié)奏明朗的振顫。
回過神來的蘇芷凝將手掌壓上去輕輕一按,一切復歸寧止。
蘇蕙玨轉過來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她則對子冉抱歉地欠了欠身:“失禮了,請上神繼續(xù)?!?
子冉已經沉浸在了自己的講述裡,對於蘇芷凝的莫名失態(tài)也不以爲意,只點了點頭。
“我家的大少爺比我年長些許。他原本是有個小書童在身邊伺候的,後來那小書童大了,家裡原本一位兄長又英年早逝,他父母便提早來把他贖了回去娶妻生子。
大少爺一時找不到可心的書童,而家裡的下人們又數我是最識得幾個字的,老爺夫人就把我撥了過去,在大少爺身邊做一名伴讀丫鬟。
那年我□□少爺十九。我在大少爺身邊足足伺候了一年,兩個人心心相印,這一日日的過下來,我心裡便有了大少爺。
但我也知道,這不過是非份之想,大少爺地位高貴,如何看得上我這粗使丫頭?
況且大少爺自小便已蒙聖恩,御賜良緣,未來少奶奶的身份,比大少爺一家都更尊貴,就算大少爺有心將我收房,也得等大少奶奶過門,由大少奶奶做主纔是?!?
子冉在那廂一邊說著的時候,蘇蕙玨一邊就忍不住悄悄去端詳蘇芷凝的臉色,見她似是有些蒼白。
然而她因爲歷來體弱,彷彿又總是有些蒼白的,故而一時也看不出是不是有什麼不妥。
接下來的故事,蘇蕙玨都知道,沐冰藍都對她說起過了。
子冉一口氣直說到被老爺夫人遠遠送走,獨自在異鄉(xiāng)掙扎求生。講到這裡,她又擡起袖子來,在眼角印了印。
“我原以爲這一輩子也就是這麼個樣了,只是一日不忘大少爺,我一日便無法答應其他男子的求親,日子過得再苦再難,至少我心裡還是輕輕鬆鬆乾乾淨淨的。
直到今年暮春,忽然來了個七尺大漢,說是費了百般周折從京城尋來的。我乍一聽,還以爲是大少爺終於派人來接我了,趕緊收拾東西隨他一道返京,在路上才聽他說起,原來派他來的人並不是大少爺,而是大少奶奶。
我當時心裡百感交集,不知當作何想。既然來接我的人是大少奶奶,說明這位大少奶奶是位善心的主子,不會爭風呷醋,容得下我。
只是大少奶奶既是這等妙人,大少爺的心怕也不全是我的了吧?
不過我還是知道做下人的本份。接我的人雖然是大少奶奶派來的,卻未必不是大少爺的意思,或許大少奶奶只是溫順懂事,依著大少爺的心意順水推舟呢?
再說了,我回去也不過是做妾,怎能強求夫君一門心思全在我的身上?”
說到這裡,子冉悽然地笑了笑,緩緩地搖一搖頭:“到現在我才知道,當初天庭對我的懲罰有多厲害!必遭始亂而終棄、始亂而終棄呀!
要說這一世,我還不算最悲慘的,大少爺雖然曾經對我情濃如熾,卻端持有禮,成婚之前始終留得我的清白之軀,就算此生相聚無緣,我要另嫁他人,也不至於被人看輕了。
可越是如此,我便越是對大少爺敬愛有加,心裡一星一毫的怨恨也生不出來……”
她一口氣說到這裡,才忽然發(fā)覺自己是有些語無倫次了,便歉然地對蘇氏母女笑了笑:“我說的是,自從回到府裡,老爺太太雖然很快就替大少爺把我收了房,我卻已經明明白白地知道,大少爺早已把我忘了……他的心,全然給了大少奶奶,可嘆的是大少奶奶卻不願要他那顆心,那顆我曾經呵在嘴邊百般珍愛、此後則輾轉反側求之不得的心??!
他們倆之間究竟發(fā)生過什麼,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大少奶奶不知走到哪裡去了,她走之前,特意差了屬下去尋我回來,作爲給大少爺的補償。
唉!我只願她同大少爺的嫌隙不是因我而起,否則……大少爺如今思妻成疾,鬱結難解,我真寧願不要這個同大少爺百年好合的緣份,只望大少奶奶能早日回來,解了大少爺的相思之苦??!”
子冉說到最後,語句已經被哽咽切割得支離破碎。
蘇芷凝心下不忍,不禁開口勸道:“上神莫再自怨自艾了,她離開絕不是因爲你,這一切並不是你的錯?!?
子冉愕然擡眼:“你怎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