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輕裝的軍士, 押著幾輛雕飾精美的馬車,喀喀喇喇軋過平整的黃土甬道。
那幾輛馬車當中,最前面的一輛襯著紫底黃紋的綢緞帷幔。紫和明黃的搭配, 這是軒慕朝東南西北四大王爺當中, 騎南王府的欽定套色。
當然, 騎南王常駐南疆, 北方的百姓鮮有見過他老人家的, 因此一見之下,對這組顏色所代表的含義體悟不出,也並不奇怪。
但是這隊軍士當中, 走在最前面的兩人,手中各舉一面錦緞大旗, 旗上飄舞著一個工工整整的“沐”字。
有了這兩面錦旗在前面開路, 過往百姓紛紛避道施禮的表現就並不奇怪了。尤其是這支隊伍將要走到上都的時候, 京內百姓近沐天恩,不但見多識廣, 識字者也比別處要多,大都能一眼看出這隊軍士隸屬何人麾下。
一衆路人這便交頭接耳,一傳十、十傳百地小聲議論起來——
“看看這個,是騎南王爺進京來了吧?”
“嘿,瞧你, 這等沒見識!這回來的可不是王爺他老人家, 是幽藍郡主啊!”
“啊?幽藍郡主?她怎麼來了?難道皇上……”
“呸!你小點兒聲, 小心宮裡的人聽見了, 要你的腦袋!”
“可不是, 禍從口出,這話可不能亂說!幽藍郡主進京, 是過門完婚來了!”
“哦……哎呀還真是,這掐指一算,都九年了!當年幽藍郡主被送到蓮迦山,說是八年爲期……嘿,果不其然!她如今也是大姑娘了喲!”
“沒錯兒!只可憐見了那孃老子,好端端一個閨女兒,八歲就送出去了,好不容易熬了八年纔回家,這不才過了一年,就又得嫁人了,還是嫁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唉!”
“我說,你們還真確定這幽藍郡主是來跟江家大少爺完婚來了?那爲什麼宮裡的沁藍閣,皇上一即位就讓人給建的,說是專門給幽藍郡主住?難道還不是讓她進宮當娘娘?”
“你這爛舌頭的臭嘴巴!皇上建的沁藍閣,那是讓幽藍郡主在裡面暫居待嫁的。你說幽藍郡主一個黃花大閨女,還有十天才是婚期,她能直接就住到江家去嗎?要說住驛館什麼的,那也不合她的身份呀。你可真是豬腦子!”
……
一陣踢踢踏踏的馬蹄聲小跑著馳來,一支錦衣華服的馬隊在這隊軍士面前十數米處停住了腳步。
沐家的衛隊雖是步行,卻也有一個騎在馬上的年輕人,看起來應該是領隊的將官,當下也舉起手來示意自己身後的隊伍停下。
兩支隊伍的領隊各自縱馬出列,然後翻身下馬,拱手施禮。
自打那支馬隊出現,沿路的百姓已經很自覺地又退開了一丈,遠遠的只能看著,聽不清他們倆正在說些什麼。
然後,就見馬隊的領隊回身上馬,兩腿輕輕一夾,馬兒就走了起來。這一次是緩步而行,馬蹄聲清脆悅耳,節奏分明,聽起來鄭重其事。
這一人一馬一直走到仍然停在原地的第一輛馬車旁,馬上的人翻身下來,躬身彎腰。他是武將,帶著兵器的時候不行跪禮,這是歷來的規矩。
幾個膽子稍大離得較近的百姓,能夠聽見他對著那輛馬車的小窗,恭恭敬敬地說道:“御前驍衛統領江勝雪,奉旨恭迎幽藍郡主入京!”
江勝雪低著頭,保持著抱拳施禮的姿勢,靜靜等了片刻,才聽見馬車內有一個低柔的女聲輕輕答道:“有勞江統領了。”
這個聲音明明輕柔婉轉,觸到江勝雪的耳鼓時,卻如同天地忽合,化作兩面大鍤,轟隆隆向他的心猛撞過來。
他直起身的時候,忍不住向那小窗之內看了一眼。
窗內垂著密密的竹簾,只能看見一個隱隱約約的人形。其中幾格竹片之間,影影綽綽凝定著一雙眼睛,幽深若夢,黑沉如夜。
似乎有一片枯透了的落葉,貼著地面輕輕劃過,發出輕微而斷續的刮擦聲。仲秋的風,寒涼撲面,彷彿正吹著一曲無調的簫音,如嘆如訴。
江勝雪見過禮,便又上了馬去,回到前隊,開道引路。
上都的城門,已經巍巍然聳立在眼前了。
沐家的送婚衛隊隨著江勝雪的驍衛護隊一路來到皇宮宮門,然後所有騎馬的人都得下馬,徐徐走入禁地。
他們最終停下的地方,是一座嶄新的院落,院門上紫色的牌匾鐫著金色的楷字:沁藍閣。
在宮裡當差的人都認得,這三個字,正是當今天子親筆所書。
至於這個名字,“沁”同“心”,也是文人們歷來慣用的通假,箇中深意,令知者無不喟嘆。
江勝雪來到馬車前,再度躬身行禮:“皇上有旨,沁藍閣爲幽藍郡主閨閣。請郡主下車入閣!”
隨侍在旁的一名婢女走上前去,挑開車簾。江勝雪低著頭,只能看見一襲鵝黃色的紗裙,從車上垂了下來,而後,一個娉婷的身影站在了眼前。
他緊咬牙關,不敢擡頭,只聽見她的聲音緩緩說道:“江統領辛苦了。乘風,替我謝過諸位驍衛大人!”
剛纔沐家軍的那位領隊沐乘風立即高聲唱諾。江勝雪看到那抹鵝黃色的影子輕移蓮步,繞過自己走了去,纔敢直起腰來,舉目一望。
她剛好走到第一級臺階處,也正回過頭來,指著座駕對身旁的婢女交代道:“綠喬,我車上的那幾本書,一會兒別忘了……”
她的目光隨著聲音一起定住了。江勝雪看見這雙水光瀲灩的眸子,在陰晦的天色裡,迷迷濛濛雨意飽滿,教他的心一下子就兜滿了水,沉重得好像隨時都要斷了牽繫,啪地一聲摔落塵埃,破漏了一地,四泄橫流。而這顆一下子漏空了的心,也就癟成了一塊破布,溼嗒嗒的死去了。
那雙眸子下脂玉一般的臉龐,除了純色的奶白,再也沒有其他顏色。
他曾經那麼心心念念,想要看到她換成女裝會是什麼樣子。
原來是這個樣子……
是他心裡的那個人,卻又分明比他心裡的那個人還要好。畢竟,放在夢裡輾轉千遍,也不如活生生站在眼前驚鴻一瞥啊!
雖然,近在咫尺,遠隔天涯……
沐冰藍停了好一會兒,待心裡那陣抽痛熬過去了,才把目光轉向馬車,接著把她那句話說完:“別忘了把那幾本書放回書箱裡去,不然一會兒他們該給放亂了。”
她身旁的貼身丫鬟綠喬連忙垂首答道:“是,郡主。”
沐冰藍便掉過頭去,徑直往沁藍閣裡走去了。裡面的太監宮女已經迎了出來,留在外面的郡主的衛隊,也有人上來接待安排。
江勝雪閉了閉眼,回過身來,剛要帶隊離開,就見皇上的貼身太監永樂匆匆走了過來。他們迎面遇上,各自施禮,然後永樂繼續趕到沁藍閣裡去。
驍衛隊重新開步,尚能隱隱聽見永樂尖利的嗓音在響亮地唱道:“聖旨到——幽藍郡主接旨!
幽藍郡主遠途來到,一路上辛苦了!請郡主沐浴更衣,稍事休息,於酉時正前往坤和宮見駕,隨皇上一同用膳……”
驍衛隊離開沁藍閣漸遠,後面的話就再也聽不清了。
接了聖旨之後,沐冰藍便沐浴梳妝,換上本朝品服。綠喬和宮女一起給她細細地上了妝,戴上沉重繁複的頭飾。說是稍事休息,可這些事情做完,也就快到酉時了。
她便隨著引路的太監步行離開沁藍閣,向坤和宮走去。
這位引路太監是個年方十五的孩子,因爲手腳伶俐,嘴頭子甜,便被撥到沁藍閣當差。他年幼活潑,原本對這初次見面的主子還有些戰戰兢兢,不知道她是不是刁蠻千金,可千萬別得罪了她。可後來一看她比自己也大不了兩歲,爲人親切和藹,一顆懸著的心就落了地,頓時絮絮叨叨的,嘴皮子活泛了起來。
他們這一路走去,他就對沐冰藍說了一路的話。於是,沐冰藍知道了宮裡大致的格局,還知道了坤和宮是皇上的寢宮,而皇上平常除了偶爾在太上皇、皇太后、以及皇后的寢宮陪他們用膳之外,都是獨自在自己的寢宮內用膳;他但凡是在自己的寢宮內用膳,就必定無人陪膳,所以幽藍郡主是有史以來,除了皇上自己之外,第一個在坤和宮內用膳的人。
沐冰藍默默把這話記在心頭,不知該如何應答。好在此時坤和宮已經遙遙在望,引路小太監大概是懾於天子的威嚴,趕緊收聲,大氣也不敢出,更別提還敢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