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鍇先前說到皇上對這蘇姑娘的好, 只有一個人能與之相比的時候,江勝雪已經預感到他是要說沐冰藍的了,此時一聽此言, 腦子裡第一個亮起的念頭把他灼得生生一痛。
他狠狠盯著邢鍇, 盡力壓制著自己, 卻不防說出話來, 聲音還是有些變了調:“這位蘇姑娘長的什麼模樣, 你見過嗎?”
邢鍇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連忙笑道:“見過見過, 她不是幽藍郡主,跟郡主她沒半分相似之處。再說了, 皇上他雖然惦記著郡主, 可要說他真會把郡主昧下來……這事兒依在下看, 卻是萬萬不會的。”
江勝雪不由苦笑了一下。他知道邢鍇是誤會了他的意思,或許這也是許多人的猜測吧?
沐冰藍離家遠走的時候, 留下的書信中曾叮囑他們封鎖消息,以免紫淵門的人知道以後乘空發難,所以後來尋找沐冰藍的這些事情,都是秘密進行的,根本就沒幾個人知道。然而知道此事的人固然屈指可數, 卻也難免就有膽大包天的幾個, 私下裡猜測這是不是她和衍忱合演的一齣戲。衍忱對沐冰藍求之不得, 這誰都知道, 那麼會不會這倆人爲了在一起, 就造了個沐冰藍離家出走的假象,轉過頭來換個身份, 就被衍忱金屋藏嬌了?
但這世上若只有一人知道絕非如此,那人也就是江勝雪了。沐冰藍爲了不和原配夫君在一起,不惜拋下一切隱匿無蹤,她又怎會和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在一起?
她愛的人,是江勝雪;令她遠遁天涯的人,是江勝雪。
更何況,如果真像那些人所想的那樣,她也不會拋頭露面開什麼茶樓了。皇上的女人,難道還會有生計問題?即使礙於太上皇與皇太后,不能將她接入宮中,她也儘可以隱遁在某個無人知曉的所在,何必專挑鬧市出沒,還張揚得盡人皆知?
所以,要說這蘇氏母女之可疑,恐怕還是同紫淵門有關的居多。
江勝雪下一個想到的就是當初那差點挑撥得東北兩位世子大動干戈的情魅咒,難道這個蘇姑娘,正是下一枚咒引?
他當下也不多說什麼,只問邢鍇道:“那蘇氏母女姓甚名誰,有何能耐,你細細道於我聽來,我自己查去。將來皇上責怪下來,自有我一力擔當。”
邢鍇想了想,“噝”了一聲:“這蘇大娘的名諱,好像不曾聽見提起過,倒是那蘇姑娘的名字我知道,叫做芷凝。”
“什麼!”江勝雪登時驚跳起來。邢鍇這一下子被他嚇得不輕,只見他雙目一剎之間就變得血紅,臉色卻鐵青下來,好像滿臉的血都流到了眼珠子裡去,原本疏朗的俊顏變得有些猙獰駭人。
他一個箭步跨到邢鍇跟前,揪住他的領口:“你說她叫什麼?”
邢鍇枉有一身硬功夫,此時腿肚子竟然有些篩起糠來。他謹慎地回想了一下,確定自己沒有記錯,才重複道:“蘇、蘇芷凝。”
江勝雪喝問道:“止寧……是哪兩個字?怎麼寫?”
邢鍇答道:“蘭芷的芷,凝結的凝。想來這‘蕙芷軒’一名中的芷字,就是取的蘇姑娘名字中的一個字,不知那蘇大娘的名字裡是不是有一個蕙字了。”
江勝雪聽見不是那兩個字,心裡才稍稍平靜了些。他腦子裡亂哄哄一團,一時也想不起來沐冰藍到底有沒有跟自己提起過她師父的名號,這麼突然之間的,只覺得半點印象也無。
到底是不是她呢?
邢鍇見江勝雪已經冷靜了下來,才又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他也不知道這位上司剛纔是怎麼了,只覺著他心緒似乎不太好,便不由自主有些討好之意,眼下他既然如此關心這蘇氏母女之事,那就不妨多給他說說好了。
“江統領有所不知,這小小的‘蕙芷軒’,也不過是一個茶樓,怎麼就能驚動咱萬歲爺的尊駕了?嘿嘿,這就是這母女二人的不簡單之處了!她們不但豔如桃李,還懂得摸骨相面,據說相得極準,通常能得她們一語點化的,立馬祛邪消災,逢兇化吉!
不過她們有這本事在手,脾氣也傲得緊,白紙黑字立下規矩來,上至當朝天子,下至平民布衣,每天只選一位茶客摸骨相面,分文不取。至於哪位茶客哪日能撞上這好運氣,那就只有老天爺知道了,全憑她們孃兒倆高興,誰也勉強不得。”
江勝雪的眉頭已經越擰越深:她的名字與止寧同音,還同樣深諳這玄學之道?
他大步流星就往門外走去:“那座茶樓在哪兒?我這就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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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城牆外的乾離街,是上都最爲繁華的一條街道。此時雖已入冬,只要還在白天,這條街上便車來人往,絡繹不絕,小販的叫賣聲,乞兒的求討聲,此起彼伏,拿腔捏調,怎麼聽都是一派生動醇釅的熱鬧景象。
從皇宮正門出來,入街不久,就能看見一座二層小樓。江勝雪記得以前這裡是一家壽材店,陰氣頗重,老闆一家在一樓開門做生意,人就住在樓上。壽材店剛開的時候,生意還很不錯,因爲那老闆家底厚,請的師傅手藝也好,人們都樂意來找他家做棺材壽衣什麼的。
但沒過多久,就傳出這座小樓鬧鬼的消息,從這裡買了棺材回去的人家,也常有傳聞,說用他家的東西斂了死人,家裡的靈堂就沒人敢守了,因爲三番五次聽說半夜鬧詐屍,嚇得好幾個膽兒小的是死的死瘋的瘋。所以那家壽材店開了不到一年就關門大吉,而這座小樓也一閒就是兩三年,別說住了,就是光白天在這裡待著都沒人敢。
如今,就是這座小樓,重新刷了一層新漆,看起來亮堂了許多,再加上生意好,人氣兒也足了,絲毫看不出當年壽材店的光景,上都的百姓,好像都已經忘了曾對這個地方如何地望而生畏避而遠之。
小樓門口的正中央,掛著一個紅漆牌匾,上面用黑字寫著:蕙芷軒。
江勝雪進到茶樓之內,就看見一個身形細瘦的女子,剛給一桌客人上完了茶,正好直起腰來看見他,便行雲流水地招呼道:“客官請這邊來!”
江勝雪細細打量這位女子——她年輕且貌美,想來就是那位蘇芷凝蘇姑娘了。
只見她長著一雙略微下垂的眼睛,眼形稍長,略微彎曲成弧,像是誰用工筆細描上去的;偏偏下面一張兩片柳葉般抿在一起的嘴脣,嘴角又天然有些上翹,看起來彷彿總在微微淺笑。連接在這嘴眼之間的鼻樑稍嫌薄瘦,這樣一副五官,使她給人一種格外溫柔和順、嫺靜貞淑的印象。
而她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倒略略有些彆扭。江勝雪仔細一想,便明白過來這彆扭之處何在了。她的身材細瘦得有些過了,像是體弱多病,不夠健康,有一點發育不良的豆芽菜的意思。她的腦袋原本也算玲瓏,然而安在這纖弱的身體之上,便有些嫌大,讓人忍不住要爲她擔心,不知道她這樣頭重腳輕,會不會很容易摔倒。
這女子見江勝雪只顧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倒也並不著惱,也不知是早已習慣了陌生男子上下掃視的目光,還是果真相由心生,脾氣溫良。她大大方方地對江勝雪笑道:“這位客官是第一次來吧?小店對初次光顧的客人,照例免單,不過所奉茶水,並不由客人自點,而是按著客人的氣性配的。請客官稍坐,您的茶稍後就上來,還望合您的口味。”
這蕙芷軒的規矩果然有些意思!江勝雪見她轉身要走,趕緊叫住她:“姑娘且慢!”
那女子應聲駐足,回過頭來靜靜地等他示下。
江勝雪見這女子說話的時候,不知是不是因爲果真體弱至斯,僅是說話所費的力氣都使得她臉上紅了起來,而說完話之後,她的臉色便又恢復了先前的蒼白,血色在這裡竟無法常留。
江勝雪這才明白爲什麼他先前對刑鍇提出那個關於蘇芷凝會不會是沐冰藍的疑問的時候,刑鍇會那麼斬釘截鐵地否認,如今就是他自己想來,都有些暗暗失笑。
若從體貌上看,這個女子絕不會是沐冰藍,就算是一等一的易容術也不可能。
她的相貌同沐冰藍可以說是沒有半分相似之處,至於身材聲音,則更是無法僞裝的。同沐冰藍的明豔照人相比起來,這位蘇芷凝大約只能算是清秀溫婉。而且沐冰藍自幼習武學藝,身強體健,除了她受傷的那一次之外,即便平日裡傷心難過到紅潤盡失,她臉上也是一片濃醇的奶色,絕無病容。
至於這位蘇芷凝——江勝雪自己是高手,別人有沒有功夫內力在身,一眼就能看得分明——她是貨真價實的體弱多病,甚至連習練奇怪功夫造成假象、抑或是原本有功夫在身、後來走火入魔或傷重失功的可能性都並不存在。
但是,這個女子一旦張嘴說話,特別是她那雙眼睛直指人心地向你望過來的時候,那分靈動之氣,又會立即讓人聯想到沐冰藍的聰明犀利。
有一個新的懷疑在江勝雪心裡忽突突一下冒了出來。他當即不再多想,開口便問:“敢問這位姑娘,芳名可是芷凝?”
那女子並無詫色,從從容容地點頭答道:“正是。”
江勝雪心裡一抽,又問:“初次光臨的客人,能不能另得關照,比如,能得姑娘垂顧,一展摸骨相面之技?”
蘇芷凝大概早已經聽慣了這樣的要求,當下柔柔笑道:“這位客官既然知道小女子的這點雕蟲小技,大約也聽說過了,小店每日只爲一位客人摸骨相面。現下還算好些,早些日子剛開張的時候,光顧小店的客人大半都是新客,若是人人都能得此關照,那每日一人的規矩,也就立不起來了。”
她這番話說得客氣又鋒銳,絕無迴旋的餘地。江勝雪原先也料到不會輕易得償心願,當下也不多加勉強,轉而又問道:“請問蘇姑娘與令堂是何方人氏?”
蘇芷凝答道:“小女子的母親是京城人氏,早年嫁到京外,直到年初我父親過世,爺爺奶奶家也沒了什麼人,母親才帶我返回京城。小女子自幼跟在母親身邊,故而學得一口京城口音,但對這京內風物,卻還不甚了了。”
江勝雪一聽這番回答,心裡暗想:好一個聰明的女子!她似乎知道我是在打探什麼,甚至,她似乎知道我想要打探的是什麼。
心裡這個念頭一動,他話鋒突轉,陡然問了出來:“敢問蘇姑娘,你可認識沐冰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