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紅葉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蕩著,他看起來即清閑又干凈。
他不知道要在這里待多久,他希望快些離開,越快越好。這里的人他一個也不認識,在這地方,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個在別人家里偷東西的賊。他甚至連謝京的面都沒見過,所以他決定去見見他,只是見一下,看一眼就足夠,他不想殺錯人,機會對于他來說只有一次。至于謝京是個什么樣的人,他不想知道,他和謝京半點關系也沒有,他要殺謝京,只不過是因為白清鳳要他這么做。白清鳳就算要他去死,他也不會想太多,這世上如果沒有白清鳳,他也許不知道自己現在會是什么樣子。
夏紅葉不愿想太多,想太多的人往往一事無成,但是他現在必須得想。無聲無息地殺掉一個人,當然要用巧妙的方法。巧妙的方法有很多種,夏紅葉得找到最合適的那一種,最適合自己也最適合謝京的那一種,所以他必須要見到謝京。他并沒有去找謝京,因為謝京現在已經出現在他眼前。
謝京顯得很匆忙,也很沉悶,他頭上就像籠罩了一層厚厚的烏云。這片烏云不僅厚,而且大,同時也籠罩了他身后的五個人。這五個人也顯得很匆忙,看他們的架勢就像是趕著去奔喪。他們的確是去奔喪的,因為謝京的家丁剛給他帶來了一個消息——死人的消息。
這里是小城中最繁華的一條街道,街道上行人如潮,路邊的小攤販幾乎布滿了整條長街。街道兩旁商鋪林立,得月樓就在一家綢緞莊和一間大藥鋪中間。高樓拔地而起,雕梁畫棟,氣派不凡,讓人感覺在這里即使花上比別處多兩倍的錢也是值得的。
謝京一行人走在街道上,所到之處,行人紛紛避讓,如入無人之境。他們轉身進了得月樓,從后門而出,穿過后院,來到一荷塘邊。高樓處斷斷續續傳來悠揚、輕松的弦樂聲,在謝京聽來就如半夜的鬼泣,令他說不出的心煩。
荷塘邊種著些楊柳桃樹,如今已是陽春三月,桃樹一枝一枝地開著花。粉紅的桃花圍滿荷塘,就如同筑起一道粉紅色的籬笆。兩三片荷葉漂浮水面上,微風吹過,那輕柔的風混合著池水的清涼、柳花的飄香,讓人神清氣爽,如飲甘泉。六人卻無心感受這份清涼,一步不停地從荷塘邊快步走過,越過一座小石橋,在一片院落前停下。院子很大,圍墻也很長,月白色的圍墻邊挺立著不少高大粗壯的白楊樹,六人就站在白楊樹的陰影里。圍墻雖長,但中間的門卻不大,圓拱形的門洞上寫著四個不大卻不俗的字——清涼別院。
謝京推開院門,首先走進院子里。院子里最顯眼的地方擺著兩口漆黑的棺材,一口已經蓋上的了蓋子,另一口還沒有蓋。蓋好的那一口棺材是昨天買的,沒蓋的這一口是剛剛才買了不久的。
棺材邊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白面閻王——豫亮,他站在那里,手中的折扇張開,板著張臉,沒有任何表情。豫亮旁邊站著的,是個頭戴青布小帽的武師。這武師面如死灰,無神地看著躺在棺材里面的人,就好像躺在棺材里的人是他自己一樣。昨天死了個同伴,晚上他便和棺材里的這個人一起出去提壺遣悶,由于自己突然想到要去會老相好,他的夜班還是棺材里的人替他頂的。可今天上午他剛從溫柔鄉里回來,替他頂班的人竟也成了棺材里的死人。
謝京圍著棺材踱了一圈,里面這人死因同昨天下午的那個武師一樣,在現場找到了一枚同樣的袖箭。謝京開口問那個還活著的武師:“他們兩人可與什么人有過過節?”
那武師道:“應該沒有,我們三個來這里的時間不算短了,這里的一些人基本上都混的較熟,關系也還算不錯,再加上老爺您的威望,應該不會有人和我們為難。”
謝京又問:“你們三人之間平日的關系如何?”
武師道:“我們三人雖一個是河北人,一個是山西人,一個來自福建,可平時就像兄弟一樣,昨天要不是老嚴替我,今天躺在里面的有可能就是我了。”
“嗯……”謝京點點頭,轉身對他的六個兄弟道:“你們怎么看?”
老二混江龍岳東甲道:“我看來者不善,大哥應小心提防。”
老五笑面虎朱大為道:“大哥別擔心,對方只會使些下九流的招數,必定只是些小角色,大哥乃武當派俗家弟子,得武當劍法的真傳,大可不必慌張。”
“哼,這類暗器根本奈何不了我,只是我在明,對方在暗,如若兇手不露蛛絲馬跡,終將是個隱患。如果真是個大角色我倒也不擔心,我畢竟是武當派的人。”謝京看了看旁邊一言不發的豫亮,看那神情就知道他吃了虧,他對豫亮道:“老七,那人什么來路?”
“我只知道他姓夏,武功深不可測,別的就不清楚了。” 豫亮兩眼斜視著地面,頭都懶得轉動,看他樣子似乎覺得自己很沒面子。
謝京問道:“哦,那他在城里都做了些什么?”
“他一天到晚只是閑逛,看不出有什么動機。”答完豫亮立刻站到了一邊,顯然不想再開口。
“這么說,這件事應該不是他做的。”拼命三郎周斷道:“可是他一到城里我們就死了兩個,這事情有些蹊蹺,我們不可掉以輕心。”
“老三說的對。”謝京點點頭,接著喚來家丁,指著那口還沒上蓋的棺材吩咐道:“蓋上吧,等我抓住了兇手再好好安葬,拿兇手的頭來祭他們。”然后將六個兄弟散去,安撫完那個沒死的武師,正準備進屋休息,突然一家丁來報:“老爺,帳房先生不見了。”
帳房先生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小老頭,長著雙三角眼,一對掃地眉,尖尖的下巴下留著撮山羊胡子,面黃饑瘦,就如同干枯了的柴火。現在他正拿著梯子在東張西望,確認四周無人之后便將梯子架在院內的圍墻上。梯子下擺著大大小小的包袱,看情形好像正準備跑路。他爬上梯子,將東西一樣樣扔在外面事先準備好的小推車上,如此來回幾趟便將自己的家當全部轉移完畢。轉完東西之后,他又迅速將梯子抽到墻外,順梯子下到了地面,兩手撈起小推車的把手,低著頭推起來就跑。可還沒跑多遠,車子就給卡住了,任他怎么使力,車子就是前進不了半分,他抬起頭就看到了謝京。
“老爺!我……”帳房先生就如同面門讓人給打了一記悶拳,踉踉蹌蹌地往后退。他想跑,可是兩腿發麻,不聽使喚,小推車也傾斜在地,大小包袱散落四周。
謝京此時就像只見了老鼠的貓,兩眸發光,嘴角露出殘酷、陰沉的笑意,道:“先生這是要去哪?大包小包的,也不跟我說一聲,我好派人送送你。”
“不……不去哪。”小老頭兩腿彈著棉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高呼:“老爺饒命,老爺饒命。”
“先生又沒有什么過錯,何出此言啦?”謝京拍拍手中剛才按住推車時所沾上的泥土,就像只奸滑的老貓,在下手前特意將自己前面的兩只爪子磨尖、磨利。
“老爺,我知道,我不該逃,可是老漢我四十歲才討到老婆,現在小兒尚未成人,還需撫養,這兩天連死兩個人,我怕我若有什么事他們孤兒寡母將無衣食來源。老爺您大發慈悲,往開一面,我不逃了……不逃了。”小老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不停地將他那顆老頭在地上撞得“嘣嘣”作響。
謝京道:“高先生,你來我這里幾年了?”
小老頭做了個“八”的手勢:“八年。”
謝京把臉一刷,聲色俱歷地斥道:“八年來,謝某可曾虧待過你?”
小老頭一邊跪著,雙手一邊作揖:“老爺待我恩重如山,老漢我天天為您燒高香。”
謝京的神情這才緩和了一些,緩緩道:“先生要是就這么走了,我的帳誰來管?先生就算要走也得把帳目交接清楚再走是不是?”
小老頭兩顆眼珠子立即發亮,兩只手掌扯雞毛似地亂搖,趕緊道:“老爺說的是,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然后撲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等候謝京發落。
謝京眼中陡起一絲殺意,這殺意來的快,去的也快,就如黑夜里的閃電,立刻就消失在黑壓壓的天空中。現在是白天,天空并不黑,他的眼睛馬上就晴朗起來,笑著道:“先生起來吧,等這件事情過去之后,把你的妻兒也一快接來,我養你們的老。”換做是以前,謝京說不定真的會將這小老頭殺了,他本不是個寬容的人,可他現在似乎想通了——這世上最難測的本就是人心。小老頭一直都做的不錯,你就算另外再找個人來,也不能保證別人就對你死心塌地。所以謝京走了,殺一個可憐的老頭又有什么意義?
小老頭摸了摸腦殼兒,從地上站了起來,額頭上滿是冷汗,兩只手也在不停地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