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暖和的五月,陽光中的五月。
五月的陽光流過一張無法平息臉,五月的風吹響了山道上的木葉。
山道并不長,夏紅葉卻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痛苦的火焰正燒灼著他,他想逃,卻無路可逃,只能繼續往前走,前面還有路,他至少還可以往前走。
路一共有三條:一條通向山腳;一條是上山的路;還有一條則是回寺院的路。山上有人等著他去送命;寺院中有人在等他去領命;山腳下沒有人等著他。三條路他都可以選,除了他自己外,沒有任何人可以逼迫他選擇任何一條。
夏紅葉選擇了上山的路,沒有人逼他,正如他此時的痛苦,也沒有人逼他。十四年的苦修只能讓他去戰勝別人,所以他選擇了上山的路?;厮略盒枰鎸Φ氖撬约?,他沒有勇氣;下山則是完全放棄了自己,他注定會為此為后悔一生;只有上山去和人拼命,才對得起白清鳳,才對得起自己手中的這把刀!人一生中會遇到許許多多的三岔口,不管你選擇哪一條,只要問心無愧,就沒有什么對與不對。
地上的雨水雖然還沒有干,路卻并不難走,一路上的景致頗為清爽,夏紅葉的精神也越來越好,人慢慢清醒不少。
拼命時必須要有個清醒頭腦,因為拼的是命,自己的命,自己的命只有一條。用自己的一條命去拼別人的七條命,聽起來很劃算,其實非常奢侈,你若想去做某件自認為很奢侈事,那么保持清醒的頭腦是絕對有必要的。
山頂上是不是已經有人先到了?先到者得地利,可以逸待勞。況且對方人多膽盛,倘若他們先到,則無論在體力還是氣勢上夏紅葉都處于下風。
但夏紅葉走的卻不快,看樣子他并不急。地點是對方提出的,地利絕對不屬于他,在氣勢上也不可能勝過對手,如果因趕路而使得體力過多損耗,那更是得不嘗失。他反正沒打算先到,讓別人多等等自己,消磨消磨他們的耐心,也許反而更好。
高高的山,得一步一步才能走上山頂。
夏紅葉還沒到山頂,山頂上卻已經有人走下來。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尼姑,就好像是從山路盡頭的云朵里鉆出來,她手中已經沒有拿掃帚,背上卻多了個竹蔞,里面裝著些黃的、綠的、白的、紅的,一堆叫不上名字的植物,
寬大的僧袍、干癟的身軀,風一吹似乎將要飄得很遠。但夏紅葉知道,無論什么樣的風,想要吹走這老尼姑只怕都不容易。老尼姑步履穩健、腳下悠然,走起路來不緩不急,臉部的形容雖如槁木,但兩顆眼珠子卻亮得發光,同剛才掃地時的空寂暗淡,好像并不是同一個人。
這老尼姑顯然身負高明的內功。
夏紅葉停下腳步,以一個練武之人的本能,老鷹一般緊緊盯住迎面走來的老尼。剛才還是一個孱弱老邁的身子,此時卻變得氣盈身輕、精神爍爍,如此反差的變化怎能不引起別人的注意?老尼姑卻沒有朝他看,只是在將要從他身邊過去的時候,應景兒的對他施了一禮,道:“施主可是要上山?”
夏紅葉望著前邊的山路,將頭點了點。
老尼姑又道:“我剛從山上下來,見山頂上有八個人,看樣子他們似乎在等什么人。施主,他們等的莫非是你?”
夏紅葉盯著這老尼姑的眼睛,冷冷道:“也許?!?
老尼姑輕輕“哦”了一聲,道:“此處距離山頂,只三里路,施主可一路走,一路欣賞欣賞這周遭的風光,不一會兒就到了。貧尼還得趕回寺中,恕不能多留。”
夏紅葉道:“謝謝,大師請自便?!?
老尼姑徑自轉身向山下走去,夏紅葉也只好繼續往上走。他并沒有走多遠,后面的老尼姑忽然又反轉回來,對他喊道:“施主且慢!”
夏紅葉只好站住,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老尼姑道:“請問施主還回不回寺里?”
這個問題夏紅葉本就一直在想,可想來想去也拿不定主意,于是轉身答道:“也許。”
老尼姑道:“只要是來本寺上香的香客,我們都會招待一些素齋。施主如果有空的話,等會不妨再回到寺中去坐坐,留下來喝幾碗清茶,也好解解這一路上的疲勞?!?
“嗯。”夏紅葉淡淡道:“我知道了?!彼娎夏峁貌]有要離開的意思,即而問道:“大師還有何事?”
老尼姑道:“也沒有什么,我只是想向施主打聽打聽?”
夏紅葉道:“大師想打聽什么?”
老尼姑道:“施主你是本寺今天第一個來進香的人,貧尼想問在施主之后可還有什么人到得寺中來?”
夏紅葉略作回憶,道:“有是有,但不知大師指的是哪一個?”
老尼姑道:“是兩位女施主,一位是夫人、一位是小姐,不知公子可否看見?”
夏紅葉心中暗想:“她說的難道是白清鳳?這老尼姑身具武功,并非一般的普通僧人,她難道和白清鳳有什么關聯?”他昨日于市集聽得白無煙同兩名少女間的談話,知道另外那兩個女孩子是之后才加進去的,老尼姑有可能還不知曉,當下試探著說道:“是有幾個女客,不過不止兩個。”
老尼姑道:“不止兩個?公子你可看清她們的模樣?”夏紅葉道:“有一個坐在轎子里,其余幾個都很年輕?!崩夏峁玫溃骸笆琼斒裁礃拥霓I子?”夏紅葉道:“一乘二人抬的小轎,海棠雕花,紫稠錦簾?!?
老尼姑點點頭,口中念道:“這就是了,定是她們無疑了?!?
夏紅葉知道老尼姑口中的“她們”指的是誰,但卻不知道“她們”現在是誰,他問:“她們是誰?”他并沒有指望老尼姑會回答這個問題,老尼姑如果說他就聽,不說他就走。
“她們是本寺的大施主,老尼聞得她們今日要來,所以特意到山上去采了這些。”老尼姑把頭朝身后的竹簍傾了傾,隨隨便便就說了出來。這好像并不是秘密,但她說的這些對于夏紅葉卻半點用都沒有。
夏紅葉也朝她竹簍里看了看,問道:“是些什么?”
老尼姑道:“說來不值一提,都是些本地的山產,準備做成素齋招待人的?!?
夏紅葉道:“哦,大師如此辛勞,親自上山去采,這些東西定是非常珍貴,吃后想必會有什么功效。”
老尼姑道:“也沒什么特別的功效,只是能活血益氣,滋補養神,婦人吃了后有助生產。”
夏紅葉腦中一驚,道:“生產?”
老尼姑道:“施主,說起這山產,還有個說法?!?
夏紅葉道:“大師請講?!彼X中忽閃過一個奇異的想法:白清鳳難道要生孩子?這孩子是誰的?難道……難道……他不敢想。
老尼姑道:“相傳在宋朝的時候,本地有個姓陳的好人,一生樂善好施、急人所急,品德謙遜、從不奸詐,人們都非常尊敬他。只是他的妻子一直沒有生育,遍求良方,卻不見半點成效。偏偏陳公是又個性情中人,對妻子始終如一,不肯娶小納妾,故爾膝下一直沒個一男半女。一日觀音大士化作一苦行僧,云游至止,有感于陳公之品德,認為如此好人不該無子。于是勸陳公及其家屬,平日燒香拜佛,又親口傳授經文,讓陳公于每月的初一、十五,齋戒沐浴、虔心誦讀,臨行時菩薩囑咐他說:‘只要誠心向佛,時日到了自會如愿得子。’陳公果真按菩薩教導,其意甚是誠懇。之后大約過去半年,一晚陳公剛剛睡著,就做了一夢,夢中又見到了那個苦行僧,苦行僧讓他第二天于大東巖山山頂的千佛塔下耐心等候。陳公上山后,在山頂足足等候了十五天,其間于佛事依然沒有半分懈怠,菩薩有感其誠,終于乘彩云、駕祥光燦燦而來,于空中灑下甘露。甘露落下的地方,長出一些之前從沒見過、顏色各異的奇花瑤草來。菩薩告訴他好好培育,待一年后草熟花謝,采回去給妻子食用即可如愿得子。一年后陳公的妻子果真就有了身孕,陳公有感于菩薩恩典,就將此草命名為‘送子草’”
夏紅葉聽完她的敘述,問道:“所以到你們寺里的人,以求子者居多?”
老尼姑點點頭道:“這都是沾了菩薩的光,每年來此求子的人不計其數,本寺的香火因此一直很旺盛?!?
夏紅葉又問:“你們的那個大施主難道沒有生育?”
“這個貧尼不敢斷言。”老尼姑道:“這位夫人是前任兵部侍郎的續弦,侍郎大人的原配生有兩女,卻因病于多年前早逝,最近方才又娶,想來應該還未有所出。”
夏紅葉又是一驚,他知道“夫人”指的是白清鳳,本來以為白清鳳只是裝的,沒想到她居然真的嫁了人。不管白清鳳嫁人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夏紅葉這才發現自己和她之間的關系,原來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復雜,他突然就完全原諒了自己。他現在只想知道白清鳳到底嫁給了誰,他問老尼姑:“前任兵部侍郎是誰?”
這種問題每天都有千千萬萬個人在問,兵部侍郎再怎么說也是個正三品,打聽打聽也沒什么好值得奇怪。夏紅葉樂意問,老尼姑也樂意說,老尼姑道:“大人姓袁單名一個籍字?!彼鋈话l出一聲嘆息,接著又道:“袁大人是個好官,只因得罪了當朝權貴,而給人削了官籍,如今被遣送回鄉,以后想要再入仕只怕是難上加難。”
夏紅葉并不在意什么好官不好官,再大的官也管不著他。他感覺以上的話似乎是老尼姑有意對自己說的。否則,一個尼姑怎會同一個男人在一起談論女人生孩子?你說這荒不荒唐!
他不知這尼姑是不是還有話要說,又問道:“大師可還有什么別的要打聽?”
老尼姑搖搖頭道:“沒了?!?
夏紅葉道:“請問大師法號?”
老尼姑和什道:“貧尼靜深?!?
夏紅葉道:“大師要是沒別的事,請自去,在下也想上山看一看?!?
老尼姑道:“施主即有此雅興,貧尼就不多打擾了?!闭f罷對夏紅葉躬身施了一禮,便大袖飄飄下山而去。
(上述典故,純屬瞎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