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從容負著兩只手,低下頭略做思量,忽道:“你且等一等。”
他快步走回賓館,出來的時候手中已多了只灰咕咕的鴿子。
鴿腿上綁著段細細的竹管,林從容取出一張小紙條,展開讓夏紅葉看了看,紙條上寫著八個字:
流云堡
四月、五月
林。
夏紅葉點點頭,林從容即刻將紙條塞進竹管,封好管口,手一揚,鴿子撲凌著沖宵而去,慢慢變成一灰色的小點,逐漸消失于天際。
林從容的目光漸漸從天邊收回。
“我們現在只能等,與其站在這里曬太陽,倒不如到里面去喝幾杯茶,坐下來慢慢等。”
茶水上的熱氣才剛剛消失,鴿子顯然不會這么快就回來。
夏紅葉沒有問要等多久,鴿子什么時候回來,他就會等到什么時候。但他卻突然很想知道鴿子飛到了哪里,因為只有知道了鴿子的去向才能證實消息的可靠性。
打個簡單的比方。
張三從沒有吃過糖,但他卻很想知道糖是啥味道,他問同樣沒吃過糖的李四,李四說的甜的,張三不見得會相信,因為李四也沒吃過糖,可李四若說是吃過糖的王五告訴他的,張三就只能相信了,王五吃過糖,從他嘴里說出來沒有人會不相信。
同樣道理,鴿子是林從容放出去的,他要是知道流云堡近來的動向,又何必去放鴿子?鴿子飛在天上,夏紅葉無法知道它到底往哪里飛,但它必定會飛到一個指定的地方,這個指定的地方無疑消息非常靈通,但至于是不是可靠就很難說了,想要證明這一點,弄清那是個什么地方必然很重要,因為那地方就和王五一樣,是消息的來源。
夏紅葉剛要開口,林從容卻替他說了出來。
林從容道:“你是不是想問,這鴿子會飛往何處?”夏紅葉看著他,等他往下說。林從容笑道:“我若是你,也許早就問了。”
夏紅葉道:“現在問也不遲。”
林從容道:“你以為剛才那鴿子是我自己養的?”夏紅葉道:“難道不是?”
林從容道:“要培養那樣的鴿子并不容易,江湖中能只有一個地方能訓練出來。”
夏紅葉似乎有點懂了,林從容又道:“想必你已經知道那是個什么地方。”夏紅葉道:“你指的是飛鴿幫?”飛鴿幫是江湖上消息最靈通的四大幫會之一,從那里傳出來的消息同便等同于你自己親眼所見,只要是經常在外面走動的人,不知道他們的只怕很少。
林從容道:“不錯,正是飛鴿幫,但江湖上的人更喜歡叫那地方為鴿子窩,鴿子窩里的鴿子甚至比他們自己還要有名得多。”
夏紅葉道:“那里的鴿子難道有什么特別之處?”林從容道:“鴿子窩里的鴿子外表上與別的鴿子沒什么不同,但他們卻飛得更高、更快,絕沒有人能追蹤得上,同時它們也非常聰明,善于分辨各種各樣的聲音。”
他忽然自腰間取出一小指粗細、約莫三寸長的筒狀口哨,續道:“正因為它們善于辨別聲音,所以只要訓練得法,它們便可以以一種獨有的聲音為指令,來找出接信之人具體的所在位置。”
夏紅葉看著他手上的哨筒,問道:“這哨筒莫非也是飛鴿幫給你的?”
“當然是他們給的。”林從容道:“他們自己訓練出來的鴿子,除了聽他們自己設定的聲音外,當然不能受其他聲音的控制。”夏紅葉道:“你如何能知道他們的鴿子什么時候會來,鴿子若不在附近,你吹這哨子又有什么用?”
林從容笑了笑,道:“一回生二回熟嘛,頭幾次吃不準時候,只好隔三差五地沒事多吹一吹,打交道的次數多了,自然就可以清楚他們的辦事效率,這樣鴿子來回的時間便不難估計。”
夏紅葉道:“哦,依你估計,鴿子回來大概還要等多久。”
林從容望了一眼外面幾株迎客松留在地上的陰影,笑道:“他們的辦事效率一向很快,已經不需要再等。”他走到外面,仰頭向天,將哨筒含在嘴上吹出“絲絲”的響聲。
“絲絲”之雖然聽來雖甚是微弱,卻綿長不絕,仿佛已穿透腦髓,傳了到了很遠的地方。
就在這時,不久前消失在天邊的那個灰點突然又再度出現,灰點逐漸變成一只鴿子,鴿子揮動著翅膀,哨筒里發出的“絲絲”聲就如同一條系在它脖子上看不見的長線。
鴿子還是剛才那只鴿子,信筒也還是剛才的信筒,信筒里的紙條卻多出了一張。
林從容拔掉筒塞,倒出來的兩張紙條一白一紅,他將紅紙條自己收了起來,白紙條遞給夏紅葉之后便走到一邊,端起了那碗原先沒咽完的苦茶。茶已徹底涼了,他只有將茶碗放下,找張椅子坐下去,閉上兩眼,靜靜養神。
白紙條將流云堡這兩個月已來在江湖上的動靜記錄得相當詳細,夏紅葉完全相信這上面寫的絕對不假。但為什么還有會有一張紅色的紙條?林從容為什么不給他看?
他朝林從容看過去,問他道:“那張紙上寫著什么?”
林從容睜開兩條眼逢,說了兩個字:“帳單。”
夏紅葉沒問下去,飛鴿幫的消息當然不是免費的。
林從容笑著接道:“我得在三天之內給他們寄一張五百兩的銀票過去,人家放鴿子是賴帳,我放鴿子卻要給錢,他們三天收不到錢,日后這鴿子我便想放也放不成了。”
夏紅葉沉默片刻,忽道:“這次你可以破例,錢我自己付。”
林從容道:“你豈非已經付過?”他沒讓夏紅葉開口,接道:“你向我打聽,便是給我林某人面子,還有什么東西能比面子更值錢?你付的價錢已遠遠高出了五百兩,若是要認起真來,我還得倒找你一筆,所以你現在不妨開個價。”
“再見。”這就是夏紅葉開的價,干脆利落。
他剛說完這兩個字,人已到了十丈之外,似乎連片刻也不想多留。
林從容的聲音從他身后飄過來:“昨日你在城中遭遇刺客之事,我雖不知道是誰干的,但知府大人那里我已經打點好,你可以放心,本府十六縣絕不會有官差來找上你。”
這無疑為夏紅葉剩去很多麻煩,他淡淡地道了聲“多謝”,迅速向城里趕回去。
冷茶已被換走,林從容的眸子卻仿佛比茶還要涼許多。
“想不到他就這么走了。”吳客來從外面走進來,挨著他坐下,道:“看來他并沒想和老爺你過不去。”林從容定了定神,緩緩道:“他的人雖然走了,卻給我留下來一個包袱。”吳客來道:“他這一去,凡是參與過當年那件事的人必然會聞風而動,你是不是怕被這件事牽連進去?”
林從容道:“用不著牽連,我本身就在這件事里,畢竟收銀子的人是我,那可是二十萬兩銀子,已經多得可以壓死很多人。”
吳客來道:“可你當時也不知情,誰又能想到剿一次海盜竟然能在江湖上刮起一片血雨腥風,會死那多武林中人。”
林從容道:“縱然我那時的境況萬分緊迫,可腦子里并不糊涂。誰會輕易送給你一大筆銀子,銀子越多,收起來就越燙手,送銀子的人又怎會為了幾個海盜而弄出如此大的手筆。”
吳客來道:“可你還是收了。”
林從容嘆道:“我不收自然會有別人肯收,二十萬兩銀子就算是皇帝老子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再說我當時的確需要一大筆錢來解燃眉之急,也許他們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找上我。”他停了停,續道:“當時還有些在武林中有名望、有地位的人接連上門來對我進行勸說,讓我說服家父,幫忙將朝廷水軍給調出來。對方能出得起高價,又能動員這些江湖名宿,我當時區區一個小輩,怎么能招惹得起他們?又怎能不按他們的意思去做?”
吳客來沉默片刻,忽抬頭看向天花板,道:“這么說他也一定能想得到,但他為什么就這么走了?”林從容道:“他現在最首要的,肯定是先找出送我銀子之人,這個人無疑就是真正的幕后策劃者,他這么做,也許是想通過我將那個人引出來。”吳客來道:“那個人是誰,你不是也不知道?”
林從容道:“我不知道他,他卻知道我。我收了他的銀子,他只要聽到了風聲,第一個想到的很有能就是我。因為當時流云堡是秘密聯系找上的門,我要是不開口沒人會懷疑到她們。”吳客來道:“她們既然是秘密找你,那這二十萬兩銀子的事又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林從容道:“一個人無端端多了一大筆銀子來救急,誰都不免會有些好奇,再加上老太爺接下來在朝廷上的舉動,有心之人,不難推斷我收了別人的銀子。”
吳客來許久沒有開口,他到現在已差不多能明白林從容所說的包袱是什么。
銀子越多越燙手,不燙手的銀子除了親娘老子外,沒人會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