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已深了,窗外明月依舊。
千百年來,人世間幾多沉浮滄桑、悲歡離和、朝代變遷,唯明月依舊。
明月依舊在天空,天還是那片天,高曠、清朗。天空下的人卻變了,也許并沒有變,人心中的恩愛與仇恨,本就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有任何變質。
所以人痛苦,為愛痛苦,為恨痛苦,但月亮不會。明月無情,沒有愛,也沒有恨。是不是因為她已看得太多?無論你是憂傷煩惱,還是志高意滿,明月始終是明月,她依舊照耀千古。
可她卻太遙遠,她的光輝也太平淡,遙**淡的事物又有誰會去關心留意?人們總是將相思托于明月,可誰又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正如無情的人,他們難道真的無情?誰知道?
白清鳳也不知道,她原本以為自己心中只剩下仇恨,這段故事應該敘述得很平靜,但她的臉現在卻沉重悲涼。她理了理被夜風稍稍吹亂了的鬢發,站起來,又走到了那副畫面前。
畫中的女子孤高絕世,但她的臉卻在白清風腦中逐漸模糊。白清鳳發現自己已沒有當初作此畫時的心境,無情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畫中的女子卻做到了,至少白清鳳是這么認為的。
“師祖身上的傷還沒完全復原,她知道現在唯一能幫自己脫身的只有眼前這個人。但師祖就算是寧死,也絕不會去求這個人將自己帶走,于是報著必死之心,打算同仇人拼死一搏。由此整個人反而平靜了下來,對這人出言譏諷道:‘你講這些是不是在逼我答應你?我要是答應了你,你就帶著我遠走高飛,我若是不答應呢?’這人正要開口,師祖又搶道:‘我若不答應,你是不是就要將我交給他們?進而高官厚祿、華蓋車馬,朝嘗丁香,夜吻百合,富貴榮華,盡享風流,卻好不過跟著我這個通緝要犯四處漂泊,亡命天涯?’”
“這人見師祖冷言譏嘲,連忙抓過她的手腕,表明心跡道:‘我要那些東西干什么,要了又有何用?我只要你,像你這樣情深意重的女子,天下間還有哪里能找得到?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別說亡命天涯,就算去死我也不在乎。’他又勸師祖:‘天下間的事豈是我們這些人能左右得了的,張士誠和洪武皇帝他們本就免不了一戰,兩人之間必定要倒下去一個,你又何苦要去管這些無能為力的事情?’師祖哪里聽得下去,狠狠甩開他的手,恨恨道:‘你說的到輕巧,死的不是你的親人和朋友,你當然沒必要去理會。你可想過我?寒天飲冰水,點滴在心頭,此仇不報,此恨不消,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這人心知師祖正在氣頭上,不敢接話,只是說她的傷口還未完全愈合,千萬不要動真怒,以免使得傷勢加劇惡化。”
“師祖以為他是在借此要挾自己,心里越加有氣,大聲道:‘命都快沒了,還管這些傷干什么!你想要我答應你,簡直是癡心妄想!橫豎逃不掉,我這就回去同他們拼了!’說著,掉轉馬頭,就要往回奔。那名高手當然不會眼看著師祖白白去送死,連忙上前截住,并勸師祖莫要沖動,道事情尚還有轉機,不要做無謂的犧牲。師祖不信,她說:‘他們上次放我走,是為了我手中這把劍,現在這把劍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你認為我還能跑的了?’這人不得以,只好對師祖講出了實情。”
“原來那十個人在查探到兩人的行蹤之后,為奪寶劍,便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地追了上來,終于在一天前趕上了他們。本欲趁著師祖二人還未察覺之際,突然下手。可由于他們中有兩個人跟師祖身邊那名高手曾經拜過靶子,因見那名高手與師祖終日行影不離,竟有如夫妻一般,皆甚為吃驚。心下揣摩,二人間有可能已經有了親密的關系,如果就這么貿然上去,只怕有違江湖道義,落個欺朋友之妻的惡名。經一番商量計較,決定先派人跟那名高手通個口風,說明利害,讓他自己表個態,究竟站在哪一邊。那名高手心知自己無論怎么表態,這些人只怕都不會放過師祖,于是許諾三天后一定給他們一個答復,在這三天時間內這些人必須要遠遠的離開。”
“江湖人重信義,既然他說三天后必會給這些人一個交代,那就絕對假不了。又有他的兩個拜靶兄弟為其做保,其余的人也提不出什么異議。雖然仍有放心不下的,但恐他人疑心自己想獨吞寶劍,當下也只能在眾人互相監視下,停留在原地,不予追趕。那名高手便連忙帶著師祖策馬奔了整整一天,將他們遠遠甩在了后面。”
“師祖并沒有理會他講的這些,她現在只想離這個人越遠越好。雖然這人所做的全部是為了師祖著想,但師祖卻一直被蒙在鼓里,現在一鼓腦全給捅了出來,一時間教她如何能接受得了?師祖當時腦子里只想著一死,因為她發現自己除了去死,竟什么也做不了。一個人絕望到這種程度,除了拼死一戰,還能如何解脫?她揚起馬鞭照著那名高手虛晃一記,接著兩腿用力在馬腹上一夾,即刻便連人帶馬從那名高手旁邊竄了出去。那名高手的反應也相當迅速,他的腳一蹬馬鞍,整個人忽朝師祖飛過去,一伸手將師祖從奔馬上拉了下來。師祖沒想到這人竟如此無理,頓時驚怒交加,正待發作,哪知卻因此觸及身上的劍傷,胸中為一口濁氣所堵,立時便昏了過去。”
“她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那名高手已在旁邊生起了一堆火,此刻正坐在火堆前看著一閃一閃的火光發愣。寒風吹刮著他的衣袖,將其弄的噗噗作響,師祖這才發現他已將長杉外套蓋在了自己身上。當下心中頗有些不忍,便走過去為他將外套披上,這人卻才回過神來,直直盯住師祖的臉,忽然對她嘆道:‘你走吧。’哪知師祖這時反而不想走了,苦笑道:‘走?我能走到哪里去?’這人道:‘你往西,很快就可以走出中土,千萬別再往北走,更不能回南邊去。’師祖道:‘我生在中土,長在中土,你卻要我往西。你呢?我跑了,你打算怎么給那些人一個交代?’這人道:‘這是我的事。’師祖道:‘你的事卻因我而起,我跑了他們會怎么對付你?’這人道:‘他們會公事公辦?’師祖問他什么是公事公辦,這人答道:‘我和你一樣都是通緝犯,都是張士誠的余黨。’師祖忽然大笑:‘好一個張士誠的余黨,以前是你救我的命,現在你這條命卻掌握在我手里,我要是活你就非死不可。除非……除非我答應跟你遠走高飛的話,你就不去管他什么交代不交代、答復不答復了,對不對?’這人點點頭道:‘我原本是這么想的。’師祖問他:‘現在呢?’這人道:‘現在我想通了,因為你根本就不會跟著我走,我又何必放著福不享,而在你這里受罪?放著丁香百合不嘗,反而在你這棵樹上吊死。’”
“師祖忍不住一個寒噤,這人說話時面無表情,語調也冷酷之極,平日的溫柔親切似乎已被刺骨的寒風吹的一干二凈。一個平日對她千依百順的男人,此刻卻態度陡轉,似乎自己已經一錢不值,師祖發現自己整個人都在發抖。她又看見這人慢慢從雪地上站起來,慢慢拔出長劍,口中冷冷道:‘我還活的好好的,并不想死,也不想逃,拔劍吧。’師祖抖得更厲害,那并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這個世界的失望。她完全想不到這人竟然會對自己做出這種舉動,幾個時辰以前這人還口口聲聲說可以為了自己去死,現在卻反過來要殺自己,就算師祖并不喜歡他,可又怎么能接受得了。師祖的傷勢本就尚未完全復原,經之前一激,此時內力所省無幾,就連動幾下手臂都顯得吃力萬分。當下只能集全身力道孤注一擲,不求脫生,但求同死。”
“青霜劍剛一出鞘,師祖不加停留,立刻便一劍刺出,可她發現自己錯了。那名高手居然完全沒朝刺過來的青霜劍看一眼,反而一直注視著師祖的臉,兩只腳一動不動,手中的劍也沒有迎上去擋架。直到青霜劍刺進他的胸膛,他好像依舊渾然不覺,眼睛里除了師祖那張臉完全沒有別的。師祖的臉卻因驚懼而扭曲,她想收劍,但卻用的是同歸于盡的招式,一劍遞出,有去無回。師祖問他為什么,這人笑著說:‘我說過,我能為你去死。’師祖心頭巨震,反復嘶聲叫道:‘你為何不躲,你躲明明躲的開!為何不躲!’師祖能從青霜劍上感受到他筋肉傳來的悸動,知他必定痛苦之極,握劍的手一時間拿捏不住,松開了劍柄。這人憋著最后一口氣,忍著疼痛,對師祖說出了臨死前最后一句話,他說:‘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殺我,我不怪你。要是能一直走下去,那該有多好。’”
“接著鮮血自他嘴里流出,他的人也倒跟著倒下,師祖早已是淚流滿面。這是她一生中淚流的最多的一次,從這以后師祖再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這個人的死竟比她失去丈夫時還要令她痛苦,因為他死后,師祖已完全孤獨,她在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親人和朋友。至于這人叫什么名字,師祖從沒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人出賣了吳王的部下,但師祖卻發現自己并不恨他,因為錯的并不是他,那錯的是誰?難道是師祖自己。這問題師祖想了一輩子,聽白大哥說,她直到晚年時才想通。但這問題的答案就如同那個人的名字一樣,她一直沒有告訴過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