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進高樓,高樓里寬敞而明亮。
林從容有可能并不是個光明磊落的人,可他在錦繡山莊修建的每一棟房子都非常敞亮。無論誰走進來都一定會認為到這里是來對了地方,這里的主人多半不小氣、多半不會令自己失望。
吳客來再次走進來的時候已穿戴整齊,腳下套的步鞋也換成了一雙嶄新的官靴,他又在自己原來的位置坐下,看著對面的林從容,等著他開口。
林從容卻站了起來,從夏紅葉剛才坐的位子上站了起來,看來他剛才去的地方離這里實在不遠,非但不遠,簡直近極了。
但他依舊沒有開口,只不過有時候就算你不開口,別人也會從你臉上猜到你究竟想說些什么。林從容今天的臉色就讓吳客來有些琢磨不透,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像林從容這樣經歷過大風大浪、曾經提著腦袋在江湖中打天下的人,除非到了萬分危急的時刻,否則絕不會輕易皺一皺眉頭。
可現在他的眉頭卻已緊緊地鎖住,這副表情遠比他大發雷霆時還來的可怕。
吳客來不安地問:“難到這位夏公子來者不善?”
林從容忽回過神來,道:“你對十五年前發生的事了解多少?”
吳客來道:“我已將所知道的全部對他講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林從容沉默許久,又問:“你如何看待當時朝廷取消嘉獎這件事?”
吳客來搖搖頭道:“我不曾在官場上呆過,不敢枉斷。”林從容道:“沒什么,你盡管說。”吳客來道:“我想這有可能京城中黨派之間的斗爭。”
林從容道:“怎么講?”吳客來道:“當初上書請兵之事肯定會遭到各種理由的反對,后來水師打了勝戰,這些反對的人當然不免要擔心皇帝從此不再信任他們,于是便想辦法在皇帝面前將這件事情給淡化了下來,這樣他們日后才不至于被支持請兵的一方所壓制。”
林從容嘆了口氣道:“你說的雖然有道理,但事實卻不是這樣。”
吳客來隱隱感到這件事同林家應該有著莫大的關系,夏紅葉來這里的目的顯然不簡單。有關這件事林從容很少在他面前提起,他忍不住道:“這件事莫非同老爺你有什么關系?”
林從容居然沒有否認,淡淡地道:“當初請兵和事后取消嘉獎都是我爹的意思,都是我爹授意屬下做的,你說這奇不奇怪?”
吳客來道:“老太爺心系國家,不據功、不驕橫,這份高風亮節著實讓人欽佩,何怪之有。”
林從容臉上浮現出一絲難以琢磨的笑意,說道:“我爹只不過是讓人上折子寫幾個字而已,真正去流血的還是在前面和海盜拼命的官兵,他們拼了性命得勝歸來,卻不予嘉獎,這明明是賞罰不明,如何能稱得上是高風亮節?”
吳客來勉強笑了笑:“老太爺的心思旁人怎么能摸得透。”
林從容冷哼一聲,道:“莫非我說的還不夠明白,你還聽不懂我的意思。”
吳客來嘆了口氣,微微笑道:“我想我還是不懂的好。”
外面的陽光依舊很燦爛,陽光下有人在歡笑,笑聲中夾雜著一陣陣絲竹飄搖。
林從容的眉角似乎已鎖得更緊,平時他只要一聽到這些,便會心情大好,再煩惱的事也會忘得一干二凈。可今天不同,他心中到底隱藏著什么樣的秘密?這些秘密同夏紅葉的到來又有什么關聯?
他忽然問道:“你可知道近二十年來江湖中有哪些用刀的絕頂的高手?”
吳客來道:“一年學刀,十年練劍。刀雖然上手容易,但能練至絕頂的,放眼天下最多也只有兩三個人而已。”
林從容道:“歐陽缺算不算一個?”吳客來道:“歐陽缺縱橫二十余載,未有敗跡,當然應該算一個。”林從容道:“可他還是死了。”
吳客來嘆道:“人生浮世間,豈有不死者,他能這樣死也算是對得起自己了。”練武之人能死在高手之下也算是種幸運,總比死在那些小人匹夫、陰謀詭計之下要好得多。
林從容道:“我的武功比之歐陽缺如何?”吳客來摸不透他為何有此一問,當下猶疑道:“這個……”林從容道:“你不妨直說。”
吳客來道:“歐陽缺自少年成名,江湖之中便鮮有敵手,能同他齊名的大概只有一個人。”
林從容道:“北驚風、南錯龍,你說的這個人是不是驚風劍楊化塵?”
吳客來道:“正是此人,不過這人并不像歐陽缺那般招搖,常年浪跡江湖,四處游蕩,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
林從容沉吟片刻,道:“無論是武功還是勢力,我都同歐陽缺相差甚遠,他既然敢去找歐陽缺的麻煩,那自然也不會將我放在眼里。”吳客來接過他的話道:“所以老爺你也不必太過擔心,他要是真沖著咱們來,應該早就下手了。”
林從容道:“但他的確是為了這件事而來,而查清此事的目的只會有兩個,第一:追究我爹當年犯下的錯誤,將朝廷中與此事有牽連的人一網打盡。這樣的話我只怕也脫不了干系,因為凡是能賺大錢的生意,如果朝中無人,便休想做得下去。我每年都會為打通上上下下的關節花掉一大筆銀子,這些關節要是倒了臺,林家也就算跟著完了。”
吳客來搖了搖頭:“這一點似乎不成立。”林從容道:“哦,為什么?”吳客來道:“歐陽缺、謝京二人同朝廷又什么關系?”
林從容臉上突然一下子蒼白許多,喃喃道:“這么說他來的目的一定是第二種。”說完,他仿佛一口氣順不過來,踉蹌著坐回了原來的位置。
吳客來試探地問道:“第二種目的會是什么?”林從容沉聲道:“當然是來報仇的。”吳客來疑道:“報仇?報誰的仇?給誰報仇?難道是為海盜。”
“海盜乃是一群亡命之徒,誰會給他們報仇。”林從容冷笑道:“你還記不記得他剛才問你的那句話?他問你十五年前朝廷水師所剿滅的海盜會不會一定是真的?”吳客來道:“這種事怎么可能有假,人贓具在,如何能假得了?”林從容用一雙銳利的眼睛盯著他,道:“你難道不清楚十五年前江湖上發生了什么事?”
吳客來的臉色也變了,悚聲呼道:“離情門,你是說離情門!”他雖然未曾親身經歷,當年戰況之慘烈、死的人數之多想必已經震驚江湖。
林從容冷冷道:“離情門里一定有人僥幸活了下來,并且隱忍了十五年,而十五年的時間足夠一個門派死灰復燃。”
吳客來道:“你是說離情門現在已經開始追討當年的那筆血債?”
林從容道:“若不是為了這筆血債,他們為何要隱忍十五年?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姓夏?他一入江湖,突然間就殺了歐陽缺這樣一等一的高手,事先卻沒有任何有關他在江湖上走動消息。顯然是經過長期秘密嚴格的訓練,專門為了這件事而來。”
吳客來道:“但我聽說離情門用的是劍,他卻是用刀的。”
林從容道:“用刀還是用劍這并不重要,江湖中本就有許多極厲害的武功不為人所知。并非所有人都是為了在江湖上揚名立萬而習武,有很多人刻苦用功只是為了要報仇,仇恨本身就是一種非常可怕的動力。”
吳客來無法否認,江湖人要報仇幾乎就和普通人要吃飯一樣平常。
林從容又道:“謝京同歐陽缺都參與過當年的那一戰,他先殺了他們,現在又來這里向我打聽這件事,必然是為離情門尋仇來的,只是不知道他下一個將會殺誰?”
吳客來道:“老爺當年又沒出海,又沒同離情門打過交道,他要問什么盡管告訴他就是了,冤有頭、債有住,他也犯不著去惹不必要的麻煩。”
林從容道:“我雖然沒有直接參與這件事,但……”他目光中突然露出一絲恐懼,問吳客來道:“這些年我待你如何。”
吳客來似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連道兩聲:“很好,很好。”
林從容不禁長嘆一聲,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他臉上頓時已無恐懼,一瞬間又找回了之前的威儀與氣度,又慢慢站了起來。
吳客來也趕緊跟著站了起來,他知道林從容已經做出了決定。所以他現在必須要站起來,他一向懂得應該如何去尊重他人的決定。
林從容走到他跟前,用手撫住他的肩膀,正色道:“你剛才那句話說的很好,人生浮世間,豈有不死者。所以這次我若有什么不測,這一家子的婦兒老小就勞煩你代為照料了。”
吳客來一時間驚目結舌,張著口半天吐不出一個字,聽到這樣的話,誰又能說出些什么?林從容的舉動實在太過突然,太出乎人意料,他究竟想干什么?
樓道里傳來林從容的腳步聲,他的人轉眼間已到了樓下。
“我現在要出去一趟,你要不要跟著來?”
吳客來應道:“去哪?”
林從容笑了笑,道:“夏公子從哪里來,我們現在就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