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本就是女人讓他進來的,女人自己卻很少進來。
這六年來,少年見到女人的次數絕不會比梅花開放的次數多多少。可是女人每來一次,少年就會有所改變,這次竟然走出了這鬼地方,顯然也會有所改變,而且變化應該不小。少年能感覺到,可是究竟會發生什么他并不清楚,也許走出這個山谷只是為了到另一個山谷去。
女人不說少年也不問,這女人好像已經為他安排好了一切,他只要照著做就可以。這也許對他并不公平,他畢竟還太年青,一生中最寶貴的年少時光又能有幾年?女人為他安排的一切未免太過殘酷。
少年這些年只是在不停地苦練,錘煉的不僅僅是身體,還有他的意志。六年前,他睡覺就不再躺在床上,無論什么都不能令他躺下,睡覺也不行!
換做是別人也許早已經發瘋,少年沒有瘋,因為從他生下來就不知道什么是享受。不是他不愿意,只是因為他不想餓死。這世上若還有一樣東西能打倒他,那便是饑餓。修行雖然苦悶,但至少不會覺得饑餓,比起饑餓,這點苦又算得了什么?女人無論要他做什么,他都不在乎,他這條命本就是她揀回來的。
女人在前面走,少年跟在后面,山路邊的野草早已被嚴寒奪去了顏色。
山路有時平坦好走;有時又崎嶇不平、怪石亂擺,加之為白雪所覆蓋,步伐難免會放緩。可在這時寬時窄、時高時低的山路上,后面的人卻總能同前面的人始終保持著不變的距離,你若用尺去量也一定不會出問題。更奇怪的是,明明是兩個人在走,所發出的腳步聲卻只有一個人的。
雪地松軟,四只腳踏在上面發出“崩崩”聲響,比走在干地上還要響。但當這聲音傳進耳朵里時,四只腳就變成了兩只。就算讓耳朵最尖銳、最刻毒的瞎子去聽,也絕對無法聽得出來。兩個人走路的節奏竟完全重合,落腳時的力度輕重居然也毫無差別。
女人披著及地的斗篷,少年跟在她后面完全看不到她的雙腳,可是他卻絲毫沒有走錯拍。他平時雖然總是站著,可走路的工夫卻是到了家。
山中只有他們兩個人,天地間仿佛也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嚴寒的侵襲下,天地間仿佛已沒有別的生命。除了那單調的“崩崩”聲,天地間似已沒有別的聲音。太陽也似覺得著一切太枯燥、太無聊,干脆躲進云層里偷起懶來。
雪花又開始飄散了,北風應該也休息夠了吧……
半山腰有片空谷,空谷中間有座小茅屋。小茅屋是用山里的樹木和藤蘿修建成的,屋頂已被厚厚的積雪壓住。這時雪下的更急,不僅屋頂,整個小茅屋幾乎都成了白色。
白色的小茅屋被圍在一道矮籬笆后面。矮籬笆中間有扇矮矮的柴門,柴門關著,女人和少年就站在柴門外。
女人上前,伸手去推冰冷的柴門。女人的手很白,手背上的經絡清晰分明,手指細而長,猶如雞爪。
柴門上的冰屑崩裂,門已被打開,女人和少年走進了這幽僻、清冷的院落。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棵銀裝素裹根粗、干粗,挺拔的大樟樹,樟樹下是幾座冷冷清清的土墳。
墳墓底下躺著什么人少年不清楚,雖然他來這里的時間不算短,但在這簡陋的小院子里卻沒有多待。他只記得,六年前剛來到這里的時候,還沒有這些土墳,墳前木牌上刻的是些什么字,他顯然也不知道。現在這幾張木牌卻因冰雪覆蓋,教人看不清上面到底寫了些什么。
女人在墳墓前停下,伸出雞爪般的手拭去了木牌上的冰雪。
木牌一共有四個,從左到右分別寫著:
“白楚風之墓”。
“白楚楚之墓”。
“白清玉之墓”。
“展纓之墓”。
木牌上寫的很簡單,并沒有寫明他們的身份,立墳人的名字也沒寫。
女人用手指著這些木牌,突然喝道:“紅葉,跪下。”
“紅葉”當然是少年的名字,所以少年跪下。女人指著第一個木牌道:“這里葬的是離情島島主白楚風,白大俠。”說完后又指向第二個木牌:“這是白大俠的妹妹。白大俠兄妹武功絕頂,當世無人能敵。可是他們卻死的太慘,我連他們的遺體都找不到!”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她那蒼白透明的手也在發抖,握著拳久久不能松開。臉頰也因激動而充血發紅,嘴里的牙齒緊緊地碰在一起,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少年跪著,沒有任何表情,他的臉依然如結了霜,女人說的話好像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
女人握緊的拳頭已松開,胸中滌蕩的氣息漸漸平復,她看著跪在地上的少年,命令道:“磕頭。”
于是少年就彎下腰,兩手俯撐在地上,臉幾乎要觸到冰雪。
女人接著道:“白島主兄妹是我的恩人,你的命是我揀的,可我和我妹妹的命卻是他們揀的。”
她嘆了口氣,又將右手食指轉向第三個木牌道:“這是我妹妹,你也磕一個頭。”
于是少年又朝第三張木牌跪下,又磕了一次。
最后女人將臉轉向第四個墳墓,這時她原本平復下來的臉又有了痛苦之色。
木牌上的積雪雖然之前已被拭去,可雪花卻不知不覺下的大了起來,很快上面又落滿了雪片。女人走過去,用衣袖輕輕去拂飄落在上面的雪花。山風吹亂了她鬢角旁的青絲。青絲飛舞,遮住了兩只秀美的明眸,讓人看不清她是悲、是苦,還是沉默。
女人仿佛沉浸在夢中,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這是你師傅,你所學的武功就是他的。”
少年很好奇,他忽然有想見一見墳墓里面這個人的沖動,這個人會不會和自己一樣?是不是也曾在寒風中站過整個冬天?
“我只恨我找不到白大俠的武功秘籍,要不然我根本用不著等這么久。”女人道:“拜你師傅。”
少年這回磕了三次。
“這里埋的全是他們生前的衣冠,因為我找不到他們的遺骸。”女人的聲音顯得異常的悲痛,天地間能與她做伴的也許只有這幾個埋著衣冠的墳墓!“可是我找到了你師傅的刀,他的刀和刀法就在里面,你跟我進來。”然后她推開茅屋的木門走了進去。
茅屋有三間房,左邊的一間是廚房。里面堆著過冬的材火;房頂上掛著個裝食物的木籠子,籠子有個小門,門關著,是為了防止山貓偷吃里面的東西。再里面就是一個用石頭砌成的灶臺,臺肚子后面有根煙囪突出。
中間是臥室。臥室里擺放著兩張床鋪,床鋪頂上的羅帳垂下,羅幃緊閉,看不見里面。是不是還有一個人在這里住?怎么會有兩張床?床邊有個梳妝臺,臺上豎著面銅鏡。梳妝臺的左邊,也就是房屋的中間擺著張書桌,桌上有紙筆,桌下當然還有張椅子。
右邊的屋子房門緊閉,并且從外面插著個門閂。這閂子在少年的記憶里從沒有取下來過,雖然門并沒有上鎖,取下閂子就可以將門打開,但是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嘗試的好。
女人走到這扇門前,拿掉了門閂道:“你可以進去了。”
“是。”于是少年便推開門,走進了這間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