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斗時間：四月二十七，卯時正；決斗地點：賢者陵，門坊牌樓下；決斗規(guī)則：一個對一個，打死無怨。

四月二十六，夜，更鼓已響過兩次，離決斗還有四個時辰。

還有四個時辰就是卯時，卯則日出。

歐陽缺習(xí)慣于日出的時候，看著別人倒在自己刀下，因為他覺的：人死之前能看看日出，心里應(yīng)該會舒服點，倒下時的表情也不至于太痛苦。死的一方不太難受，活的一個自然不用太悲傷，況且在殺了人之后，能順便看看初升的陽光，不失為一種享受。

可惜的是，這種享受，機會并不多，歐陽缺不愿浪費，所以時間、地點、規(guī)則都是他定的，很合理，很公平。

敢和他公公平平打一場的對手已越來越少，這些年他過得太舒適，過得太平靜，平靜得可怕！

夏紅葉的出現(xiàn)，就好似在外表平靜的湖面上，擊起一朵不大的水花。這水花看似不大，也很平常，但卻已缺將歐陽缺久弛的神經(jīng)，給挑了起來。他差不多都快忘了，自己一生中到底有過多少次決斗。但可以肯定的是，每次的結(jié)果都是大同小異，他對自己的武功從來沒有懷疑過。

他現(xiàn)在正撫摸著自己的愛刀——錯龍刀。

刀身上雕刻的幾何形圖紋，不僅看起來蒼勁，摸起來的手感也當(dāng)真沒話說。這雖然是口好刀，但歐陽缺從來沒用它殺過人，配死在這口刀下的人，在他看來，世上絕不會超過九個。可這九人，用這把刀卻是絕對殺不死的，因為這刀凈重二十一斤十四兩。用如此重的刀，速度上當(dāng)然會打折扣，速度不快又如何能打敗那些一流高手？

歐陽缺每想到這里，就會無奈的搖頭，難道這錯龍刀對于他只是個擺設(shè)？僅僅只是他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這就夠了，這刀殺不殺人并不重要，它本就是用來給天下人看的。歐陽缺現(xiàn)在就決定證明給天下人看，他想給天下人看什么？華南第一刀打敗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在別人眼中必是老鷹吃麻雀，想當(dāng)然，毫無懸念。

也許他是想證明給自己看，安逸久了畢竟也有不好的一面，更何況只是表面的安逸，江湖中能真正安逸的活人并不多。

更鼓又響，子時到，陽氣生。

四月二十七，離決斗還有三個時辰。

窗外月明風(fēng)清，歐陽缺越來越清醒，信心十足，因為對手有個無法彌補的弱點，那就是內(nèi)功不及。

內(nèi)力這弱點來不得半點虛，就連神仙也束手無策。而且體內(nèi)真氣的強弱一試便知，在歐陽缺這樣的高手面前，絕沒可能隱藏。

歐陽缺將錯龍刀放回原位，依然用黃縵罩住。然后從墻壁上取下一柄單刀，抽刀出鞘，手指輕彈刀身，“叮……”好刀，還刀入鞘，握于左手。右手又從墻壁上取下一酒囊，注滿，淺嘗一口，好酒，蓋上塞子，下樓，出門。他打算提前去決斗的地方，因為他有話要問對手，心里話。

朝陽美麗，美麗的朝陽過后，一定是個好天氣。歐陽缺之所以將日期定在四月二十七，因為這一天一定是個好天氣，一會能看到美麗的朝陽。

朝陽美麗，死亡也很干凈。

決斗的時間正是朝陽初升之時，朝陽意味著生命的疏醒。決斗的地點卻在陵墓入口，陵墓意味著生命的終結(jié)。

賢者陵，門坊下，一堆火，一個人，一口棺材。

火光閃耀，照亮了一張陰冷的臉，一口漆得發(fā)亮的棺材。

牌匾被回帖子的人取走，夏紅葉的棺材自然也回到了夏紅葉身邊，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躺進(jìn)去。

這地方既然叫“賢者陵”，埋葬的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出名的賢者。

即是出名的賢者，當(dāng)然會有很多人來這里觀摩、吊仰，能死在這里，也算死得沾光了。所以能有幸死在這里的人，就有必要趁活著的時候，先跟這些前輩們打幾聲招呼。這一點夏紅葉無疑做的很糟糕，墓碑上的那些字他認(rèn)識，但上面的名字他卻從來沒聽說過，更別說知道這些人生前那些豐功偉績了。看來，他還不配死在這地方。

火光躍動，夏紅葉正坐在地上，將一只褪了毛、內(nèi)臟挖洗干凈的野雞，架在火上翻來覆去的烤。

野雞漸漸被烤成了一種比黃金更誘人的顏色，夏紅葉一張冰冷的臉，似已開始融化，變得有生機。“吃”本就是萬千生靈的大欲之一，只要你還能吃，還有的吃，總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這世上有許多事，原是可以忍受。

有東西可以吃，生命才得以延續(xù)，可要是吃錯了的東西，縱使還有的吃，嘴巴也無福消受了。夏紅葉這種吃法，無疑是最安全的一種。決斗在即，他必須要確保有充足的體力去應(yīng)戰(zhàn)。他將烤熟的雞肉放在嘴里慢慢吃、細(xì)細(xì)嚼，只有這樣才能充分消化每一塊食物，才能令自己的胃處于最佳狀態(tài)。

如果自己因胃部不適而輸?shù)魶Q斗，被人給殺了，那將是件非常遺憾的事。

這個道理，歐陽缺似乎并不明白，他現(xiàn)在又灌了一口涼酒，不等涼酒完全落進(jìn)胃里，即縱聲笑道：“有肉無酒，幾多無趣。”

上弦月冷冷清清掛在空中，天空一片冷清。

大地也是冷清的，卻并不太黑，有火光的地方則更明亮，不僅明亮，而且溫暖。

歐陽缺的笑聲也很溫暖，暖由心發(fā)，心溫暖，笑才會溫暖。

這本不是個能感到溫暖的地方，這里只有墳?zāi)古c棺材，一般人三更半夜到這里來，兩條腿或多或少都會有些不自在。溫暖？別開玩笑了，怎么可能？

歐陽缺并不是一般人，眼前的這一幕，很多年前他自己體驗過。一個人，一把刀，孤獨，不甘心，默默地等待對手。慢慢的，他不再等別人，而是別人等著他。等過他的人不在少數(shù)，只有眼前的這一個和自己當(dāng)年最相似。他說不上來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一個人若看到另一個和自己相似的人，要么會十分厭惡，反之就會感到溫暖。

歐陽缺也在火堆前坐下，邊喝酒，邊看著夏紅葉。夏紅葉同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酒囊，最后將眼光停留在自己的雞肉上，確定自己的選擇正確之后，便不再看別的。

野雞的味道鮮美酥嫩，可野雞的體積卻并不比一只鴿子大多少，浪費實在可惜，夏紅葉的選擇再正確不過。

歐陽缺又笑了，他笑道：“我喝酒，你吃肉，很好、很好。”

夏紅葉不懂，疑道：“很好？”

歐陽缺道：“等我喝足了，你也吃飽了，天差不多也快亮了，豈不是很好？”

夏紅葉搖搖頭道：“不好。”歐陽缺道：“不好？”夏紅葉道：“喝酒不好。”

歐陽缺道：“喝酒不好，難道吃肉好？”

夏紅葉道：“至少現(xiàn)在沒有吃肉好。”

歐陽缺道：“你喝不喝酒？”夏紅葉道：“不喝。”“從來不喝？”“從來不喝。”

歐陽缺嘆息道：“可惜、可惜。”

雞肉已被啃完，夏紅葉看著殘余的骨頭，道：“可惜？”

歐陽缺的笑意更濃了：“一個男人，若連酒都沒碰過就死掉了，豈非可惜。”他將酒囊遞到夏紅葉面前，道：“要不要來點？”

夏紅葉沒有看酒囊，而是盯著歐陽缺的眼睛，他從來沒有見過像這樣的眼睛，自信、從容、剛強，剛強中又帶那么一點點慈悲。

在這雙眼睛面前，夏紅葉突然感覺自己很渺小，渺小得連頭都抬不起來。所以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刀，縱使他一無所有，這把刀也不會離開他。

“是啊，也許你說的對，現(xiàn)在的確不應(yīng)該喝酒。”歐陽缺從地上站起來，將剩余的酒倒進(jìn)火堆里，他看著從火焰當(dāng)中“哧哧”升起的白煙，忽然道：“你是不是不想殺我？”

夏紅葉吃驚的看著他，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究竟想殺掉這個人。但現(xiàn)在已容不得他多想，即而冷冷道：“時間還沒到。”

歐陽缺道：“這至少說明，你現(xiàn)在還不想動手。”

他將火堆中的柴火撥了撥，火光頓時大起來，夏紅葉的臉也變亮許多，他看起來安詳而寧靜。決斗即將開始，現(xiàn)場卻沒有半點緊張的氣氛，殺戮與流血好像離他們已經(jīng)很遙遠(yuǎn)。

“為什么越是危險的時候，你總是越沉得住氣？”歐陽缺回想著夫人的話，漸漸握緊手中的刀，平和地道：“你若非殺我不可，現(xiàn)在就可以動手，我已經(jīng)來了，沒必要再等下去。”

明火在風(fēng)中搖晃，夜風(fēng)突然就變得陰森、凄冷。

夏紅葉的手也在收緊，握刀的手。他是不是已準(zhǔn)備拔刀？

刀是一定要拔的！只不過在拔刀之前，還有幾句話必須要說清。

夏紅葉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話要問我？”

歐陽缺點點頭。

夏紅葉也點了點頭，道：“你問，我答。”

歐陽缺向他笑了笑，問道：“你是不是非殺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