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大的客廳就剩下夏紅葉一個人，他在等。等應(yīng)該是一件很安靜的事，他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安靜過。

門外的草蟲“吱吱”陶醉在夜色中，在黑夜里歡快的唱著歌。這聲音無疑就像是一首催眠曲，夏紅葉突然感到一陣疲勞，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好好睡上一覺。畢竟他也是個人，人不是鐵打的，再堅(jiān)強(qiáng)的人也會有松懈的時候。

他現(xiàn)在渴望的只不過是一張能讓自己睡到天亮的床而已。至于白清鳳她們，在他腦子里反而淡了下去。他既然已經(jīng)來到了這里，想什么都已是多余的，答案馬上就會揭曉，除了靜下心來等候，沒有其它更好的選擇。

夏紅葉將背脊盡量放松，靠著椅背。他知道今天晚上恐怕無法睡個好覺，現(xiàn)在哪怕只是稍微調(diào)整一下也是好的。

客廳外除了此起彼伏的昆蟲聲，一切似乎都靜悄悄的，夏紅葉等待的那陣腳步聲不知何時才能傳進(jìn)他耳朵里。他看了看四周的布置，屋子很干凈，即不華麗也不高貴，卻古樸清幽，給人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

正中面朝大門的主墻上，橫掛著一副氣勢磅礴的大寫意山水。山峰朝陽，天闊云高，山水相連，濃淡相襯，紅光滿紙，雄渾之中不失柔和，豪邁之中亦帶蒼然。橫幅的右上角題著“神氣山河圖”五字行書，落款處是一枚朱紅色的章印，刻篆文。篆文彎曲難懂，夏紅葉又沒讀過多少書，竟然不認(rèn)識。一旁的古玩架上擺著些大小不一、花紋各異的青瓷，夏紅葉于古董一竅不通，看不出它們的年份。

“想不到公子對這些舊壇子、舊罐子也有興趣?！币粋€人從門外走了進(jìn)來，走到古玩架旁邊，順手拿起一個釉天青、描海棠的瓷瓶，問夏紅葉道：“公子你可看得出此物的年份？”

夏紅葉當(dāng)然看不出來，除了進(jìn)來的這個人外，他的目光里已經(jīng)完全看不到別的。這人雖完全不會武功，但夏紅葉一眼就看得出，此人絕非普通人。若是混在人群中絕對一眼就可以認(rèn)出來，清癯的臉容、頎長的身姿，還有眼睛里那股子剛烈，一萬個人當(dāng)中也很難找出這樣一雙眼睛。

這人穿著一身梭布長杉，眸子里的光即不冷也不熱，臉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怒。從這方面來說，他和夏紅葉是一樣的，兩人以同樣的表情彼此注視著對方，就好像兩張臉皮上隨時會冒出幾個字來。

夏紅葉慢慢將目光從這人的臉回到了他手上的青瓷，說道：“我看不出?！?

這人將瓷瓶翻了個面，使瓶底朝上，緩緩道：“這些東西都是祖上留傳下來的，出自宋代禹州窯，至今有近三百年了?！彼f著將瓷瓶放回原處，于主位坐下，對夏紅葉道：“我已在此等你多時，你終于來了?！?

夏紅葉道：“你等我？”

這人道：“不錯，我等了你足足有一個月?！?

夏紅葉只好問：“你為什么要等我一個月？”

這人道：“因?yàn)橐粋€月前我就知道你要來，從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等。”如此回答等于沒說，估計(jì)誰都不會滿意，夏紅葉又問：“你怎么知道我會來?！?

很快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問題也等于沒問，因?yàn)檫@人也反問他：“那你為什么又要過來？是不是因?yàn)槟阒肋@地方有個人在等你？”夏紅葉沒法否認(rèn)，當(dāng)他殺了歐陽缺之后，就知道白清鳳在這里等他。

這人又道：“你知道有人在等你，所以你才會到這里來。同樣，我知道你會來我這兒，所以才會在此等你，這個答案你滿不滿意？”

夏紅葉當(dāng)然無法滿意，可他又找不出什么理由去反駁。他不能對這個人說出此行的目的，這個人當(dāng)然也不必告訴他等待的原因。

“你知道我在等你，可你卻不認(rèn)識我，我知道你要來，我也一樣不認(rèn)識你?！边@人忽然笑了笑，但誰都看得出他笑得很勉強(qiáng)：“可我并不想知道你是誰，也不想知道你來這里做什么，你呢？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誰？”

這人在等夏紅葉的答復(fù)，臉上依舊看不出有任何表情。夏紅葉對這個人并不感興趣，能令他感興趣的人至今還沒有出現(xiàn)過，可是他必須要弄清這個人是誰。他雖然知道這個人姓什么叫什么，但一個人的姓名并不能說明問題，至少不能說明這人和白清之間到底有些什么關(guān)聯(lián)。

夏紅葉問這人：“你是誰？”這人道：“你能找到這里，想必我的名字你也應(yīng)該知曉，我就是袁籍。以前別人都喊我大人，現(xiàn)在我只不過是個小人，而且天生一副賤骨頭。別人嫌我這臭骨頭架子礙事，就當(dāng)面一腳給我踹下了陰溝，污水裹了一身，從頭淹到腳，徹頭徹尾成了個又臭又臟的小人?！?

他口里說的很平靜，眼睛里卻竄起一絲絲火苗，直直逼視著夏紅葉，仿佛要將眼前的人給燃燒起來，仿佛將他踢下水的那一腳就是夏紅葉踹的。

夏紅葉完全不明白袁籍為什么要用這樣的眼光看著自己，他同這個人無冤無仇，甚至連見都不曾見過，可這種敵意的目光絕非裝出來的。難道他知道自己同白清鳳之間所發(fā)生的事？難道他真的是白清鳳的丈夫？

夏紅葉避開了袁籍的目光，保持沉默。他無從開口，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去理解這些話的含義，他到這里來也不是為了去理解這些話的意思。他來這里的目的只有一個，白清鳳命他速來相見，他心里拒絕再去考慮別的東西。

當(dāng)下直捅桶地道：“你等我，我已經(jīng)來了?！?

“好?！痹鋈粡囊巫由险酒饋?，一掃剛才的敵意，朗聲道：“公子快人快語，我也不再婆婆媽媽，這就行主人之道。”說罷，朝門外喚道：“三伯，你去通知夫人，讓她準(zhǔn)備幾個下酒小菜，我要同這位夏公子共揮?！?

窗外星河如聚，星光伴著月光從樹冠里透出來，將屋外的青石板照得一片雪白。

輕飄飄的風(fēng)悄悄拂過樹影，拂過樹影間如水般班駁的月光。

月光沐浴著微風(fēng)，就如同少女的呼吸，輕柔得讓人無法抗拒。

夏紅葉本來準(zhǔn)備拒絕的，因?yàn)樗麖牟徽淳?。他必須隨時保持清醒的頭腦，潛伏在身邊的危險可能隨時會爆發(fā)，這樣的狀況也許一直會延續(xù)到他死的那一天。即便是死了，他也不愿意死得糊里糊涂。因?yàn)樗f過“活要活得明白，死也得死的明白?！彼麖牟粫涀约核f過的話。

蓮藕壺中的酒已被喝得只剩下一小半，夏紅葉面前的酒杯還是滿滿的，他即沒有拿酒杯也沒有拿筷子。他的表現(xiàn)無疑令對面的袁籍很掃興。你若請人喝酒，卻發(fā)現(xiàn)那人滴酒不沾，甚至連筷子也懶得動一下，你是不是會有一種抓起酒瓶先在他腦袋上開個窟窿，然后再將一瓶瓶雜七雜八的酒精通通混合在一起，對著窟窿眼兒里一鼓腦灌進(jìn)去的沖動？

這種沖動估計(jì)不少人都會有，可真正敢做的只怕很難找出一個來。袁籍更不會這樣做，也沒人能在夏紅葉頭上開個窟窿，他只能用嘴巴來表達(dá)心中的不滿。

“你怎么不喝？”

夏紅葉回答的很干脆：“我不喝酒?！?

袁籍一張為酒勁所催、已略略發(fā)紅的臉，聽了夏紅葉的回答之后，忽然一下子白了不少。白中帶著些疑惑，好像在說“你不喝酒為何不早說？”疑惑中又有些吃驚：“你在說笑?！?

可夏紅葉怎么看也不像是個愛開玩笑之人，他臉上的表情毋庸質(zhì)疑。

袁籍看了看他手上的刀，接道：“你們習(xí)武之人哪有不喝酒之理？練武之人身強(qiáng)體健、骨硬筋實(shí)，力氣不竭，遠(yuǎn)勝常人。吃的要比常人多，酒量更非普通人能比。連我這個寒儒窮酸每日都少于五兩不歡，你如此說，我是萬萬信不得？莫非是嫌這杯子太?。俊彼诒繛楣?，平日里武官接觸的頗多。在其眼中，武人與能吃能喝似乎脫不了干系。將士們一天到晚喊餓，幾乎每天都有各地方的總督、將軍派人來兵部索要糧餉。他每每為此頭疼不已，哪里又能想到，眼前的夏紅葉不僅不喝酒，面對一桌子的菜居然連筷子也不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