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一句不曾聽的分明,過得會子這句話才進了她的心,巧月福一福身子,弓腰往后退出去,九紅拿了果碟進來,巧月推了不肯要,說還得幫著喜姑姑跑腿去,緊了棉襖往外頭去了。
初聽還當是紀氏又有孕了,再把小蓮蓬傳來的話一聯想,怕是睞姨娘在莊頭上有了身孕,明沅怎么也想不明白,都發落到了莊頭上,她是怎么見著了顏連章。
不過一瞬時,她心里就轉了七八種念頭,滿腹都是疑問,這個孩子怎么來的?紀氏是知道了,還是被蒙在鼓里?若是紀氏知道,那明潼又知不知道?
明沅不由得苦笑,她的日子才將將好了一些,又送下這樣的難題來,她立到窗邊,寒風夾著雪籽吹落在她脖子里,叫這冰珠兒一激,明沅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鼻間一縷雪梅香,她深吸幾口,這才平靜下來。
九紅訥訥無言,她進了宅子這么長時候,早不似原來天真爛漫,姑娘待她有大恩,她便一門心思為著明沅著想,知道她愁苦,半點聲音也不敢發,可看著雪批頭蓋臉的打過來,還是把門合上半扇,絞了手指頭看她:“姑娘,這是怎的了?”
才剛還說有好消息的,九紅還為著明沅高興,這會兒卻擰了眉頭不說不動,明沅回過神來,沖她笑一笑,轉身坐到羅漢床前。
既是喜姑姑能傳話過來,那紀氏一定是知道的,如何有孕那是紀氏該責問的事,若不是顏連章的孩子,這時候只怕她得穿上那件小白褂子了。
明沅捏了本詞譜翻看,采茵進來送茶,描金漆盒里頭除了一個四季如意的瓷盅兒,還拿泥金紅碟兒扣住的蜜姜絲:“太太讓廚房往各處都送了一甌兒來,說切絲煮湯吃著去去寒氣,別著了風寒。”
明沅應了一聲,也不擱下書冊,單手拿起小箸,挑了一筷子姜絲含在嘴里,拿蜜漬過的姜絲不改本性,還是辣,外邊那層稠蜜含完了,就嘗出里邊的辣味來。
采茵剛要拿茶,明沅就擺了手,把這幾根姜細細嚼了,舌頭發麻,這才開了盅蓋兒,一口熱茶下去,這點麻意隨著茶進到喉管,通身都熱了起來。
采茵退出去,看著明沅的模樣不很高興,扯扯九紅的袖子:“姑娘這是怎的了?才剛還松著眉頭呢。”
九紅便是對著采薇也不敢說的,點點書冊:“聽說要作詩呢。”這上頭明沅一向后進,每回作詩都要翻書找句子好化用,采茵聽了也不奇怪,抿抿嘴兒:“你侍候著姑娘,我跟采薇就在罩房里,有事你擔著些。”
兩邊的垂紗簾子一放下來,里屋便靜悄悄沒得人聲,明沅手里的書頁久久不曾翻動,到彩漆托盤里的茶涼透了,她才長長吁一口氣出來,在紀氏跟前,她也只能裝作不知道了。
喜姑姑也不是讓她急巴巴的做小東西,而變著法的傳話給她聽,喜姑姑也不是讓她急巴巴的做小東西,而變著法的傳話給她聽,自小丫頭嘴里說出來,委婉好聽些罷了。
消息傳了來,還不知道上房要怎么翻天,連明沅自個都想不通,睞姨娘是怎么再見著顏連章的,她的莊頭離金陵可有十來里路呢!
紀氏沉了臉聽著下邊回報,韓國道家的跪在地毯上頭都不敢抬起來,心里卻止不住的咬牙,老爺帶了同僚打獵,在林子里頭轉晚了,拎著野味進的莊頭,城門關了進不來,就宿了那么一夜,哪知道就那么一回,竟叫她翻了身了。
灝哥兒坐在羅漢床前咿呀,手里還抓著他抓周時摸到的小書簡,擺弄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紀氏面目微沉,他半爬過去,一手搭在紀氏的腿上。
紀氏叫兒子這一搭側頭沖他就是一笑,灝哥兒呀呀兩聲,看見母親笑了,也跟著瞇起眼睛來,原是半跪著的,伸出腿來往后一坐,紀氏還伸手扶了扶,怕他的大腦袋磕在床欄上。
紀氏眼睛盯著灝哥兒,聲音淡淡的:“知道了,既有了身孕,叫人還把落月閣理出來,等雪住
了,再派了人去接她。”
上房幾個丫頭連大氣兒都不敢出,韓國道家的得著紀氏這一句話如蒙大赦,腆了笑彎腰簽著身子退出屋門,叫冷風一吹只覺得衣裳后背都濕了。
也不知道是莊子里哪個蠢貨幫著說了一句話,這時節再去想這個也沒用,還不如趕緊把這燙手的山芋扔出來,還當她老實了,哪里知道存著這個心思。
老爺來打獵再尋常不過了,城郊那些貴人的莊子哪個不散養些活物,就為著放出來撲棱兩下再叫人射下來,鋪網子拿箭用弓的,捉的還是自家養的東西。
這玩樂事秋日里總有一回,顏連章由著成王舉到市舶司去了,今歲才上任,這個衙門又是個有油水的,跟這些人交際,玩的便是花樣。
一眾人一處打獵,在林子里拿黃泥糊住野雞拱在土堆里烘著吃,砸開泥殼子,里頭的肉又鮮又香,一咬一口汁兒,帶去兩壇子酒喝了個精光,吃的七顛八倒,再作得幾首詩,想著回來的時候天已經晚了。
醉中騎不得那么遠的路,明兒又還要當差,想著途經處有個莊頭是自家的,便帶了人往那頭先安排起來,高升趕著快馬往莊頭上一報,自上往下個個都知道了。
睞姨娘在莊子上呆了快兩年,早就行走自如,也沒誰特意看了她,她手上有銀子,還有莊戶送了自家的女兒到她身邊當小丫頭使。
莊頭上人舍不得蠟燭,一到天黑就烏壓壓一片,睞姨娘這樣的過得長了,把掙扎養病時候那些個雄心俱都磨了去,除了思念兒女,倒也不想一門心思咬牙恨紀氏恨安姨娘了。
她本來就性子綿實,成日里看的聽的不一樣了,心思就跟著變化起來,手勾不著眼瞧不見,連孩子的身量都摸不準,除了嘴里念叨一句,兒子在她心里還是襁褓中的模樣,女兒已經記不真切了,可她卻知道女兒還惦記她,便是三五百錢,也夠她莊上一月開銷。
小蓮蓬日日在她耳邊念叨些個姨娘要為自個兒打算,若是一輩子不能回去,手上沒銀子往后怎辦,江婆子蘇大郎頭一回來沒討著錢,過后又來了一回,見真的要不出東西來,干脆沒再來過,還是過年那一回,江婆子托人帶過一甕腌咸菜。
這一甕兒上邊是蓋咸菜,上面那層吃盡了,下邊是拿秋油腌的一指長小魚,拿筷子一插都快沒過筷身,層層疊疊也不知道備了多久。
她的眼淚立時就下來了,睞姨娘知道哥哥嫂子的性子,親娘本來有她撐腰,嫂嫂要靠著她來討銀子,只有巴結的份,如今自己這里斷了銀錢,娘還不知要怎么受磨搓。
總歸是一路把她從五歲拉扯到十五歲的親娘,這十年里頭,她們倆在顏家相依,有親娘護著再沒受過旁人欺負,連粗糙活計都不曾沾過手,光是想也知道她如今日子有多艱難。
眼淚漣漣哭的莊上那些個婦人也陪著掉淚,睞姨娘百樣不通,只一樣像了江婆子,會造湯水,既不再看著她,總歸長坐無聊,也往廚房走動一回,見著燒湯炒菜也多一句口,漸漸親近起來。
人心都是肉作的,她的可憐模樣就在眼前擺著,有那些個心軟的也都憐惜她,為她嘆上兩句,等再親近些,便知道她原來差點兒就許了人當正頭娘子。
唏噓一回各自散去,等顏連章要來的消息傳過來,就有人拍了她的門:“蘇娘子,老爺來咱們莊頭啦。”
這一句話,把她熄了的心火又燃了起來,一輩子到老死在莊頭上,還是掙一掙拼著回到顏家去!擺在眼前兩條路,于她不必選,烏溜溜的頭發挽在耳后,留出一束搭在肩上,她這兒緞子是有的,活計卻沒那么精細,鑲不得珠也盤不得金,穿了件素色禙子,端了盅兒過去,里頭是燉的野雞崽子。
她本來就是老爺的女人,由著她去侍候再平常不過,顏連章這才想起她來,竟不知道她叫發落到這個莊頭上,舊人也成了新人,她瘦得許多,纖腰一握,眼睛更顯得大,水盈盈的瞧過來,喝了湯就辦下事來。
顏連章原也沒想著把她接回來,兩年時光讓他只得這么個人,等這夜過去才思量著要怎么把她挪回府里去,也不過回府的頭一二日還記得,再往后這心思就越來越淡,哪里知道只這一夜,她竟有了身孕。
明沅坐了一整個下午,那碟子蜜姜絲被她吃個干凈,涼茶壓住舌頭上的火,到了點兒,披上斗蓬,一步一思量的往的正院去,經過花廊,還沒走到落月閣前,就聽見里頭有大響動,她心頭一驚,快走兩步上前去。
只見院門大開,石階上的落雪早就掃去了,連兩邊經得兩冬一春長得枝深葉茂的樹,都叫打落了積雪,還有花匠預備起裁剪枝葉來了。
采薇一怔,扭了脖子往里瞧,門大開著通風,四五個丫頭正在掃塵,她心里咯噔一下,明沅卻已經往前行去,采薇急趕上兩步,正不知道說什么好,就看見明湘在前邊亭子里等著,問了一聲:“四姑娘安。”
明湘卻有些心不在焉,她也瞧見落月閣掃塵理家什了,睞姨娘一回來,灃哥兒又該怎辦?會不會把這個養了兩年的弟弟,又搶回去?
兩個小姑娘一路無話,再往前明洛也在,她還不曾知道,只問起來:“你們收著姜絲了沒?姨娘非得煮了湯給我吃,我一身兒都是姜味。”說著抽抽鼻子。
明沅扯了嘴角笑:“我吃了一碟子的,拿□□漱過口便沒味兒了,五姐姐回去試試罷。”扯這幾句閑話,明湘跟明洛兩個對看一眼,又都默默不語,明洛還呵著氣怕自個兒一嘴的姜味,到正房前都不再說話。
紀氏心里這口氣兒自然不順,卻不曾到遷怒的地步,丈夫回來一個字都沒提,怕根本沒擺在心上,只這肚皮卻掩不住,若她不把睞姨娘接回來,便是失了職,再不能叫人拿住這個把柄。
才吩咐了請大夫安排嬤嬤,就看見三個庶女排著進來,眼睛往明沅身上一看,沖她笑一笑:“你給你三姐姐送了蔥油酥餅去了?她就著那個吃了兩碗雞絲粥。”
明沅瞇眼笑了:“三姐姐愛咸的,送藥吃了甜的定然不舒坦,這才送些咸東西去。”明潼像紀氏愛吃咸口的,椒鹽的更愛,小餅子一層層起酥,再撒上蔥花烘了,一塊塊手掌手大小,若是春日里加上香椿,她更愛吃。
紀氏看看明沅,再想想她親娘,女兒倒同她全不一樣,伸手一拍坐褥,示意她坐過來:“都坐罷,抬桌子進來。”
澄哥兒陪著明潼在小院里頭吃飯,灃哥兒還小再不上桌,官哥兒更是吃飽了團在床上睡覺,一桌子就只有紀氏跟三個女孩兒,紀氏跟前一碟子拌雞冠,上手就一人挾了一筷。
一小碟費去許多雞,一看就是莊頭上又送了活雞來,一來就是一二百對,風干鹽制,這雞冠便拿了拌涼菜。
明沅覺得自己越來越樂觀了,難題一個個的砸過來,她竟習慣起來,到如今端起碗來竟還吃的下,明洛嘴巴最挑,明湘是想著灃哥兒筷尖挑著米粒送進嘴里,獨獨明沅,捧了這一碗桃花粳,先吃了一口飯。
紀氏自家都有些吃用不下的意思,六丫頭一路過來定然知道了,卻半點兒不擺在心上,吃了拌雞冠,又去挾銀肚絲,涼菜配著熱米飯,還挾了一筷子鴨脯到明湘碗里:“四姐姐用這個,味兒可足呢,半點也不腥氣的。”
不說她日日一盅燕窩送了來,是個有長性的,只看她還能吃得下,就知道她心寬,這上頭,明潼竟還不如她了。
原來年紀小沒定性,到這會兒也能瞧得出來,明湘性子老實,膽小怯懦,不多說一句不多行一步,規矩得有些戰戰兢兢;明洛在穗州一年呆得霸道張揚,在上房壓著性子不使出來,在外頭且還得明沅讓著她,她的規矩是有一多半兒裝出來的;到了明沅又不一樣,她守規矩是甘分隨時,既不委屈也不妝相。
明沅又是座中吃的最多的,等拿香茶漱過口,紀氏問她們些功課琴棋的話,到掌燈要告辭了,她看看明沅道:“你姨娘不日就要回來,等她回來,你帶了灃哥兒瞧瞧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