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舜英自掃塵日過來了,便見天兒的往顏家跑,往年不過年前來一日,拜年再來一日,他跟明沅兩個一年也不過就見這幾回,今歲倒改了性子,日日得閑就往顏家來,門上的見他走的勤,又是親戚,也沒人跟進去通報了,他自個兒熟門熟路就往后院里去了。
紀氏自然高興,見著他來就打發他去園子里,年節里頭又不動針線,姐妹們聚在一處玩樂,他頭一回跑來,明洛掩著袖子打趣一回,等他天天來,也無人覺得稀奇了,倒還都問一聲,這個點兒可是來了,要不要多加一付碗筷。
今兒他來晚了些,進得閣子幾個姐妹已經用罷了飯,明洛還一奇:“還當表哥今兒不來了,才剛撤了席。”
明沅便問:“廚房里色色都備齊全的,表哥要用什么?”后頭那幾個睇眼色她也只作看不見了,
紀舜英這些日子回回見著她都覺得跟原來不同,可到底怎么不同,卻又說不上來。
不見的時候想著,見著了又說不出話,比在石舫里頭胡扯還沒譜,他何曾有過張著嘴說不出話來的時候,此時聽見她問,便道:“隨意用些便罷了,吃面就很好。”
明沅笑一笑:“廚房里有才點的豆腐,表哥不如先吃一碗豆花墊墊肚子,今兒廚房里有做蒸點心的。”院子里一天到頭的吃,除開三餐飯,還有各色點心隨叫隨上。
今兒中午一道糟鳳爪原是下酒的,明洛忽的想想穗州做法來,她在那兒呆的最久,說起吃的如數家珍,說要拿豉汁蒸鳳爪,先炸再蒸,蒸得骨酥皮爛,入了味兒連骨頭都吮個不住。
里頭明芃明陶不曾吃過,當下幾個人叫她勾了饞蟲出來,湊得份子,叫廚房里專做穗州菜的廚子治一桌點心出來,午飯都將將吃得幾口,又匆匆抬下去了。
這兩個說話,見得多了也無人再揶揄取笑,他們倆說著話,后頭已經玩起投壺來,就拿蒸籠點心作彩頭,明洛急的差點連外頭的厚襖子都脫了,她輸了一屜兒燒肉包子了。
“好。”他說得這一句,便坐著看她們玩樂,明芃是個中好手,別個投大圓開口的,她還嫌這個太容易,叫丫頭抱了個美人弧來,把竹箭往小口里投,依舊越投越滿,座下只她最多。
“我不跟二姐姐賭了,都輸干凈啦。”明洛急的冒汗,不住拿袖子扇風,明芃便轉著竹枝輕笑:“得啦,我讓你。”
說著叫丫頭拿一枚銅錢擺在瓶口,拿了細竹枝往那孔兒里投,這般她進的便少了,明洛手熟起來,兩個堪堪打了個平手。
明沅坐在后頭,見著人人都輪著投竹枝,無人往這頭看,便對紀舜英笑道:“我聽九紅說,穗州街市上,常有人擔著桶兒賣及第粥,表哥要不要吃上一碗?”
紀舜英這番倒笑起來:“那邊人口音古怪,及第的人可不多。”穗州人說話難懂,便是學子也不個個都說得來官話,文章作得一團錦繡,開口卻是鄉音,圣人連話都聽不懂,怎么還會點狀元。
兩個說得這句,明沅見他不再一言不發,問得一聲:“表哥可是家中有事?”要不然為什么天天過來,是在家里呆不住?
“此間清凈。”紀舜英知道她問的是什么,托得茶盅兒吃一口茶,她連著幾天熏的都是茉莉香,今兒一身胭脂紅的織金小襖,卻換了玫瑰香,比茉莉香竟還更淡些,側著臉兒聽他說話,耳邊綴得一顆明珠,紀舜英忽的想起文定侯的詩句來“這邊風景獨好。”
“明兒我們一早就要去觀音廟上香的,表哥來不來?”明沅怕他撲個空,今歲顏連章不在,紀氏便那許多交際,忽的想起往寺廟里上香去了,她自家得著官哥兒是求得一支好簽,這番便想替明潼也求一支。
明潼雖不說,紀氏又怎么不知道,她派過去的嬤嬤,前兒回來走親戚,特意往宅子里來,旁的什么也沒說,只說明潼屋里連著幾天吃的雀兒藥粥。
紀氏聽見心里歡喜,補是一回事,能給她求個送子的好簽,也在節里沾一沾喜氣,說不得來年就懷上了,生下兒子來,明潼才是什么都不怕了,這才定下舉家都去上香,連著梅氏聽見了也要一道去,她是替女兒求簽的。
明沅低頭吃一口茶,嚼得茶沫子吐在帕子里:“表哥若是無事,正好舒散舒散。”見他應下,點一點頭,又側過身去看灃哥兒投壺,他拿捏不住力道,滿把竹枝,也只投進去兩枝。
不一時豆花端了過來,大塊的嫩豆腐加了醬料,紀舜英試了一口便擱下勺子:“這里頭點的什么醬?”比去年吃的還更好。
明沅微微一笑,知道他喜歡吃豆花,這時里的肉醬是拿牛肉熬的,蝦油是挑的三月里才剛出水的小蝦熬出來的,可不比外頭買的鮮,他飽吃了一碗,吃的頭上冒汗,舒展了手腳下場去,不一時就把灃哥兒手里的簽兒都用完了。
等一桌子蒸點擺開來,明洛上手就啃了烤鴿子,調得酸梅醬沾脆皮肉吃,這里頭還有掌故,說是文定侯在穗州興船廠練水兵的時候,把整豬往爐子里頭扔,專割上頭的脆肉,大塊的便分散給窮人。
明沅聽了抿唇一笑,關于文定侯的傳說流傳的很廣,冷不丁聽見一樁事,便跟他沾著關系,蜀中一代還有人替他立祠,托個神仙的名兒供奉了他,鄭家原來也有,叫長公主給改了,說他不過凡人,怎么好享用圣人都沒有的香火。
這話拍在太祖皇帝的心上,雖沒下令去禁,也不再風行了,還是鄭家后代把神像又立在家廟里頭,跟長公主一道受著早晚一柱香。
桌上俱是小籠小屜,卻叫這些個姑娘少爺吃了個干凈,灃哥兒官哥兒兩個最能吃,吃了點心還喝了粥,灃哥兒還問紀舜英:“表哥今兒別回去了罷,還住在我院里,明兒跟咱們一道上山去。”
紀舜英原就這么想,叫書僮往家里報一聲,黃氏知道要上山,還特意包了一包衣裳讓他帶回來,嘴里囑咐了又囑咐,叫上山的時候當心,別摔著碰著了,等人一走,她便變了一付臉色,叫了嬤嬤進來:“那符,可畫好沒有。”
紀舜英天天不著家,她想盡了法子也沒法兒從他頭上弄下頭發來,這東西得是才離了身的有用,
黃氏倒是收著紀舜英的胎發,可師婆卻說離體久了,早就不沾著精氣了,又是掐又是算的,說紀舜英命里是該中狀元的,若不下手,往后就得打馬御街赴宴瓊林。
黃氏怎么能忍的,一面越發對他好起來,一面加緊了叫師婆畫符,又后悔自家怎么早沒想到這法子,可是考秀才前能叫他進不得場,家里還有哪個還能再看重他,也不會招一個母大蟲進門來了。
黃氏得著這個法子,干脆把婆婆曾氏也一道算在上面,這個老虔婆害她不淺,她卻拿她半點法子也無,若能早下手,何必吃她這許多苦頭。
黃氏也知道師婆磨磨蹭蹭是為得什么,她摸得一支金頭銀腳的簪兒下來:“叫她先給我驗一驗,若真個靈驗,我自然不會虧待了她!”
嬤嬤拿了東西出去,黃氏便往紀老太太那里去,告訴她紀舜英又留在顏家,面上帶笑,口里卻道:“一年到頭不著家,好容易回來,偏偏煞不住腳兒。”
紀老太太自來不把這當回事,黃氏也不過報備一聲,心里卻哂,騎馬滑下來才好,這雪天兒的,偏想著去上香。
哪知道晴得一日,雪倒半化了,坐著車碾得一地黑雪往前城外去,紀舜英也不騎馬,跟灃哥兒官哥兒一輛車,灃哥兒跟紀舜英住了兩日,比原來更熟些,他笑瞇瞇的看著紀舜英:“姐姐說了,替我求一支簽的。”
他跟官哥兒兩個裹得毛團似的,官哥兒更圓,車里顛著也不覺得難得,兩張臉看著紀舜英,紀舜英也學著明沅的樣子,伸手刮了灃哥兒的鼻子,官哥兒等了一會兒,嚷道:“我怎么沒有?”
觀音廟里自然香火鼎盛,紀舜英落后一步,跟在明沅身后,婆子給她打傘掩了臉,一路往后殿去了,他并不信這些鬼神之說,背著手在后殿前的院子里,看一樹的冰花,雪是不下了,可冰棱子卻沒化,枝條上全凍得是霜雪,遠看著倒似開了一樹白花。
他正抬頭去看廟檐上結凍的銅鈴兒,灃哥兒自里頭跑出來,臉上笑嘻嘻的,手里捏得個黃簽子,伸手往他手里塞去:“給,這是你的。”
紀舜英把那黃紙卷兒細細展開,只見左邊寫著四個大字“龍門得過”,右邊寫著“羅通拜帥”,反面還有四句小詩,“自小生在富貴家,眼前萬物總奢華。蒙君賜紫金角帶,四海聲名定可夸。”
小小一枚簽兒,擠擠挨挨寫得許多事物,紀舜英手指順著那一串兒家宅山墳往下看,見著婚姻旁寫得個“合”字,臉上透出笑意來。
這簽雖是中吉,可字字句句都合了紀舜英的心事,羅通十七拜帥,他再有一年也是十七,就該下場春闈了。
里頭紀氏也抽著一只中吉簽,她捏著簽文到后頭請人解,原是報著好意頭來的,可聽那簽上所說,卻是一句一個機鋒,布施得些香油錢,說定了要請一尊觀音回去,連素齋也不吃了,又坐上車回城。
滿座也只有紀舜英一個高興,等到了顏府,還不曾進門,里頭的婆子就跑著迎出來,見著紀氏便彎腰:“家里遞了白帖子來。”
紀氏心里一突,那婆子便道:“老太太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