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姑娘生在三月三女兒節,又是明蓁出嫁的好日子,于她卻是落地那日無人垂問,到得洗三,又正巧碰上了明蓁的三朝回門。
原來就是個妾室生的庶女,又正碰上家里頭辦大事,哪里還會來管照她的洗三辦的如何,紀氏只分派了銀子下來,索性把這事兒也都交給了喜姑姑料理,明沅喜宴那一日沒在,回門再少不得了。
這個新生女孩的洗三也并沒在正堂里辦,那是招待賓客的地方,明沅原想辦在小香洲,她那地方更大些,蘇姨娘卻道:“哪能借了你的地方使,就在這兒辦了就是。”
她怕真的用了小香洲,紀氏心里頭不樂,到時候一并不好,摸了女兒的小臉:“她這樣大點的人兒,人少些也更清靜些。”她心里是想著能讓女兒跟兒子都來看看親妹妹的,可又哪里能開得出口來,肚里想一回,到底咽下去沒說出來。
洗三找的還是潘姥姥,她是催生收生一并做的,一事不煩二主,請了她來也算是熟門熟路,原來就辦的急,東西預備的也更加簡薄,挑臍簪子圍盆布便沒旁的東西了。
就連金銀錁子花兒朵兒小靶鏡子梳子之類也是明沅那兒先拿了來使的,官哥兒洗三時存的那些個娘娘像,只請了三尊出來,一是前幾日喜宴上頭用的那些個杯盆碟碗還不及收庫里去,管庫房的沒精力尋這個,二是蘇姨娘房里的長案,也供不下十三尊娘娘像。
碧霞元君,催生娘娘跟痘疹娘娘三位供在案前,香爐里盛上小米作香灰插香,上頭一對兒羊油蠟燭,壓了金銀元寶作敬神錢。
娘娘像這些倒是現成的,可艾葉球兒,香燭錢紙卻得現買,娃娃還得用槐條蒲艾水洗身,這些個家里也沒備著,桂元荔枝花生栗子廚房里也有,也得泡了胭脂膏子染紅備用,光是一個洗三禮,便要這許多東西,這還是簡薄了辦的。
明沅在屋里頭寫單子,明湘明洛兩個攜手來尋她,見她靠著南窗捏了單子核數,輕笑一聲奪了過去:“還在忙洗三的事兒?”
明沅笑一笑:“少不得我費些心思罷了,原也是該的。”
明洛沖她皺皺眉毛,拉了明湘坐下來:“那一個哪回不在前頭沖鋒陷陣的顯本事,到這兒偏縮了去,叫你一個擔著,好沒道理。”
明湘聽見這話抬頭,見丫頭們都在飛罩門外,舒一口氣:“你可消停些罷,叫傳出去成什么樣子了。”
明洛一甩帕子:“傳出去?誰傳出去?是你呀,是我呀,還是六丫頭!”她鼓了嘴兒,這兩日沒撈著跟明沅說話的機會,挨到她身邊,拖了她的手就說:“你是那日不在,且沒瞧見呢,二姐姐還沒怎么著,那一個到急巴巴的待起客來了,又不是她姐姐出嫁。”
明沅伸手捏了明洛的鼻尖兒:“你又混說了,怎么不是姐姐了,二姐姐傷了腳,傷筋動骨一百天,她還沒養好呢,怎么好多動,挨下來也只有三姐姐最大,咱們是妹妹,本就該在后頭的。”
那一日她雖早早走了,卻也瞧出紀氏的意思來,她這是帶了女兒出去亮相的,成王的婚事,那些夠格往宮里去的自然都去了,家里頭有些底子的卻都叫請了來,光是明芃都叫人問了許多回。上頭三個是嫡出,自然更惹人眼些。
明洛聽張姨娘念叨的多了,心里隱隱明白往后好不好,全在嫁娶上頭看了,她心里還懵懂著,好壞卻能分得清,見著明潼一個人出風頭,心里倒不痛快起來。
明沅這樣一說,她只噘了嘴兒,落后又嘆一口氣,明沅笑一笑,吹一吹才剛寫好的器具單子,叫九紅來給喜姑姑送過去:“上頭有些我記著有,有些沒的,想也不及辦了,先支了銀子往外頭買,等事兒辦完了再報帳。”
明洛才剛還想說她字兒寫的越發好了,聽見她吩咐這兩句“撲哧”一聲笑起來:“這還是沅丫頭?是哪家的當家太太吧。”
這樣的玩笑明沅是自來不會生氣的,明湘卻嗔了她一眼:“你又說這些昏話了,沒得饒舌頭,叫外人聽見了,只說咱們輕狂。”說著摸出個荷包袋來:“這是我姨娘給的,她這兩日身子不適,這個當作給八妹妹添盆兒。”
安姨娘哪里是身子不適,她是躲著不敢過來,她最怕的就是灃哥兒知道自己的親娘跟隔著一道墻。
灃哥兒虛五歲了,進了仲春就該開蒙了,一日大似一日,也會問每月里要去瞧的那個姨娘是誰,他跟明沅生的那樣像,一模一樣的眼睛,一模一樣的梨渦,蘇姨娘是如今瘦的脫了相,等她養回來,打眼一瞧就知道是親母子。
明沅明白關竅,接過來笑一笑:“替我多謝姨娘。”
明洛見著明湘這個,自家那個倒有些不好拿出來了,明湘的荷包癟癟的,她這個卻快塞滿了,明湘那一個,分明就是她自個兒湊的,她的東西全叫安姨娘收著,身邊能有多少余下來,明洛卻不一樣,張姨娘的妝匣子她也是想開就開的。
明沅只作不知,俱都接過來收了,明湘面上泛紅,明洛也怕她尷尬:“洗三總歸在正午,回門卻在早上,你早上在西府里,到正午再回來便是,咱們還能坐一天不成。”
明沅原來就是這么打算的,她拍了明洛一下,張大了眼睛:“五姐姐好聰明,我便想不著。”明洛知道她是取笑,拿手捏她的嘴,兩個笑作一團,明湘便也跟著抿嘴兒笑起來。
明沅姐妹幾個笑鬧,上房里紀氏卻為著女兒操心,明潼挑明了告訴母親她再不想進宮去了,紀氏想著明潼選秀生的那場病,心疼女兒進宮去受這些罪,她略提一句,紀氏立時就應了下來,若不然這段日子也不會那樣籌劃著幫女兒尋合適的人家了。
“安遠伯家雖是殷勤的,卻再不能夠,世子都四十多了還是世子,家里兒子倒那許多,說不得還得靠著女方的嫁妝才能支撐,這樣的人家外頭擺的花架子再好看,也無用的。”紀氏把這些賓客在肚里過得一回,端了茶盅兒指點女兒。
明潼臉上半點兒不見羞色,笑一笑:“不說娘,我也瞧不上呢。”
紀氏伸手刮刮女兒鼻子,明潼卻靠躺在床榻上,手里拿著禮單子,一家家的挑著看。有些事隔得久遠記不真切了,可她卻記得當時入宮娘便不肯的。
娘跟爹自來沒紅過一回臉,雖為著那些個姨娘心里不樂,卻從不曾擺到臉上來,可那一回結結實實大吵一架,兩三個月都不曾說話,到她叫轎子接去選秀時,更是哭的下不來床,明潼那時候只當母親是舍不得自己,叫挑中了,還想方設法的想傳信回家來。
到這會兒倒有些吃不準,當時她是真個叫太子瞧中了,還是家里頭把她給薦上去的。那一回在圓妙觀里遇見成王同太子心里就起了疑。
她是閨中女兒沒法子探聽,可太子的事卻不是什么秘密,明蓁成婚的時候,就已經聽見那些個公侯夫人在談論,說是太子往圓妙觀里跑得勤。
女人們說的無非就是那些個,誰家里養的如花似玉的好女兒,想著法兒的想叫太子見上一面,圓妙觀的山門都叫踩薄了一層。
張仙人不堪其擾,只說閉關,連徒弟都見不著他的面,那些個香客,不論是求香的還是求簽的又或是求符的,一概不許進山門。
旁人將這當作笑談,里頭沾名帶姓的可不丟臉,明潼卻聽出來,太子應是常去圓妙觀的了,原來這么早,成王就已經在往那個位子發力了,她心頭一顫,又收回心神,把目光定在文定侯家。
矮子里頭挑高個兒,旁的她不記著了,倒記得太子罵過一句,說這一家俱是庸才料,半點兒當不得用,可也就是這一家子沒用的,太太平平活到了成王即位,明潼咬了唇兒,把這上頭有來往的人家一一看過去,若論保險,還真就是這家了。
到得三朝回門日,一大早全家人就打扮齊整了在正堂里頭等著,未嫁的姐妹不好露面,都在明蓁的舊居中等著,連袁氏都一早抱了女兒過來。
明琇才五歲大,生的粉雕玉琢,穿了大紅襖子,頭上戴的金花金葉,北府里頭只她一個,也不論什么嫡庶了,就是袁氏的眼睛珠子,大名兒起了叫明琇,小名兒就叫作招娣。
她跟明沅幾個還陌生著,一年也只見個幾回,自個兒摸了荷包袋,拿里頭的雕花金彈子玩,奶娘怕她失了手,到底是在明蓁屋里,她便唬著一張臉發脾氣,叫袁氏抱了到外頭哄著去。
明洛咋咋舌頭,有明潼在不似私底下說話那樣沒遮攔,掩了嘴兒裝鵪鶉,吃著花茶送點心,才拈了一塊鴿子玻璃糕,外頭鼓聲鑼聲就響了起來。
親王妃回門也是有制式的,聽見鑼聲還遠,約摸到了街口,袁氏雖是大房卻無誥命在身,這時候就看出差別來了,她是長房的媳婦,卻得排在紀氏的后邊。
幾個女孩兒卻都坐不住了,立起來往外頭看,等得好一會兒,見前邊兩列宮人魚貫而入,當中四人抬著一乘軟轎,里頭坐著的便是明蓁了。
朱衣臥雪幾個也一并是宮人打扮了,明蓁身著親王妃禮服,頭戴金冠,扶著朱衣的手下得轎來,側頭見著妹妹們站成兩排迎她,微微一笑。
明芃腳還不曾養好,見著姐姐眼圈都紅了,在外家時也不曾這樣想,出門子三日倒想的不行,上來拉了明蓁的手,才握住了,想到要行禮,明蓁一把托住了她:“一家子姐妹還行什么虛禮。”
宮人立在院里頭,屋里還只朱衣幾個跟著侍候,明芃把明蓁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覺著她哪兒不同,可到底哪里不同卻說不出來,明蓁也由得她打量,捧了茶捏一個果酥:“里頭可沒這個口味兒,原只當是平常物,到了外頭才知道還是家里好。”
明芃覷著俱是自家姐妹,低了聲兒開口:“那一個可難為你?”
她便不明說,也都知道說的元貴妃,明蓁笑一笑,也沒跟妹妹們打官腔:“作什么難為我?凡事依禮而行,我是小輩,她是母妃,便是教訓幾句也是該的。”
明芃差點兒跳起來:“她真個難為你了!”鼓了嘴兒才要啐,叫明蓁一把扯住:“還是這付脾氣,多早晚能改了?前頭還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呢,再不濟還太子妃,我哪兒輪得上呀。”
太子妃確是沒少受磨搓,以為苦盡甘來,卻是為著她人作嫁衣,怪不得她要瘋魔,明潼見著明蓁同上輩子一樣回了門,面上也一樣大方端莊,只頰生紅暈再不與閨閣女兒相同,心里暗暗稱奇,只道是成王平叛回來兩個才恩義情長的,竟是這會兒就相得了不成?
這話不等她問,自有明芃會問,她握了姐姐一雙手:“姐夫待你好不好?”一屋子女兒家,除了明潼,俱都看向她,明蓁這會兒是真的羞了,抿了嘴兒笑,半晌才點點頭:“好呢。”
單只這兩個字,就引得她們浮想聯翩,明蓁面上的羞意止都止不住,若是不好,她今兒哪里用坐軟轎,成王身邊,卻是連一個教導人事的宮女都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