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聞聲立時轉過頭去,只見一個身材挺拔□□俊朗的年輕男子站在我的身后,他的五官之間尚帶有一絲與當今皇帝相似的氣質,我立時低了頭,牽起靜姝的手欲向外走。
我低頭向外走著,只感覺那年輕的純親王將目光一絲一縷全部聚在我面上,我心下一陣不安,只怕他將我認出。只是想來他從前并未見過我面,我才努力平靜地向外緩走。
我以手牽著靜姝,略加緊了步子,卻在欲要踏出店門之時聽到他對身旁小廝一聲輕笑,道,“我發現我一來古董店,準能遇見小孩子,上次在京城,遇見的那兩個完顏家的小孩兒叫什么來著?”
我心下猛然一動,腦海中不斷回響他口中“完顏家的小孩子”那幾個字,我木然地愣在古董店門,怔忡地望著站在階下的漣笙,靜姝仰起頭來看我,拉我衣袖問道,“姑姑怎么了?”
我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聽身后店內的純親王繼續笑問那小廝道,“你記性好,還記得他們叫什么嗎?”小廝仍是陪笑道,“王爺折煞奴才了,不過那兩個孩子奴才還是記得的,女孩兒叫弘曦,男孩兒叫弘文。”
我只感覺呼吸一滯,感傷于我竟都不知他們的姓名。靜姝見我落下兩行淚來,忽摟住我的腰間,仰頭問我道,“姑姑怎么哭了?誰惹姑姑不高興了?”我聽了她的話,立時以巾絹擦凈了淚意,蹲下身去撫開她的碎發笑道,“姑姑沒事,是屋外陽光太刺眼了?!?
待我站起了身,漣笙仍站在階下等我,我緩緩而笑,卻有幾分酸澀之意,我仰頭望向碧透的天空中一抹嬌艷的暖陽,平和問他道,“兄長可見過他們?”
漣笙并未答話,只是上前來領過了靜姝,才緩緩“嗯”了一聲,我聞聲淡然而笑,以手遮了眼眉,復又開口輕聲道,“我從未見過他們,想來他們…一定和常平很像?!?
漣笙走來親自擦去了我面上的淚意,他垂眸了良久,卻忽然直視于我的雙眸堅定道,“完顏家從未謀反,也從未懷有不臣之心!世道一定會還妹妹一個清名,到那時常安也會回來,妹妹也會回來。”
我卻是垂眸凄然而笑,我撫開漣笙的手,似是自言自語道,“你以為我一個死過一回的人,被皇帝名除宗廟的人,還能回得去么?”
我與漣笙相望無言,想來十年前的我們咫尺天涯,我一朝入宮,與他便是終身錯過,只是如今想來已是釋然。
我終邁開步子向遠處走著,只感覺屋外一陣涼意,純一商前來為我披了一件外衣,于我耳畔輕聲道,“主子小心受了涼?!?
純親王的話似是敲開了我早已冰封許久的心門,我所想所念,多年來皆系掛于一人之身,春秋冬夏來回往復間,早已露結為霜。
五年前那個凄冷的夜晚,我在生與死間被常平救回一條命,太皇太后令我隱姓埋名隱居在此,從那時起我決定忘了你,可后來…我又瞞著所有人繼續愛你。
我曾說你不是至高無上的皇帝,而是我一人的夫君;如今我卻強迫自己只視你作天下人的皇帝,與我自己再無任何牽連。這五年來又有哪一日,我不是生活在漫無目的的思念之中?只是漸漸地,便也不再期盼什么。
常平告訴我,你到最后也沒有來過鐘粹宮。
所有的思念又一次在這樣殘酷的回憶中戛然而止,我跟在漣笙身后恍然向回走著,回身對純一低聲道,“純一,咱們回去吧?!奔円桓o了腳步,一直不離我的左右。
只待遠離了街市,我卻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聲高呼,“姐姐!請留步!”
我猛然停住了腳步,回眸間卻撞上純親王隆禧的目光,他滿頭是汗地追來,已追到了我的身后,我正不知他是何目的,便見他抬起手來,將一枚玉佩交還到我手里,對我微笑道,“姐姐的玉佩落在方才的店里了?!?
我收緊了手指,將我的合心玉收在懷中,抬頭對他笑道,“謝謝你,若是這枚玉丟了…”我正要說些什么,卻被他搶了先,他無聲地一笑道,“若是這枚玉丟了,姐姐會追悔莫及的吧?”
我心下一震,不知他為何會懂這枚玉對我的重要,還想要開口再問些什么,卻想到言多必失的道理,便只是匆匆道了謝,隨漣笙與純一去了。
回到我所住府上時,漣笙與靜姝先行進了院落,我走在他們二人身后,回身吩咐純一道,“關上門吧,起風了?!眳s忽然見那純親王隆禧搖著折扇就站在府門外的臺階下。
我不禁大驚,還未開口問些什么,他卻已是笑道,“一路跟隨至此,實在失禮,還望姐姐見諒!”我疾步走出府門去,站在階上問他道,“你究竟來做什么?”
他拱手微微行禮,走上前來兩步,凝笑道,“我總是覺得,在哪里見過姐姐,竟是眼熟得很!不知姐姐可去過京城?”我微一蹙眉,極怕被他認出,我忙轉頭道,“從未去過,你定是認錯了?!?
“我又沒說過我將姐姐認成了什么人,姐姐怎么就說我是認錯了?”他爽朗而笑,跳上府門外的臺階,站在我面前只一步的距離,繼而朗聲道,“只是眼熟而已,就像我兄長畫上的人。”
我立時抬頭望他,心下想說的話嘴上再也控制不住,我開口問他,“你兄長?”他用力點頭,望向遠處風景淡然而笑道,“我兄長可是個長情的人…”
他說罷這句,忽轉過頭來望向我輕輕地笑著,對我認真而又堅定道,“我真希望你就是我兄長畫上的人!我就能把兄長所有的思念苦悶都對你說了!可惜…我知道你不是她,她早不在了?!彼抗庵械穆淠c惋惜在我看來竟是那般清晰。
我頷首而笑,向后閃了閃身,對他溫然道,“既到了門口,便請進去坐坐吧?!彼抗庵泻鲩W起一片向往,開口問我道,“真的么?我真的可以進去?姐姐的夫君不會介意嗎?”
我聞言不禁失笑道,“哪里來的夫君,方才你所見之人是我兄長,那小女孩兒是我兄長的女兒?!?
他恍然大悟,臉上忽露出一絲喜悅,脫口而道,“我就是說!若你能全然放下,另尋他人,如何對得起我兄長一片癡心!…”我正蹙眉聽著他此番話,他才住了嘴,頗有些窘意地對我道,“抱歉姐姐…是你與她長得太像了,我才會分不清楚的!”
我莞爾一笑,幫純一一起敞了府門,轉身迎他進去,道,“請吧,小王爺?!彼麉s是有些羞澀地淡笑,轉頭問我,“姐姐如何知道我是誰?”
我隨手關了府門,領他與他身后小廝進府去坐,道,“如何不知,全杭州都知道純親王隆禧的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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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邀隆禧入暖閣喝茶,便令純一去沏了我雪藏的普洱來,隆禧站在我暖閣內,俯身嗅著茶盤上溢起升騰的茶香,抬頭稱贊道,“姐姐的茶果真是好茶!竟能與我兄長往日里喝的茶相媲美了!”
我端起茶盅來細細抿了一口,聽聞他此話只端著手中的杯盞不動聲色,我只能裝作并不知曉他兄長身份的模樣繼續問道,“王爺所說兄長,是指裕親王,還是平親王?亦或是…當今圣上?”
他忽直直地注視于我,凝聲問道,“姐姐當真不是那畫上之人嗎?為何對我幾位兄長如此了解?!?
我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淺淺笑道,“裕親王驍勇善戰,平親王賢能有德,自是人人都知道些的?!彼麉s是仍舊不信,含了幾分深意,顧自笑著,“就算如此,那姐姐為何能與我如此從容對坐飲茶,平常杭州百姓,凡是認得我者,總有幾分懼意拘禮在,而姐姐,與他們完全不同?!?
“你既喊我一聲姐姐,那便是我的弟弟,與弟弟飲茶,又何來懼意與拘禮呢?”我仍舊波瀾不驚地答著,不露半分不安的神色,他終究作罷,便坐到我身側與我一同飲茶。
那日夕陽漸斜,我才送隆禧出府,他拱手謝過我今日邀請的情分,臨走時他的隨從去為他牽了馬,他便等在府門之外,回首間對我高聲道,“姐姐!若你是她,那我便告訴你,我哥哥他這些年來從沒忘了你!若你不是她…就當我什么也沒說吧!”
我一言未發,只對他淡淡微笑,緩緩合了府門去了。
那日我才問起漣笙何日回京的事來,我只怕漣笙走得久了,冬蕊會放心不下。我去問時,漣笙正留在房內讀書,靜姝在一旁熟熟地睡著,漣笙見我來了便起身倒水,對我笑道,“既已打擾了妹妹兩月,不如十日后陪妹妹過完中秋再回京城吧?!?
我點頭答應,漣笙愿意陪我過今年中秋,我自是愿意,家人團圓的佳節,有他和靜姝在,我與純一也不再孤單。
我正起身要走,漣笙卻在我身后道,“今年中秋,妹妹一定會開心的?!蔽也恢獫i笙究竟何意,卻也不再追問,若他有心瞞我,縱使我再追問,他也不會說出真相,他自小就是這樣。
我只回首對他微微而笑,輕聲道,“但愿如哥哥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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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純親王隆禧回了在杭的行宮,便忙命人去取了筆墨來,他難以按捺心中的興奮之意,要將今日所有見聞傾注筆端,呈奏皇帝。
早在隆禧自京城啟程之前,就聽聞太皇太后所住慈寧宮傳來風言風語,說完顏霏未死。當年太皇太后所做一切無非是為瓦解完顏氏勢力,又護下完顏霏性命。
那時隆禧根本不信,連自己的皇兄都深信不疑的事情怎么還會有假?可他卻未想到,遠在杭州自己會遇見一個與畫上之人一模一樣的女子,就連她垂眉溫然而笑的神色,都與畫上毫無分別。
此次隆禧來杭并非皇帝委派,而是他的皇祖母命他來杭州尋找醫治頭痛的靈藥,只是近來太皇太后無病無災,為何偏要欽點自己來杭尋藥?而自己最近又碰巧在各處聽到了完顏霏未死的傳言,就連隆禧自己,也不得不細想這其中的關聯與皇祖母真正的用意。
隆禧將書信一氣呵成,又將信箋裝進信封仔細封好,交與身邊的小廝加急送往了京城。他多希望自己的兄長還能再見到心心念念的女子,就算今日他所見之人并非畫上之人,其容顏相似程度也足夠他的兄長慰藉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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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的京城更填了寒冷,月明星稀之夜,一行五人身披黑衣,神色慌張地跑進了完顏府大門外的屋檐之下。
其中男子回頭看了看四周,抬手輕輕叩響了門環,待完顏府管家顧文孝前來開了門,男子便領著一行人匆匆進了完顏府的大門。
顧文孝老淚縱橫地迎著男子與其身后四人向樂壽堂走著,早已不知所言。適逢深夜,樂壽堂內卻是燈火通明,毫無睡意。完顏明若夫婦及完顏常平妻兒皆在殿內,等待著來人。
顧文孝緩緩推開了樂壽堂大門,只見門內所立屏風仍如往日,男子眼下一熱,喉中不知哽咽何物,一時竟說不出一句話來,他領著身后三個孩子繞過殿內屏風,便見殿內眾人站在燭光之下,早已望眼欲穿。
“常安!”完顏明若之妻一聲哭喊,撲向疾步走進殿來的男子,男子此時才掀開了衣帽,眾人才見他如往日一般的俊朗神色,常安上前攬住自己的額娘,二人相擁一時哭作了一團。
常安妻子純風忙上前攙扶,見狀也不禁連連落淚,常平亦上前來扶起了自己的額娘與弟弟,兄弟二人一時相望無言,只剩下相擁的淚水。
此時完顏明若坐在遠端,常安見過了額娘與長兄長嫂,便領著身后妻兒去見過了阿瑪,常安長子弘翊從常安身后走出,跪在殿內道,“孫兒弘翊給祖父祖母請安。”
次子弘芮后道,“孫兒弘芮給祖父祖母請安!”最后只剩常安幼女珠蘭其格,他最小的女兒珠蘭走到兩位哥哥身邊,同樣向明若夫婦跪倒道,“孫女珠蘭其格給祖父祖母請安!”
完顏明若一時笑得合不攏嘴,親自站起來去抱了自己的孫兒孫女們起來,摟在懷中不知如何疼愛是好,此時純風也將弘曦與弘文從侍女秋思手里接過,拍一拍他們的背道,“快去見見弟弟妹妹們。”
弘曦領著弘文走到珠蘭身后,珠蘭轉頭間望見弘曦的身影,便開口問道,“你就是弘曦嗎?阿瑪告訴我,弘曦是我們的長姐!”弘曦點了點頭,便牽起弘文的手來,對珠蘭等人道,“我是弘曦,他叫弘文,是我的弟弟,也是你們的哥哥!”
弘曦才剛話落,弘翊便從明若身邊跑到弘文身邊來問道,“你是哪年哪日生的?我額娘和我說,我或許比你還要大呢。”
弘文尚小,仍記不住自己的生辰,純風見狀便去問了公主道,“不知翊兒是何年所生?文兒是康熙十六年三月初一生。”雪絨含了抹笑意,答純風話道,“剛巧翊兒大文兒一年,他是康熙十五年所生?!?
殿內眾人其樂融融笑作了一團,純風去摟了弘文笑道,“文兒以后要叫弘翊為哥哥了,日后文兒還多了個哥哥疼愛呢!”眾人正說笑著,完顏夫人便吩咐了秋思和冬念去取她早日里為常安的三個孩子裁制的新衣來試。
殿內本是一派融洽的樂意,卻聽角落有人暗自落淚,純風轉頭見佩月一人躲在墻角落淚,便去拉了她的衣袖道,“今日大家高興,你哭什么?”
純風如此一問,眾人忽寂靜下來,轉頭凝視著暗自落淚的佩月,佩月擦了擦眼底的淚意,哽咽道,“如今大家都回來了,就只有格格不在了!當年是格格領我進的府,如今也只有我還記得格格了!”
純風心底猛然一痛,她自己才是陪伴完顏霏最久的人,她如何能不掛念于她?
縱然純風心底知道完顏霏此時遠在蘇杭,卻不敢開口告訴任何人,因為她知道這件秘密關系著自己夫君的人頭。所以她心中有再多的難忍與虧欠,都只好自己忍下。
眾人一聽佩月此話,立時寂靜無聲,一陣感傷彌漫開來,而這樣的情緒卻是珠蘭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懂的,她跑到常安的身邊,拉著自己阿瑪的衣袖問道,“阿瑪,大家都怎么了?那個姐姐說的格格又是誰啊?”
常安撫開珠蘭的手,他跪倒在完顏明若面前,痛哭流涕道,“阿瑪,是孩兒不孝,當年一意孤行闖下大禍!先是圖一時之快污蔑當今圣上,后又誤解長姐一番心意,最后竟還違抗圣旨攜公主私逃…若非孩兒糊涂,長姐她…長姐她也不會犧牲了性命換家人平安?。∵@些年來,每每想至此處,孩兒都備受煎熬,夜不敢寐?。 ?
雪絨公主此時攬過自己的孩子們來,她的目光中映著晶瑩的淚意,對孩子們溫柔笑道,“那個姐姐說的‘格格’,是你們阿瑪的親姐姐,是額娘的嫂嫂…她是個非常好的人…”
公主腦海中忽然憶起無數往日時光,一幕一幕都漸漸回憶不清,留在回憶里漸漸發黃泛舊,她酸澀地抹去眼角的淚,她害怕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會忘了嫂嫂的聲音與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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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夜間,皇帝收到來自杭州純親王隆禧的一封手書,他躺靠在承乾宮瑜妃納蘭岫瑜的殿內,借著昏黃的燭火拆開了信箋的信封,當第一行字:“臣弟今日于杭得見皇兄先皇貴妃完顏氏其人,一撇一笑皆如往日,毫無分別…”映入皇帝的眼眸時,他的雙手早已是顫抖不已。
皇帝自臥榻上猛然起身,腦海中響起一陣陣混亂的嗡嗡之聲,他胸口中仿佛沸騰起一陣洶涌的熱意,如瘋了一般命人多點上殿內幾盞宮燈,他拼命地揉著雙眼,看了那封書信無數遍,才肯相信自己所見。
納蘭岫瑜自內殿翩然走來,坐到皇帝身側,為皇帝擦去額前的汗意,她悄聲問道,“皇上在看什么?怎么大冷的天還出了這么多的汗?”
皇帝將書信緊緊攥在手心,不敢讓任何人看見,他推開身邊的納蘭岫瑜,一句話也沒有再說。
皇帝沒有傳身邊的任何人,一路飛奔,徑直跑向完顏氏原先起居的鐘粹宮中,他推開早已塵封許久的大門,他漫步在自己已五年未曾踏足的院落,心底一時感慨萬千,卻全部哽咽在喉。
他不來此處,不是因為厭惡,而是因為懼怕,就像他曾對隆禧說的那樣,“她走的時候,朕真的疼得怕了?!彼汉舐犛贶幠穷w合歡,一時想到某年冬天,他們二人在此處嬉戲打鬧的場景。
一晃數年飛逝,他無數次擔心害怕,自己有朝一日會忘記了她的音容相貌。
皇帝推開凝花閣的門來,只見其中一物一事都如舊日,他所見的每一個角落似乎都有完顏霏的影子,她時而站在案后寫字,時而坐在窗下聽雨,時而又依靠在自己懷中說著夢話…
皇帝小心翼翼地將純親王的信箋從懷中取出,放在手心里仔細展平,惜如珍寶般地反復閱讀,讀罷后他已滿面是淚,竟不知是因喜還是因悲。
只待他抬起頭來時,他輕觸著鐘粹宮暖閣內的磚瓦,自問道,“霏兒,如果真的是你,你還會見朕么?…”
作者有話要說: 常安回來了!
寶寶們開不開心驚不驚喜??!
哈哈哈常安都已經回來了~
完顏霏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