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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寒雨潤心時

康熙九年九月初五,是新晉秀女入宮的日子,陰雨連綿已是兩日,時至今日,仍沒有要停的意思,反而絲絲如墜,雨勢愈演愈烈。

晨起梳妝時,天色初亮。我坐在銅鏡前,神色木然,往事如夢,早已逝去不可追回,當日之願,也唯有深藏於心而已。

梳妝完畢,已有黃衣內監前來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惟贊宮廷而衍慶,端賴柔嘉。完顏明若之女完顏霏,毓質名門,溫恭懋著,仰承皇太后慈諭,冊爲貴人,封號‘純’,賜居鍾粹宮,欽此?!?

我跪拜於地,雙手高舉過頭頂,接過內監手中的冊封聖旨,謝恩道:“臣妾謝皇上恩典?!?

登車拜別父母之時,我無淚可落,因不願他們再被離別之苦席捲。我揮手告別,完顏府中上上下下三十餘人皆恭送出門,街上的百姓也紛紛出門觀景。

花炮鼓樂之聲齊響,早已淹沒了家中親人的隱隱哭泣聲。

皇家御用的金頂馬車前來引路,從完顏府到秀女入宮的貞順門,都有御林軍護送。

進入紫禁城中,我從馬車上移步,坐上四人肩扛的小轎,遠遠望見遠處數名眉目似畫的秀女也都乘上了轎輦,朝自己居住的宮苑而去。

純風替我撐起紙傘,大雨簌簌而落,打在傘上,稀稀疏疏地響著,純風擡手緊緊握住我的手,“小主,就快到鍾粹宮了。”

我望著前方永無斷絕的紅牆,深深呼氣,白霧團團而上。

新入宮的秀女需先回各宮去稍作整頓,半個時辰後,去坤寧宮給皇后請安,聽其訓話。

到鍾粹宮時,杜一、路海及一名面生的小太監早已等候在宮門口,純風扶我下轎,我緩步走至那面生太監身前,那小太監不顧地上雨水冰冷,兀自而跪,“奴才蘇恆參見純貴人小主,小主萬福金安。”

我回首示意,純一便上前去扶了他起來,我緩緩向鍾粹宮內走著,問道:“你是新來鍾粹宮當差的?”

他回道:“回小主,奴才是北五所的太監,此次秀女入宮,被調來伺候小主的?!?

“好。”我淡淡開口,回首示意純風去賞,純風取了早已準備妥當的銀子,賞了杜一、路海以及新來的蘇恆。

步入暖閣後,我不禁耳目一新,我走時這裡仍是空落許久的模樣,如今卻已經有人精心佈置過了。暖閣正殿中的百寶格上碼放著各式古玩花瓶,牆上懸掛一幅俊逸行書,上寫“純良真潔”四字。

杜一前來解釋,“小主,這是皇上御筆,詮釋小主的封號的?!蔽逸p輕點頭,又緩緩踱到暖閣另一側,一旁安放著一張簡陋的臥榻,其上的裁絨褥子甚是眼熟。

我伸出手去細細撫摸,彷彿仍有他那天在此處留下的溫度,我輕笑,“純風,你還記得麼?”

純風前來扶了我的手,扶著我向內間走著,“小主,奴婢自然記得,只是小主還是不要再提的好,畢竟皇上那夜是留在鍾粹宮了,若是被別有用心的人知道了,總有她們詬病的由頭。”

我深深點頭,暗自佩服純風的思慮周全。

純風與純一忙著將帶來的物事一一安放,我則領著純雨靠在木鋪上談笑,純雨倚在我身旁,笑問我道:“姐姐,您爲何要入宮呢?您愛慕當今聖上麼?”

我方纔的笑容一僵,如凍結一般凝在面上,我收住百轉千回的心思,道:“雨兒,我……並不愛慕他。”

純雨蹙了蹙如月一般的彎眉,“那姐姐爲何入宮?嫁給如意郎君不好麼?”

我只覺得心中一涼,一時無語。暖閣中寂靜無聲,只留下仍舊不明故里的純雨,依靠在我身側。我擡眼望向窗外,見院中飛檐上的雨水汩汩而下,不斷沖刷著清灰色地面。

純風及純一收拾好了行李,從內室中走了出來,兩人面帶春風,心情尚好,見我面色微沉地坐在純雨身邊,她們兩人便疾步地走了過來,純風問道,“雨兒,你是不是說什麼惹小主不開心了?”

我見純風微有怒意,便急著攔下她,笑道:“純風你做什麼,再嚇著純雨了,她沒說什麼,我們二人在賞雨而已?!?

純雨回眸望望純風,又望望我,忽然脫口而出:“大姐,我沒說什麼啊,只問小主既然不愛慕皇上,爲什麼還要入宮而已!”

純風一聽此話,慌忙彎了腰去捂住純雨的嘴,在她耳邊囑咐道:“妹妹,以後不能這麼問了,你明白嗎?”

純風還未說完,蘇恆忽然在門口傳道:“小主,時辰到了,該去坤寧宮爲皇后請安了?!?

我應了一聲,純風便去執了傘,純一也取來了披風爲我穿好,三人隨後走出暖閣。

我走在甬道之上,所見之處都已用紅綢綵帶裝飾一新,又聽聞到宮中深處的禮樂聲大奏,忽想起一句詩來,“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此次雖不是皇帝第一次大婚,其盛況仍不可小覷。

蘇恆跟在我身側,對我道:“小主,此次入宮秀女共六名,除您以外,分別是儲秀宮馬佳雲妞榮答應,納蘭芷珠惠貴人。長春宮的鈕祜祿東珠宜常在。還有景仁宮的和常在,瓜爾佳和雙?!?

我淡淡點頭,他又繼續說道:“宮中舊時妃嬪,除卻皇后娘娘和住在承乾宮的溫僖貴妃,還有同住鹹福宮的德妃和良妃,佟嬪則住在永和殿。其中,鈕祜祿東珠,也就是宜常在,是遏必隆大人的女兒,溫僖貴妃的姐姐,只不過她是庶出,所以入宮較晚?!?

我心中心事暗涌,“從此以後,想要在她們當中明哲保身又何嘗容易?更何況我提前入宮,幫助皇帝除去禍患鰲拜,已是十分惹人注目了,再加上選秀那日與皇帝對話的特殊種種……”

半柱□□夫,我已行至坤寧宮外,但見兩側壁畫龍飛鳳舞,流光溢彩,宮門口立著兩列亭身玉立的秀女。在新入宮的秀女當中,我的位分已是最高,便隨著宮女引領,站到了秀女之首。

我微微擡眼望向宮門內的巍峨聳立的坤寧宮,想起我與皇后見面兩次,今日纔算是第一次正式的會面,心中不禁亦泛起淡淡的緊張。

寒冷的雨天裡,我的掌心卻已佈滿了汗珠,純風看出我的不安,便悄聲安慰,“小主,不必擔心,皇后說些什麼只需聽著就好。”

不多時,已聽宮內的首領太監高聲宣道:“宣純貴人、惠貴人、宜常在、和常在、榮答應入宮覲見皇后及各宮妃嬪——”

我深吸氣,拾起旗裙,跟隨著教引女官,一步一步邁入坤寧宮中。

正殿當中,皇后雍容端坐在鳳座之上,其右側端坐溫僖貴妃與德妃,左側端坐良妃與佟嬪。五人目光審視,望著緩緩而來的所有新晉宮妃。

我及其餘五人跪倒在地,跪而又起,起後復跪,接連三次,口中才道,“嬪妾參見皇后娘娘,參見各宮娘娘,恭請皇后娘娘、各宮娘娘,萬福金安。”

皇后並未痊癒,她雖笑著,語氣之中卻仍有倦怠之意,“自今日起,你我同爲皇上之妃,定要同心同德,爲皇上分憂分難,你們可聽懂了?”

“嬪妾銘記?!毙\人齊應。

我們六人起身立好之後,溫僖貴妃忽笑道:“皇后娘娘,您看各位妹妹可當真都是尤物,眉目如畫不說,氣質更是嬌媚動人,難怪咱們皇上和太后會喜歡?!?

皇后含笑點頭,卻並不接應,反倒是溫僖貴妃身旁的德妃開口道:“娘娘此言差矣,各位妹妹初入宮闈,仍是閨中女子的氣質,哪裡有嬌媚的氣質?況且,她們就算是眉目如畫,也不及娘娘一二。”

我私下望向德妃,她穿一身墨綠色的團福水紋旗裝,頂上旗頭並無過多裝飾,只兩隻攢絲累金鳳,突顯她妃位的地位。她姿色平平,既無如雪肌膚,更無動人容顏。

溫僖貴妃輕瞥德妃,“德妃過獎本宮了,本宮哪裡比得上各位妹妹年輕?更不敢當眉目如畫的謬讚。”

皇后擡手中斷二人對話,說道:“各位妹妹一路顛簸,難免不受風塵之苦,今日請安後,便回各宮休息吧。五日後合宮宴飲,爲爾等接風,爾等再正式向太后及太皇太后請安?!?

“是?!?

溫僖貴妃轉眸望向皇后,搖起手中紈扇,輕聲道:“皇后娘娘,您覺得,這批入宮的姐妹,誰會最先博得皇上青睞呢?”

皇后聞聲毫無反應,卻在不經意間將目光投擲在我面上,“本宮不是皇上,自然猜不到。”

溫僖貴妃放聲而笑,“娘娘愚鈍,你我不是已經見過那人了麼?她可是提前入宮的,皇上的知心人,皇上肯陪其賞月,聽其吹簫?!?

溫僖貴妃此話一語雙關,既讓皇后提防於我,更讓新晉秀女們互相猜疑,誰會是那個最先得到聖心的女子。不過,想必她們早已知道我提前入宮的事情,且不必理會,只是我與皇帝早已相識,如此一來,我才更有可能成爲衆矢之的。

溫僖貴妃此話一出,已置我於危難之地。

皇后倦怠起身,並不理會溫僖貴妃,她早已知道皇帝陪我賞月的事情,想必對我也無甚好感。佩月急忙迎上去扶住皇后的臂膀,皇后宮中的首領太監安意山揚起拂塵,朝衆人高聲道:“皇后娘娘風體微恙,各宮娘娘、小主,請回吧?!?

溫僖貴妃見皇后離去,衆人也開始議論紛紛,詢問彼此,誰纔是提前入宮的人。她勾起嘴角一笑,得勝般地闊步地走出了坤寧宮,她身邊的侍女慧珠緊緊跟在她身後。

到鍾粹宮時,我欣喜地望見常安侯在宮門口,便疾走兩步走至他身前,他目光灼爍,脫口道,“姐……”而後忽然話鋒一轉,旋即跪倒在地,恭敬道:“奴才見過純貴人小主。”

我心中淡淡一酸,親自彎下腰去,緊緊握住他壯實的臂膀,“安弟,起來?!彼h首,緩緩站起,而後向我笑道:“小主快快請進去吧!”

我隨著常安走入鍾粹宮,見一身明黃的俊朗君子坐在院中的廊下,獨自一人聽雨。不知爲何,見到他,我竟眼底一熱,險些落下淚來。但我極力抑制,只是恭敬行禮道,“臣妾見過皇上,皇上萬福?!?

皇帝見我進來,便笑著匆忙起身,不等我全然跪下,已將我扶起,溫聲道:“霏兒,幾日不見,朕甚是思念?!?

我眼底愈熱,他卻愈溫柔著道:“御膳房的點心你可收到了?那可是朕親自挑給你吃的。”

我用力點頭,卻仍舊不語,只怕自己開口時已有哽咽之聲。

大雨傾盆中,我告別了至親至近的父母,一人見過了陌生的宮苑,見過了巍峨高聳的坤寧宮,見過了話鋒暗藏刀鋒的后妃……

唯有他,如一絲暖陽,穿過陰雲,落在我身上,帶來那麼一點溫暖。

他見我不斷點頭,便欣慰至極地一笑,攬起手臂,將我緊緊擁入懷中。

我的旗裙裙角及袖口早已被寒冷的雨水打溼,只是人前人後,就算寒冷至極,我都是一副淡然的模樣,不肯讓後宮中的人看出的不安與惶恐。

在他面前,卻可以。

我漸漸回擁住他,他身上的龍涎香暖暖地縈繞在我身側,他只用一隻臂膀,便將我緊緊擁在懷中。

“別怕?!彼崧暟参?,彷彿已看透了我初入宮闈的不安與緊張。

我頭也不擡,只將臉深深埋在他的胸口。

或許前事仍不能忘。我仍忘不了曾許下誓言的青梅竹馬,仍忘不了眼前人曾騙我入宮的種種。只是此情此景,我只願投入他的懷抱。

無論他是誰,我是否愛慕,在這諱陌如深的宮中,唯有他可以給予我安全感。

“冷……”我淡淡脫口。他在我耳邊輕笑一聲,便逐漸用力地將我抱緊,伴我走入暖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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