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秋忙抹了淚,勉強笑道:“方才朝陽說后巷老王家的媳婦得了大病,眼瞅著不行了,素日里王大媳婦常與我們說笑的,一時傷感才都紅了眼睛。”說罷與眾丫頭說:“快收了吧,叫外人看笑話。”
不得不說,夕秋卻有大將之風,穩(wěn)重且有急智,只幾句就堵的桂澄挑不出毛病,最后一句‘外人看笑話’,可不就是說人家自己人說一回哭一回都是關起門來的體己事,與旁人無關攖。
桂澄冷笑的哼了聲,道:“你們那點子心思當旁人不清楚?我也懶得說,這回來是通知你們,老太太與三爺商量好,要去上云庵齋戒,一去有幾日,你們姑娘與李姨奶奶都跟著去,明兒寅時初就走,別去遲了叫主子等。”說罷也不等丫頭們應聲,轉(zhuǎn)身就去了。
夕秋幾個愣了愣,忙做安排,朝陽卻沒動,嘴里嘟囔著:“咱們姑娘還病著呢,冷風赫赫的去山里干嘛?老太太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三爺也不攔著。”
“素雪橫死,老太太心里能好受?這是要離菩薩近些,尋解脫呢。”思婉把話接過來說,她一說完就發(fā)現(xiàn)屋里驀地一靜,抬頭就見幾個丫頭都驚詫的看著她,思婉被看的渾身不自在,吶吶問:“看我做啥?”
丫頭們搖搖頭,各做各的去了,思華挪過身子,低聲道:“我算是知道你為啥不能留在廚房了。償”
“什么?”思婉愈發(fā)疑惑。
“你這嘴。”思華點了點她的唇,輕笑道:“別總說實話了。”
思婉臉一熱,道:“原是這樣?我說怎么我一說話,廚房里的人都眼神怪怪的,還是思華姐姐對我好,不然我還一直沒覺得如何呢。以后可少說兩句吧,自己惹禍沒什么,帶累你們可不是罪過?”
思華回頭就是一笑,道:“你這張嘴可真厲害,要是姑娘明白著,該是喜歡的。”
她一說,幾個丫頭都低了頭,滿心不是滋味。
春曉靜靜的掃了一圈也低了頭,卻不去收拾出行的東西,而是找來一盒子丹蔻粉,記著這是有一回隨三爺出去,回來時三爺買的,她用釵頭挑了一指甲蓋,點一滴花露進去,慢慢調(diào)勻,坐在桌子邊給竹偶染指甲,用水仙的葉子包的十個指頭跟粽子似的。
等夕秋幾個抽空看過來都傻了,趕忙過來問,“你干什么?你說你染指甲不是有紗布么,用水仙葉子,那……”再抬頭,窗臺一盆水仙的葉子幾乎全沒了,夕秋的臉頓時白了。
因著姑娘喜歡水仙,連走時都捧了水仙走,所以這屋里后來養(yǎng)了好幾盆不同品類的水仙花,三爺來了也撥弄著觀賞一番,現(xiàn)下卻是毀了一盆最好的。
假春曉一臉平靜,倒是坦然的一無所知。
夕秋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就在這時外頭下人紛紛請安,“三爺來了。”
夕秋一瞬間驚喜非常,似被大浪高高托起似的,臉上藏也藏不住的笑,心里想著:三爺終究還是心里有姑娘,再怎么忙也不會丟開姑娘不管。
夕秋笑臉相迎,龔炎則也是心平氣和的模樣進來的,可目光越過夕秋落在桌子上一綹沒用的水仙花葉上時,愣了愣,“怎么回事?”又一見桌上丹蔻粉,便明白了。
假春曉站起身,平靜道:“是奴婢看有一盒子沒怎么用過的丹蔻粉,便做主給姑娘染指甲,聽人用葉子包著染會有清香味兒,這屋里只有水仙的葉子,便拿來用了。”
夕秋也忙解釋:“還好沒損了水仙的根兒,過兩日還能長好。”卻見三爺捏著那胭脂盒子到眼皮底下看了看,夕秋腦子里有什么一閃,道:“這還是之前三爺給姑娘買的,因一直沒用,還剩了不少。”
龔炎則低頭瞅了一陣那盒子丹蔻粉,忽地抬頭深深的看向假春曉,眼底似有墨汁撒入深潭,一瞬間云騰霧繞,卻又很快融為一體,他微微瞇了瞇眼睛,手指間捏著的脂粉盒變了形,沉聲道:“山上冷,你們姑娘身子不好就不去了,你替她去。”
夕秋還沒明白過來,龔炎則轉(zhuǎn)身走了,還帶走了那盒丹蔻粉,而假春曉卻在后頭微微俯身,口中應“是”。
夕秋自認為有些小聰明,可這回卻是怎么也看不透這個假春曉,龔炎則走的沒了影子,她才道:“你故意的吧?故意折了水仙葉子叫三爺留意,從而看到那盒子丹蔻粉,好叫三爺想起往日與姑娘的恩愛情意,未曾想你這樣心思縝密,幸好是一心一意護著姑娘,若不然,這里真容不下你了。”
春曉瞥了眼夕秋,淡淡道:“我不懂你在說什么。”說罷轉(zhuǎn)身也去了,留夕秋站在原地苦思。
如今的春曉,理智支配思考,她不知道三爺?shù)氖桦x會有多傷心,卻知道當有一天得回那縷情魂,所有的傷心便全部席卷而來,她怕她到時承受不起。而且按那個人的規(guī)矩,這場七七四十九天的賭途,必須有三爺在,三爺不在,她和竹偶就都沒有回來的意義了。
所以適當?shù)膭佑靡恍┬⌒臋C,留住三爺也不算違心,更沒有作惡,只是這種手段像極了內(nèi)院女子爭寵,叫人用過之后有些惡心。
春曉平展的眉頭微微蹙了蹙,確實是惡心,若非老太太用親情綁住龔炎則,她是極不情愿這樣做的,太不入流了。
轉(zhuǎn)天春曉穿戴妥當,由夕秋扶著上了馬車,一路遙遙晃晃的朝上云庵去,夕秋支起車窗朝外頭覷了眼,見龔三爺騎在高大的馬背上,脊背挺拔,英姿颯爽,正感概三爺與以前的姑娘最是般配時,身邊假扮春曉的女孩兒突然抓住痰盒吐了起來。
“你怎么了?”夕秋嚇了一跳,‘啪嗒’窗子合上,她忙過去扶住假春曉。
春曉一陣陣干嘔,只覺頭昏目脹,稍稍好一些,撐著身子將夕秋撥開,眼睛在車廂內(nèi)四下仔仔細細看了一回,又翻動引枕與鋪在腳下的氈塊,伸手從矮腳桌的地盤犄角處摸出一塊如蜜蠟一般的東西,只一拿出來就聞到一股子異樣的氣味。
夕秋捂著鼻子道:“這什么呀?你不拿出來我還沒聞到,好怪的味道。”不一時又說,“快扔了,聞著頭暈。”
春曉也不認得,但總歸不會是好東西,剛要扔,想了想?yún)s頓住手,把帕子拿出來,仔細包好放在荷包里。
夕秋皺眉,“你還留著干嘛?”忽就聽車窗被敲響,春曉忙坐好,夕秋把窗子支開,見是三爺在馬上隨著車走,低聲問:“有事么?”
龔炎則雖在馬上護著老太太的車子,卻是耳力極好,聽到春曉的車窗驟然落下,便慢了幾步近前查探。
春曉道:“暈車。”
車廂里微顯昏暗的光線里一雙清泠泠的眼睛迎著他的視線,那樣平靜清冷,偏偏叫他有一瞬的窒息,龔炎則抿了抿唇,“你下來,把帷帽戴上。”
春曉果真就下了馬車,夕秋在后頭看的眼睛都直了,下了馬車后,春曉就立在龔炎則的馬前,微微仰著頭,眼里映著龔炎則俊美的面龐。
龔炎則一伸手,將她拽上了馬背,就坐在他身前,不待她坐好,龔炎則一聲“駕!”兩腿拍了拍馬肚子,馬跑了起來,慢跑著過了老太太的車駕,龔炎則與趙福交代:“護好老太太。”說罷馬噌的躥了出去,奔騰著朝遠處去了,留下身后一團灰塵。
趙福被嗆的咳嗽了兩聲,也沒在意,只對兄弟們道:“都驚醒著點!”
“是……”隨從們大聲應下。
老太太在車里睜著渾濁的眼睛看了看,因問:“外頭怎么回事?”
桂澄小心翼翼的輕聲回道:“是三爺帶著春曉快馬走了,想必又是春曉起了什么幺蛾子,叫三爺心軟了。”
老太太皺了皺眉,手里捻著佛珠,道:“無妨,跟死人不必計較太多。”
桂澄渾身一寒,再不敢多言,縮著身子靠到一邊去了,這回她終于不用做粗使丫頭回到屋里侍候老太太,本以為是好運來了,不想竟得知月盈被賣、素雪慘死,嚇的她也不敢耀武揚威,老太太又和以前很不一樣,整天陰陽怪氣的,若非三爺在時一團慈悲和氣,三爺一走便陰沉著臉,著實駭人。
再說龔炎則帶著春曉,一路飆馳,春曉的帷帽被冷風刮的糊在臉上,只把人悶的透不過氣,忍不住把帷帽摘了,緊跟著大口呼氣,即便沖進鼻端都是冰冷刺骨的風,也好過被憋死。
龔炎則一直看著前方,余光里卻全是身前的女子,但見她把帷帽摘了,冷厲道:“戴上!”
“很悶。”春曉淡淡解釋道。
“爺讓你戴上你聽不見?是不是想讓爺把你丟下去!”如今龔炎則五臟六腑,連同骨子里都是怒火,無時無刻不在燃燒,恨不得把自己燒成灰,把別人也拉下地獄,受一受他說不出的苦楚。
春曉分析了一下目前馬兒奔跑的速度,還有兩旁光禿禿的官道,摔下去定不會好過,又想龔炎則讓她戴帷帽就是防止別人看到她的臉,于是她身子一歪,在馬上收回一條腿,側(cè)身半坐著摟住龔炎則的腰,將臉深深埋進他懷里,如此既暖和,又不會被別人看到,一舉數(shù)得。
龔炎則卻是身子一僵,兩腿不自覺的把馬肚子夾的越來越緊,馬兒吃痛,撒開蹄子狂奔亂跳,差點把兩個人一起跌下去,他忙松了松馬,又勒緊韁繩,黑著臉咬牙道:“你作死!”
耳邊傳來春曉平靜無波的回答,“沒有,這樣挺好,我太冷了。”
“冷?冷就能投懷送抱?你怎么不說是蓄謀勾丨引?”龔炎則說是說,卻慢慢把速度慢下來,讓風來的輕緩一些。
“奴婢自來就在三爺懷里,并沒有投懷送抱,更沒想過勾丨引。”春曉想了想,又道:“您禁不住女人勾丨引?”
龔炎則一口銀牙咬碎,什么冷不冷熱不然的,大喝一聲“駕!”策馬去了,只跑了一陣還是把身上的披風拽了拽,蓋住身前女子。
兩人先一步到達小云山腳下,卻見凋敝的樹林邊蓋起一間草屋,草屋前頭搭了草棚子,冷風中,草木簌簌作響,周圍圍半圈柵欄,有個瘦弱的身影在院子里劈柴。
龔炎則來到近前,此去上山要步行,正想著下馬,就見砍柴的人轉(zhuǎn)身抬頭,竟是個濃眉大眼的少年,少年看見他們扭頭就朝屋里喊:“干娘,來客了!”
屋里并沒人應聲,少年轉(zhuǎn)頭對龔炎則道:“客人要吃碗湯面么?上山拜佛都是趕早來的,走到這也都餓了,熱熱乎乎吃上一碗,上山也有力氣,您來一碗吧。”竟是熟稔的買賣腔調(diào)。
龔炎則余光里掃了眼假春曉,道:“來兩碗,再配些小菜,沏一壺熱熱的茶來,一會兒還有人到。”
少年脆聲應了,又道:“先說好,茶是沉的,看客人一身氣派,只怕吃不慣,倒不如多來幾碗面湯,又解渴又解餓。”
“也可。”在外行走,龔炎則歷來不多講究,隨后低下頭看懷里的假春曉,但見半張臉微紅,呼吸綿沉,竟是睡著了,龔炎則一聲冷笑,拍了拍她的臉,“醒來,侍候你家爺用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