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泉城東面的丘陵枝繁葉茂,松樹從四面八方圍攏,仿佛沉默的灰綠色士兵組成的軍團。進本站。
機靈狄克說海邊的路最近,也最好走,因此一路上海灣很少離開視線。隨著前進,岸邊的市鎮和村莊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稀疏。夜幕降臨時,他們找到一家客棧。克萊勃跟其他旅行者一起睡通鋪,布蕾妮則為自己和波德瑞克要了一間房。“我們三人共享一張床更劃算,小姐。”機靈狄克建議,“如果你不放心,把劍放中間。老狄克是個正派人,他像騎士一樣有風度,他的誠實好比白晝的太陽。”
“白晝正在縮短。”布蕾妮指出。
“好吧,也許是這樣。如果你不放心,我睡地板你睡床怎么樣,小姐?”
“不能睡我的地板。”
“看來你一點兒也不信任我。”
“信任跟金幣一樣,要靠行動來掙取。”
“隨你怎么說,小姐,”克萊勃說,“但到了北邊,沒有路的地方,你不得不信任狄克。假如我拿劍指著你要金幣,誰會阻止呢?”
“你沒劍。我有。”
她“砰”的一聲關上門,然后站在原地傾聽,直到確信他已走開。不管狄克·克萊勃有多機靈,他畢竟不是詹姆·蘭尼斯特,不是瘋鼠,甚至不是亨佛利·瓦格斯塔夫。他瘦骨嶙岣,食不果腹,唯一的防具是一頂銹跡斑斑、布滿凹痕的半盔。他沒劍,只有一把帶豁口的舊匕首——所以,只要她保持清醒,他便構不成威脅。“波德瑞克,”她說,“將來沒有客棧給我們住,而我不信任我們的向導。所以每次野營之后,當我睡覺時,你能不能留心看著點?”
“一直不睡,小姐?爵士?”他想了想,“我有劍,假如克萊勃想傷你,我殺了他便是。”
“不,”她堅決地說,“你不要跟他打。我只要你在我睡覺時監視他,假如他有任何可疑行為,立即弄醒我。放心,我醒得很快的。”
結果第二十天停下飲馬時,克萊勃就露出了本色。布蕾妮走到灌木叢后面去方便,她蹲在那里,聽到波德瑞克說,“你干嗎?離遠點兒。”完事之后,她拉起褲子,回到路上,發現機靈狄克正在擦去手指上的面粉。“鞍囊里沒有金龍,”她告訴他,“我把金幣放身上了。”一部分金幣放在她腰帶上系的錢袋里,其余的藏在衣服內側縫的兩只口袋中。鞍囊上鼓鼓的大錢包塞滿了大大小小不同面值的銅幣和銅板,銅星幣與銅麥幣……還有讓包袱顯得更加鼓鼓囊囊的白面粉,那是自暮谷城出發前的早晨,她特意問七劍客棧的廚子買的。
“狄克沒惡意,小姐。”他晃晃沾著面粉的手指,以示無辜。“我只想確認你到底有沒有答應我的金龍。這世上騙子多,正派人容易上當。不過還好,你不是騙子。”
布蕾妮希望他帶路的水平比偷東西強一些。“出發吧。”她再度翻上馬背。
狄克喜歡邊騎邊唱歌,但沒唱過一首完整的歌,總是東一節,西一段的。她懷疑他的目的是討她喜歡,好令她放松警惕。有時他還試圖讓她和波德瑞克一起唱,不過沒有成功。男孩太害羞,舌頭也笨,而布蕾妮從不唱歌。你會唱歌給父親聽嗎?在奔流城,史塔克夫人曾經問過她,為藍禮呢?她沒有,從來沒有,盡管她心里很想……真的很想……
機靈狄克不唱歌時就說話,給他們講蟹爪半島的故事。他說,每一個幽暗的山谷都有其領主,但只有對付外人時才會聯合起來。他們的血管里流著濃濃的先民之血。“安達爾人試圖奪取蟹爪半島,結果在山谷中流血,在沼澤中淹死,處處碰壁。后來他們的漂亮女兒靠親吻贏得了他們強壯的兒子用劍無法獲取的東西——是的,他們征服不了我們,轉而用婚姻來滲透。”
暮谷城達克林家族的國王們曾試圖將領地延伸至蟹爪半島,女泉城的慕頓家族,包括后來蟹島的賽提加家族也嘗試過。然而蟹爪半島的居民熟悉本地的沼澤與森林,外人無法比擬,如果形勢危急,他們還能消失在丘陵中蜂窩般的山洞里。不跟外敵作戰時,大家就窩里斗,家族血仇如同山間的沼澤一般又黑又深。有時某位英雄會為蟹爪半島帶來暫時的和平,但等他死去,一切又恢復原狀。路西法·哈迪伯爵是偉大的領主,布倫兄弟也一樣,老克萊克波恩比他們更勝一籌,但克萊勃是最強大的。狄克仍然不肯相信布蕾妮從沒聽說過克萊倫斯·克萊勃爵士的英雄事跡。
“我干嗎撒謊?”她反問,“每個地方都有當地的英雄。比如我住的地方,歌手們歌頌摩恩的加勒敦爵士,完美的騎士。”
“加勒什么什么爵士?”他嗤之以鼻,“沒聽說過。他哪里完美了?”
“加勒敦爵士是一位英勇的戰士,連天上的處女神都為之傾心。于是她送給他一把魔劍,作為愛的信物。這把劍被稱為‘正義之淑女’,沒有凡間的武器能與她匹敵,也沒有凡間的盾牌能承受她的親吻。加勒敦爵士終其一生都驕傲地佩帶著‘正義之淑女’,但只拔出過三次。他不愿用‘正義之淑女’對付凡人,因為她太過強大,會令戰斗不公平。”
克萊勃認為這太可笑了。“完美的騎士?聽起來是個完美的傻瓜。一把從來不用的魔劍有什么意義?”
“榮譽,”她說,“意義在于榮譽。”
這令他笑得更厲害。“克萊倫斯·克萊勃爵士可以拿你們的完美騎士來擦他毛茸茸的屁股,小姐。要我說啊,假如教克萊勃爵士遇上,輕語堡的架子上又得多一顆血淋淋的頭顱了。‘早知道我該使用那柄魔劍’,它會對其他腦袋抱怨,‘早知道我該使用那柄魔劍。’”
布蕾妮忍不住微笑。“也許吧,”她承認,“但加勒敦爵士不是傻瓜。面對一個身高八尺、騎野牛的對手,他很可能亮出‘正義之淑女’。他們說他曾用她殺死一條龍呢。”
機靈狄克不為所動:“克萊克波恩也跟龍搏斗過,而且不需要什么魔劍。他只不過將龍的脖子打了個結,這樣它每次噴火都會燒到自己的屁股。”
“那伊耿和他的妹妹們到來時克萊克波恩在干什么呢?”布蕾妮問。
“你要知道,那時候他已經死啦,小姐。”克萊勃橫了她一眼。“伊耿派妹妹來蟹爪半島招安,就是那個維桑尼亞。領主們聽說了赫倫王的下場,他們可不是傻瓜,因此都屈膝臣服了。王后收他們作直屬封臣,承諾他們無須向女泉城、蟹島或暮谷城效忠。然而這沒能阻止可惡的賽提加家族派人來東岸征稅。哼,假如他派的人夠多,也許有幾個可以活著回去……從始到終,我們只效忠自己的領主和國王。真正的國王。不是勞勃一家子。”他啐了一口,“在三叉戟河,跟雷加王子一起奮戰的有克萊勃、有布倫,也有鮑格斯,御林鐵衛里面也有過我們的人,包括一位哈迪,一位凱佛,一位潘恩,三位克萊勃——克萊蒙特、盧伯特和七矮個,克萊倫斯。其實他有六尺高,但比真正的克萊倫斯爵士要矮。總而言之,我們蟹爪半島人全是巨龍家族的模范臣民。”
他們向東北方前進,行人不斷減少,直到最后,再也找不著客棧了。海灣旁的道路上野草已經多過車轍。當晚他們在漁村棲身。布蕾妮付給村民一些銅板,住進草棚。進去之后,她和波德瑞克占據閣樓,并把梯子抽掉了。
“你留我一個在下面,我完全可以偷走你們的馬,”克萊勃在底下喊道,“最好把它們也趕上樓梯,小姐。”她沒理睬,于是他繼續說,“今晚要下雨的。冰冷難熬的雨。你和波德睡得暖暖和和,可憐老狄克一個人在下面瑟瑟發抖。”他搖搖頭,一邊嘀咕,一邊在干草上鋪好鋪蓋,“沒見過像你這么疑神疑鬼的處女。”
布蕾妮在斗篷底下蜷起身子,波德瑞克則于一旁打哈欠。我并非生來就這么疑神疑鬼,她有些想朝下面的克萊勃叫喊,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相信所有人都跟父親一樣高尚。即便他們夸贊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夸贊她聰明伶俐,身材高挑,舞蹈優美,她也深信不疑。羅伊拉修女為她揭開了謎底。“他們只為討你父親大人歡心,”修女說,“你要在鏡子里去發現真相,而不是在人們的舌尖上。”這是一個殘酷的教訓,她每每想起就會痛哭流涕,但這個教訓也讓她能在高庭忍受海爾爵士及其朋友們的游戲。活在世上,處女必須多一點懷疑,否則早就不是處女了,她想著想著,下起雨來。
苦橋的團體比武中,她逐個揪出她所謂的追求者們,依次擊敗:法洛、安布羅斯、布希、馬克·慕倫道爾、雷蒙德·內蘭、“鸛鳥”威爾……她踏過哈利·索耶的身軀,擊碎羅伯特·波特的頭盔,給他留下一道丑陋的傷疤。等他們統統倒下,圣母又將克林頓送到她面前。羅蘭爵士這回拿的是劍,不是玫瑰,而她給予他的每記痛擊都比親吻更甜蜜。
當天最后一個面對她怒火的人是洛拉斯·提利爾。他沒向她獻過殷勤,甚至根本沒看過她一眼,但那天他的盾牌上有三朵金玫瑰,布蕾妮痛恨玫瑰,看到它們,立刻激起了她狂暴的仇恨。
睡著之后,她夢到那場戰斗,夢到詹姆爵士親手將彩虹披風系到她的肩頭。
第二十天早晨,雨還在下。吃早餐時,機靈狄克建議等雨停了再走。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明天?兩星期?等到夏天重新降臨?不。我們有斗篷,而路還長著呢。”
雨下了整整一天,腳下的狹窄小道很快變成泥漿水潭。樹光禿禿的,持續降雨令落葉變得像浸透水的棕色地毯。盡管狄克的斗篷有松鼠皮襯里,但他還是濕透了,她看得出他在發抖,不由得感到片刻同情。顯然,他一直吃不飽,她疑惑地想,不知是否真有走私者的山洞或叫做輕語堡的廢墟。饑不擇食的人會孤注一擲。也許一切都是騙局。她的疑惑越來越深。
雨水沖刷仿佛是天地間唯一的聲響。機靈狄克一個勁兒只顧著向前跋涉。于是她多了個心眼,發現他總是弓著背,仿佛低伏在馬鞍上就能保持干燥。這回,黑暗降臨時,附近沒有村落,也沒有可以提供遮蔽的樹林。他們被迫在潮線上方第五十十碼處的巖石群中露宿。至少巖石可以擋風。“今晚最好有人守夜,小姐,”她正努力點燃一堆浮木,克萊勃告訴她,“像這樣的地方也許會有吧唧腳。”
“吧唧腳?”布蕾妮懷疑地看了他一眼。
“它們是怪物,”機靈狄克津津樂道地解釋,“看上去很像人,走近觀察才能發現蹊蹺,它們的腦袋太大,而正常人長頭發的地方,它們長的是鱗片。它們的皮膚像魚肚子一樣白,手指之間有蹼,身體濕乎乎的,散發出魚腥味,肥厚的嘴唇包著一排排針尖般鋒利的綠牙齒。有人說先民已將它們趕盡殺絕,這可不是真的,它們還會在夜里出沒,偷走壞小孩,長蹼的腳走路時發出‘吧唧吧唧’的輕微聲響。它們把女孩留著繁衍后代,吃掉男孩,用尖利的綠牙齒撕咬人肉。”他沖波德瑞克咧嘴一笑。“它們會吃了你哦,小子,它們會把你活活吃掉。”
“假如它們想試試看的話,我就殺了它們。”波德瑞克摸摸自己的劍。
“哦,你去殺吧,你去殺吧。吧唧腳可不容易對付。”他又沖布蕾妮眨眨眼,“你不是不乖的小女孩吧,小姐?”
“不。”我只是個傻子。木頭太濕,不管布蕾妮用鋼鐵和燧石怎么打,都無法點燃。木柴冒出一點煙,僅此而已。最后她厭煩了,往巖石上一靠,拉起斗篷蓋住自己,準備挨一個寒冷潮濕的夜晚。她啃著硬邦邦的腌牛肉,一邊夢想熱餐,而機靈狄克唾沫橫飛地講述克萊倫斯·克萊勃爵士大戰吧唧腳之王。他講故事十分生動,她不得不承認,但帶著小猴子的馬克·慕倫道爾也很有趣。
由于下雨的關系,看不到日落,而天色陰郁,也看不到月亮升起。漆黑的夜晚沒有星光,克萊勃講完故事便睡著了,波德瑞克也很快打起鼾來。布蕾妮背靠巖石坐著,聆聽海浪。你也在海邊嗎,珊莎?她心想,你在輕語堡等待永遠也不會來的船嗎?你跟誰在一起?有人出錢讓三個人搭船,是小惡魔加入了你和唐托斯的隊伍,還是你找到了自己的小妹?
那是一個漫長的夜晚,布蕾妮萬分疲倦。背靠巖石,任憑雨水輕輕拍打全身,眼瞼越來越沉。她一共打了兩次盹,第二十次是突然醒來的,心怦怦直跳,確信有個人正俯視著自己。她四肢僵硬,斗篷纏繞在腳踝上,慌忙踢開它站起來。狄克蜷在一塊巖石邊,半埋于沉甸甸的潮濕沙土中,沉睡。一個夢。只是夢。
也許拋下克雷頓爵士和伊利佛爵士是個錯誤,他們看上去是正派人。假如詹姆跟我在一起,她心想……但他是御林鐵衛的騎士,理應留在國王身邊,而且我想要的是藍禮。我發誓保護他,失敗了;我發誓替他復仇,也失敗了;我跟隨凱特琳夫人出走,結果又辜負了她。風向變化,雨水順著臉頰流淌,匯成小溪。
次日,路面縮減成一條鵝卵石窄道,到最后僅剩下一絲痕跡,接近正午時分,突然在一堵風蝕的懸崖下終止。懸崖上方,一個小城堡突兀地俯瞰著海浪,鉛灰色天空映襯出三座歪歪扭扭的塔樓。“這就是輕語堡?”波德瑞克問。
“這他媽的像廢墟嗎?”克萊勃啐了一口。“那是恐穴堡,老布倫大人的居城。但是路到此為止,從這兒往前只有松樹與我們做伴。”
布蕾妮仔細觀察懸崖,“怎么上去?”
“簡單,”機靈狄克撥轉馬頭,“跟緊狄克就好。吧唧腳專抓掉隊的人。”
上坡的路原來隱藏在石縫之間,乃是一條陡峭嶙岣的石頭小徑,大部分是天然形成的,但時不時有鑿刻出來的階梯,使得攀登可以容易一點。周圍盡是千百年來風化雨蝕的峻峭石壁,有些地方,巖石呈現出稀奇古怪的形狀,很是奇妙——攀緣途中,機靈狄克依次指點。“那是食人魔的腦袋,看到沒?”他說,布蕾妮露出微笑,“那是一條石頭龍,一邊翅膀在我父親小時候就掉了。那是它的乳··房,好像老太婆下垂的奶子。”他瞥了一眼她的胸口。
“爵士?小姐?”波德瑞克說,“有一個騎馬的人。”
“哪里?”沒有哪塊巖石讓她覺得像是騎馬的人。
“在路上。不是石頭騎手。是真的騎手。跟在我們后面。在下面。”他指著說。
布蕾妮在馬鞍上扭轉身。他們已經爬得相當高,可以看到沿岸方圓好幾里格的情況。那個人騎馬順著他們的來路前進,只落后兩三里。真的是陷阱?她懷疑地瞥向機靈狄克。
“別斜眼看我。”克萊勃說,“不管他是誰,跟機靈老狄克一點關系也沒有。很可能是布倫的人,打仗回來。或許是個四處游蕩的歌手。”他扭頭啐了一口。“我能肯定他不是吧唧腳。那種東西不騎馬。”
“是的,”布蕾妮說。至少這一點大家都認同。
最后幾百尺的攀登最為陡峭兇險。松動的鵝卵石在馬蹄底下滾動,稀里嘩啦沿著身后的石道墜落。當他們從石縫中鉆出來時,已經位于城堡底下。一張臉湊在胸墻上探視,然后消失了。布蕾妮覺得那是個女人,她把想法告訴了機靈狄克。
他也同意。“布倫太老,爬不上城墻走道,而他的兒孫們參戰去了。剩下的全是女人,外加個把流鼻涕的小孩。”
她差點開口追問向導,布倫大人支持哪個國王,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布倫的兒子們不在,其中有些或許不會再回來。我們今晚得不到款待。一座滿是老人、婦女和兒童的城堡幾乎不可能為全副武裝的陌生人打開大門。“你是不是認識布倫大人?”她問機靈狄克。
“以前認識,或許認識。”
她瞥了一眼他上衣的胸口:松散的線頭,有片參差不齊的區域布料顏色比較深,顯然原本有個紋章,后來被撕了下來。她頓時明白自己的向導是個逃兵。那名騎手會不會是他的袍澤呢?
“我們繼續前進,”他催促,“否則布倫就會不放心了。你知道,女人也會用十字弓。”克萊勃指指聳立在城堡后面的石灰巖山嶺,山坡上是一片樹林。“從這里開始沒有路,只能跟隨溪流和獵物小徑行進,但小姐你不用擔心,機靈狄克熟悉這地方。”
這正是布蕾妮所擔心的。風沿懸崖頂端一陣陣吹過,她嗅到陷阱的味道。“那騎手怎么辦?”除非那匹馬會在海浪中行走,否則他就是沖著懸崖而來的。
“騎手怎么辦?媽的,假如他是打女泉城來的笨蛋,絕不可能找到我們上山的小路。再說,即使給盯上了,我們也能在森林里甩掉他。明白嗎?從這里開始,沒有路了。”
只有我們的足跡。布蕾妮疑惑地盤算,是不是應該拿起武器,就在這里跟騎手決斗。如果他是流浪歌手或布倫大人的兒子呢?那我就成了個十足的傻瓜。她覺得克萊勃說的有些道理。如果到明天他仍跟在后面,我再對付他好了。“隨便吧。”她一邊說,一邊撥轉馬頭朝樹林行去。
布倫大人的城堡在背后漸漸縮小,很快消失在視野中。哨兵樹和士卒松聳立四周,仿佛高大的綠色長矛直刺天空。森林地面上鋪著一層掉落的針葉,有城墻那么厚,點綴著松果,淹沒了馬蹄。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但在松林里,幾乎感覺不到雨點。
森林里前進的速度也比較緩慢。布蕾妮催馬在綠色幽影中穿行,撥開無數伸展的枝條。這里很容易迷路,她意識到,每個方向看上去都一樣。連空氣仿佛也是灰綠色的,寂靜無聲。松枝劃過手臂,刺耳地刮擦著新漆的盾牌。隨著時間推移,詭異的氣氛讓她越來越不安。
機靈狄克似乎也有同樣的困擾。眼看著夜幕逐漸逼近,他唱起歌來:“這只狗熊,狗熊,狗熊!全身黑棕,罩著毛絨……”他的嗓音像扎人的羊毛褲。松林吸走了歌聲,猶如吸掉風和雨。不一會兒,他停下來。
“這里不好,”波德瑞克說,“不是個好地方。”
布蕾妮不愿意再加重旁人的負擔,“松林陰森森的,但說到底也只是樹林子罷了。沒什么好怕的。”
“那吧唧腳呢?還有那些腦袋?”
“真是個聰明孩子。”機靈狄克笑道。
布蕾妮惱火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吧唧腳,”她告訴波德瑞克,“更沒有什么腦袋。”
山嶺高低起伏。布蕾妮發現自己在祈禱機靈狄克的誠實,祈禱他真的知曉目的地。如果單憑她自己,甚至不定能再回到海邊。無論白天黑夜,天空都布滿濃密的灰色陰云,沒有太陽和星星助她辨認方向。
當晚,他們早早扎營,營地位于一座山嶺之下,閃著綠光的沼澤邊緣。在灰綠色反光中,前方的地面看起來相當堅實,但等騎過去,泥巴一直沒到馬肩。他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折回比較堅實的地方立足。“沒關系,”克萊勃保證,“我們待會兒回山上去,然后換一個方向下來。”
第二十天的進展仍然不大。陰暗的天空下,斷斷續續的雨水中,他們騎過松林和沼澤,經過水塘、山洞以及一座座荒廢的古老要塞,要塞的石塊上覆滿苔蘚。每堆石頭都有一個故事,機靈狄克娓娓道來。照他的說法,蟹爪半島人用血來澆灌松樹。布蕾妮的耐心快耗盡了。“還有多遠?”她終于發問,“我們一定見識過了蟹爪半島的每一棵樹。”
“根本沒有,”克萊勃反對。“不過我們快到了,看哪,樹木越來越稀疏,靠近狹海了。”
他口中的小丑或許就是我自己在水塘里的倒影,布蕾妮心想,然而走了這么遠,沒法回頭。她委實疲乏極了,長時間騎馬,更令大腿僵硬似鐵。最近,她每晚只睡四小時,睡覺時還堅持讓波德瑞克看護著。如果機靈狄克想做沒本錢的買賣,她可以肯定就是在這里動手,在他熟悉的地盤內動手。他可以將他們引進強盜窩,那兒有跟他一樣陰險的同伙;也可以領著他們兜圈子,等騎手趕上來。自離開布倫大人的城堡后,他們沒再見到那人的蹤跡,但這并不意味著甩掉了尾巴。
某天晚上在露營地附近踱步時,她忽然想,也許我不得不回頭干掉追兵。這想法讓她很不安。難怪,她以前的教頭便常常質疑她的意志。“你有男人的力量,”古德溫爵士不止一次告誡她,“但還是一副女人心腸。在院子里手持鈍劍訓練是一回事,將一尺長劍刺入他人腹中,并看著對方眼中的光芒漸漸消失,那又是另一回事。”為了讓她更堅強,古德溫爵士派她去父親的屠宰場,宰殺羊羔和乳豬。嘶鳴的乳豬和尖叫的羊羔很像被嚇壞了的小孩子,等屠宰完畢,布蕾妮已是淚眼朦朧,沾滿鮮血的衣服只好交給女仆拿去燒掉。然而古德溫爵士還不滿意,“豬崽畢竟是豬崽,跟人不同。我當侍從時和你一樣年輕,當年我有個朋友又強壯、又快速、又敏捷,是訓練場上的英雄。我們都認為,有朝一日,他定能成為杰出的騎士。然后戰爭打到石階列島,我親眼看著我這位朋友將對手逼得跪倒在地,并打掉了對手手中的斧子,但當他要結果那人時,遲疑了片刻。在戰場上,片刻就等于一生。只見那人拔出匕首,插進我朋友盔甲間的縫隙中。他的力量、他的速度、他的英勇,所有艱苦訓練得來的技藝……不如戲子放的屁。一切的一切,全因為他正該痛下殺手時畏縮了。千萬記住這點,小妹妹。”
我會記住的,在那片松林里,她就著回憶發誓,然后坐到巖石上,拔出劍來,反復打磨。我會記住的,我祈禱自己不要畏縮。
第二十天早晨陰冷灰暗,根本看不見太陽升起,但當天色由黑暗轉為灰白,布蕾妮知道是準備馬鞍的時候了。他們回到松林里,機靈狄克在前面帶路,布蕾妮緊緊跟隨,波德瑞克騎馬斷后。
城堡毫無預警地出現在面前。片刻之前他們還在森林深處,一里又一里漫無目的地走著,除了松樹什么也看不到。然而當繞過一塊巨石,豁口赫然出現在前方,又走一里路后,森林突然到了盡頭。再過去是天空與海……還有一座古老破落的廢棄城堡,矗立在懸崖之巔,雜草叢生。“這就是輕語堡,”機靈狄克說,“聽,那些腦袋在說話呢。”
波德瑞克張大了嘴巴,“我聽見了。”
布蕾妮也聽見了。輕微的低語聲從地下和城堡內傳來,越是靠近懸崖,聲音就越大。原來是海水,她突然意識到,海水在懸崖下侵蝕出一個個空洞,當波浪穿過地底空穴和通道時,便會發出隆隆響聲。“沒有什么腦袋,”她說,“你們聽到的低語是海浪發出的。”
“海浪才不會低語呢。是腦袋。”
城堡由沒涂灰漿的古老巖石搭建而成,每塊石頭各不相同。巖石縫隙間長著厚厚的青苔,地基底下冒出一棵棵樹木。大多數古城堡都有神木林,看樣子,輕語堡也一樣。布蕾妮將母馬牽到懸崖邊,那里的圍墻已告崩塌,亂石堆上長出一簇簇有毒的紅色蔓藤。她將馬系在一棵樹上,然后壯著膽子盡量移到山崖邊。下方第五十十尺處,波浪涌入一座殘塔,塔樓后面是一個大山洞的入口。
“舊燈塔,”機靈狄克走到她身后,“當我只有波德一半大的時候,它就倒塌了。本來有階梯從這里通往山洞,可惜懸崖垮塌時消失無蹤。后來走私者不再到這里登陸,因為以前可以把小船直接劃進洞里,現在不行。看到沒?”他一只手搭在她背后,另一只手指指點點。
布蕾妮不由得起了雞皮疙瘩。只需推一把,我就會摔下去跟殘塔做伴。她連忙退后一步,“把手拿開。”
克萊勃扮個鬼臉。“我只不過……”
“我才不管你怎么想。城門在哪兒?”
“在另一邊,”他猶豫不決。“你那小丑,他不是個記仇的人吧?”他不安地問。“我的意思是,昨晚我剛想到,他也許會生機靈老狄克的氣,因為我賣給他地圖,而且事先沒說明走私者已不在這里登陸了。”
“你馬上就能拿到金幣,這筆錢完全夠你退還他支付的費用。”布蕾妮無法想象唐托斯·霍拉德能構成任何威脅,“要是他真在這里的話。”
他們繞城墻走了一圈。城堡是三角形,每個角都有方形塔樓。城門幾乎完全腐朽,布蕾妮伸手去拉,結果木頭立刻斷裂,潮濕的長條形碎木剝落下來,半扇門砸到她身上。城堡里有更多的深綠陰影,森林早已翻越墻壁,吞沒了主堡與外庭。大門后有道鐵閘,齒尖深陷入泥濘的地表,鐵門上都是紅色銹跡,當布蕾妮搖晃時,它紋絲不動。“很久沒人用了。”
“我可以爬進去,”波德瑞克提議,“從懸崖邊上。那兒的墻都倒了。”
“不行,太危險。那兒的石頭是松的,而且紅色的蔓藤有毒。找門吧,城堡定然有邊門。”
他們果然在城堡北面找到了邊門,半藏在一大叢黑莓樹后面。莓子已被摘光,灌木叢也被砍掉了很多,辟出一條小徑,通往那扇門。這些砍掉的斷枝讓布蕾妮憂心忡忡。“不久前,剛剛有人經過。”
“是你的小丑和女娃兒們,”克萊勃道,“瞧,我說的話是真的。”
珊莎?布蕾妮無法相信。即便唐托斯·霍拉德那樣的醉鬼,也不至于糊涂到帶她來這么荒僻的地方。廢墟中有古怪,史塔克女孩不大可能在這里……但她必須去查個清楚。確實有人在,她心想,需要躲起來的人。“我進去,”她說,“克萊勃,你跟我一道。波德瑞克,我要你看馬。”
“我也要進去。我是個侍從。我可以戰斗。”
“所以我才要你留在原地。瞧,林子里也許有歹徒,馬匹不能沒人保護,否則萬一出了事,我們怎么回去呢?”
波德瑞克伸出一只腳在石頭上蹭了蹭:“遵命!”
她擠進黑莓叢中,拽拉生銹的鐵環。邊門卡了一會兒,然后陡然打開,伴隨著門鏈刺耳的抗議。這聲響讓布蕾妮脖子后面汗毛直豎。她拔劍出鞘,即使穿著鎖甲和熟皮甲,仍舊感覺像光著身子。
“走啊,小姐,”機靈狄克在她身后催促,“你怕什么呢?老克萊勃死了一千年了。”
我怕什么呢?實在太傻了,布蕾妮告訴自己。那聲音不過是海浪在城堡底下的空穴中無休止地沖刷,隨著波浪起伏時高時低。然而它聽上去確實像是低語,片刻之間,她似乎看到那些腦袋,擺在架子上,互相低聲咕噥。“早知道我該使用那柄魔劍。”其中一個說,“早知道我該使用那柄魔劍。”
“波德瑞克,”布蕾妮說,“我的鋪蓋卷里有把帶鞘的劍。把它拿過來。”
“是,爵士。小姐。這就去拿。”男孩奔過去。
“劍?”機靈狄克撓撓耳背,“你手上有一把了,還要另一把干什么?”
“這把給你。”布蕾妮劍柄向上交給他。
“真的?”克萊勃猶猶豫豫地伸出手,仿佛那把劍會咬人一樣,“疑神疑鬼的處女給老狄克一把劍?”
“你知道怎么使劍吧?”
“嚇!我是克萊勃家的人,”他接過長劍,“我有老克萊倫斯爵士的血統。”他在空中揮了一下,朝她咧嘴笑笑,“人們常說,領主都是靠劍起家的。”
波德瑞克·派恩小心翼翼地捧著“守誓劍”回來,好像捧著一個嬰兒。目睹那華麗的劍鞘和裝飾的純金獅子頭,機靈狄克打了個呼哨,但等她抽出劍來,練習劈砍,他立刻安靜下來。它連發出的聲響都比普通的劍來得銳利。“跟緊我。”她囑咐克萊勃,隨即側身潛入邊門,低頭躲過門上方的拱梁。
簇葉叢生的外庭出現在面前,左邊是大門,還有一座崩塌的馬廄,畜欄里多有小樹頂出來,穿透褐色的干茅草屋頂。右邊有一條腐爛的木樓梯,向下通往黑漆漆的地牢或者地窖。主堡成了一堆長滿綠色和紫色苔蘚的亂石,院子里滿是野草和掉落的松針,一排排一列列莊嚴肅穆的士卒松四處挺立,但在它們中間有一棵蒼白的異類,一棵細窄的小魚梁木,樹干白得像純潔的處女,深紅色葉子隨著枝杈延伸舒展。再過去便是倒塌的城墻,空曠的天空和海……
……以及一堆篝火的余燼。
低語聲持續不斷地在她耳邊嘀咕。布蕾妮跪倒在火堆邊,撿起一根焦黑的樹枝,嗅了嗅,又撥撥灰燼。昨晚有人生火。或者是在向過往船只發信號。
“喂——”機靈狄克喊,“有人嗎?”
“安靜。”布蕾妮告誡他。
“有人躲起來了。有人想打量打量我們,然后再現身。”他走到通往地下的樓梯跟前,向黑暗中張望。“喂——”他又喊,“下面有人嗎?”
布蕾妮看見一棵小樹搖晃了一下。灌木叢中鉆出來一個人,渾身泥塵,仿佛是從地底冒出來的植物。他手握一把斷劍,但她在乎的不是這個,而是他的臉,小眼睛,寬闊扁平的鼻子。
她認得那鼻子。她認得那雙眼睛。他的朋友們管叫他“豬崽”帕格。
一切仿佛在一個心跳之間發生。第二十個人悄悄從井邊爬上來,聲音比蛇滑過潮濕的樹葉還要輕。他戴一頂鐵半盔,盔上扎著褪色的紅絲頭巾,手執一支粗短的飛矛——這人布蕾妮也認識。她身后窸窸窣窣,又一個腦袋從紅色的樹葉間探出來,向下張望。克萊勃就站在魚梁木下,抬頭便看到那張臉。“原來在這兒呢,”他朝布蕾妮喊,“你的小丑。”
“狄克,”她急促地警告,“快過來。”
夏格維翻身下樹,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他的小丑服褪色得厲害,沾滿污漬,看上去是褐色,不是灰色或粉色。他手上拿的也并非表演道具,而是一把三頭流星錘,三顆帶刺的鐵球通過鏈條拴在木柄上。只見他猛地一砸,克萊勃的一只膝蓋便迸裂開來,鮮血和碎骨飛濺。狄克應聲倒下。“真有趣。”夏格維嘶啞地說。布蕾妮交給狄克的劍從他手中飛了出去,消失在雜草叢中。他在地上翻滾,一邊嘶喊一邊抓向自己殘廢的膝蓋。“哎喲,看哪,”夏格維說,“我們的走私販狄克先生,給我們畫地圖的先生。您大老遠趕過來,是要還我們錢嗎?”
“求求你,”狄克嗚咽道,“求求你,不要,我的腿……”
“疼嗎?我會止疼哦。”
“別碰他。”布蕾妮喊道。
“不要!”狄克厲聲尖叫,一邊舉起沾滿鮮血的雙手護住頭部。夏格維將刺球繞著他腦袋轉了一圈,然后砸向臉中央,發出一陣令人作嘔的碎裂聲。隨后是沉默,布蕾妮聽到自己的心跳。
“壞夏格,”從井里爬出來的人說。他看見布蕾妮的臉,哈哈大笑。“又是你這惡婆娘?怎么,來抓人?還是思念你的好老公們了呢?”
夏格維兩只腳輪流跳來跳去,甩著流星錘。“她是來找我的。她每晚都夢見我哦,每當她把手指插進縫里的時候。她想要我,伙計們,大馬臉思念她快樂的夏格!瞧好了,我要操她的屁眼,給她灌滿五顏六色的種子,直到她為我下個小崽崽。”
“那樣的話你得用另一個洞,夏格。”提蒙用拉長的多恩腔調說。
“保險起見,我最好把她所有的洞都操一遍。”他移動到她右邊,而帕格繞到左邊,迫使她向參差的懸崖邊退去。三個人搭船,布蕾妮記起來。“你們只有三個?”
提蒙聳聳肩,“離開赫倫堡后,我們各奔東西。烏斯威克帶他那幫人向南騎往舊鎮;羅爾杰認為可以從鹽場鎮溜走;我和我的伙計們則去了女泉城,結果上不了船。”多恩人抬起飛矛。“嘿,你咬瓦格那口可夠狠的,咬得他耳朵變黑了,滲出膿水。羅爾杰和烏斯威克提議離開,但山羊非要我們守住他的城堡。他說自己是赫倫堡伯爵,沒有人可以從他手中奪走它。他說這話時跟平常一樣唾沫橫飛。后來我們聽說魔山一點一點地將他殺死,第十天砍一只手,第二十天砍一只腳,砍得干凈利落,再把斷肢包扎起來,好讓霍特死不了。他本打算最后砍山羊的雞巴,不料來了一只鳥,要召他去君臨,因此不得不提前動手,然后才離開。”
“我不是來找你們。我在找……”她差點脫口而出“我的妹妹”“……找一個小丑。”
“我就是小丑。”夏格維愉快地宣布。
“另一個小丑,”這回布蕾妮沒忍住,“他跟一名貴族女孩在一起,那女孩是臨冬城史塔克公爵的女兒。”
“你找的是獵狗,”提蒙說,“不巧他不在這兒。這兒只有我們。”
“桑鐸·克里岡?”布蕾妮問,“你什么意思?”
“他挾持了史塔克家的女孩。據說那女孩正往奔流城去,卻被他半路偷走了。該死的好運氣的狗。”
奔流城,布蕾妮心想,她要去奔流城,投奔舅舅。“你怎么知道?”
“貝里那伙人當中的一個招的。閃電大王也在到處找她,他派手下人沿三叉戟河上下搜尋。離開赫倫堡后,我們碰巧遇到其中三位,有一人臨死前吐露了情報。”
“他可能說謊。”
“有可能,但他沒有,因為我們還聽說獵狗在十字路口的客棧殺了三個他哥哥的人,當時那女孩正跟他在一起。店家發誓說是那樣,然后羅爾杰殺了他,店里的婊子們也都這么講。她們可真難看哪,不過沒你丑,現在嘛……”
他想分散我的注意力,用話語來麻痹我,布蕾妮意識到。帕格逼近過來,夏格維朝她一躍。她連忙向后退開。若是不趕緊采取行動,就會被逼下懸崖。“別過來,”她警告他們。
“我想干你的鼻孔,小妞,”夏格維宣布,“很有趣吧?”
“他的雞巴太小了,”提蒙解釋,“扔下那把漂漂亮亮的劍吧,也許我們會溫柔點兒,婆娘。我們只不過需要些金子,來付給走私者而已。”
“交出金子,就放我們走?”
“我們會的,”提蒙微笑,“等大伙兒都干過你之后,會付費的,而且我們將按普通妓女的標準付費,一枚銀幣一次;你要是不干,我們還是會拿走金子,然后再強暴你,再讓你瞧瞧魔山對付瓦格大人的手法。嘿,你選哪一樣?”
“這樣。”布蕾妮朝帕格撲過去。
他急忙提起斷劍護臉,但當他將劍舉高,布蕾妮卻往低處攻。守誓劍穿過皮革、羊毛、皮膚與肌肉,直抵傭兵的大腿骨。帕格倒下的同時狂野地反手一劈,斷劍擦到布蕾妮的鎖甲,然后他無助地仰面跌地。布蕾妮順勢將劍刺入他咽喉,使勁一擰,再拔出來,緊接著一轉身,提蒙的矛剛好劃過臉頰。我沒有畏縮,她心想,鮮紅的血液在臉上流淌,你看見了嗎,古德溫爵士?她幾乎感覺不到傷口。
“輪到你了,”她告訴提蒙,多恩人拔出第二十支矛,比剛才那支更粗更短。“扔吧。”
“好讓你躲過去后,朝我沖鋒?我會死得跟帕格一樣慘。不。你來解決她,夏格。”
“這是你的活兒,”夏格維說,“瞧,看到她怎么對付帕格的嗎?她一定是來月經了,給經血弄瘋了。”小丑在身后,提蒙在前面,無論她轉向哪邊,總有一個在背后。
“解決她,”提蒙催促,“讓你奸尸。”
“喲,你對我真好。”流星錘在旋轉。選一個,布蕾妮告訴自己,選一個,趕快選一個。說時遲那時快,一顆石頭不知從何處飛來,擊中了夏格維的腦袋。布蕾妮沒有猶豫,她沖向提蒙。
他比帕格厲害,無奈手上只有一支投擲用的短矛,而她有把瓦雷利亞鋼劍。守誓劍在她手中仿佛獲得了生命,她也從來沒有如此敏捷。劍化灰影,提蒙刺傷了她肩膀,但她削去提蒙一只耳朵和半邊臉,砍斷矛頭,然后這把一尺之長、波紋絢麗的神兵穿透了鎖甲鏈環,插入他腹中。
布蕾妮抽回劍,血槽中浸滿了鮮紅的血。提蒙試圖繼續抵抗,他從腰帶里抓出一把匕首,因此布蕾妮砍掉了他的手。這一劍是為詹姆。“圣母慈悲,”多恩人喘著粗氣,嘴冒血泡,斷腕處血如泉涌。“了結我吧。送我回多恩,你這該死的婊子。”
她了結了提蒙。
她轉過身,發現夏格維雙膝跪地,暈乎乎的,正在摸索流星錘。等他踉踉蹌蹌地站起身,又一塊石頭砸中他耳朵。波德瑞克爬上倒塌的城墻,神氣活現地站在蔓藤中間,手中拿著石頭。“我告訴過你,我可以戰斗!”他朝下面喊。
夏格維哆哆嗦嗦地試圖爬走。“我投降,”小丑喊,“我投降。千萬別傷害討人喜歡的夏格維。我太可愛了,我不能死。”
“你也不比其他人強。你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哦,是的,是的,我不否認我的罪行……但我是最有趣的,我會講笑話,我會蹦蹦跳跳。我會逗老爺們開心。”
“還會讓女人們哭泣。”
“那是我的錯嗎?女人沒有幽默感。”
布蕾妮垂下守誓劍。“去挖墳。那兒,魚梁木底下。”她用劍指指。
“我沒有鏟子。”
“你有兩只手。”比你們留給詹姆的多一只。
“何必麻煩呢?把他們留給烏鴉吧。”
“提蒙和帕格可以喂烏鴉。我得埋葬機靈狄克。他是克萊勃家族的人。這里是他的地方。”
地面因雨水而變得濕軟,即便如此,小丑也花了白天余下的所有時間才挖出一個夠深的坑。完工后,夜幕降臨,他手上血淋淋的,全是水泡。布蕾妮將守誓劍收入鞘中,然后把狄克·克萊勃抱到坑邊。他的臉慘不忍睹。“很抱歉,我一直不信任你,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她一邊跪下來放好尸體,一邊想,我背對小丑,他應該孤注一擲了。
果然,她聽見他刺耳的喘息聲,緊接著波德瑞克大聲示警。夏格維抓了一塊凹凸不平的巖石,布蕾妮卻早已將匕首藏在袖子里。
匕首總能打敗石頭,正如石頭總能打敗雞蛋。
她擋開他的胳膊,將鐵刃刺入他肚子里。“笑啊,”她朝他怒吼。他卻只有呻·吟。“笑啊,”她重復,用一只手掐他喉嚨,另一只手捅他。“笑啊!”她不停地喊,一遍又一遍,直到鮮血染紅了手腕,死亡的氣味令她窒息。
夏格維一聲也沒笑,所有的抽泣都是布蕾妮自己發出的。
她扔下匕首,渾身顫抖。
波德瑞克幫她將機靈狄克放入墓穴中。等他們弄完,月亮已經升起。布蕾妮搓掉手上的泥,扔了兩枚金龍進去。
“你為什么這么做,小姐?爵士?”波德問。
“這是我答應他找到小丑的報酬。”
他們身后爆發出一陣大笑。她立刻拔出守誓劍,轉身準備對付更多血戲子……結果卻發現海爾·亨特盤腿坐在殘垣斷壁上。“假如地獄里有妓·院,這可憐蟲會感激你,”騎士大聲說,“不然的話,你就是在浪費金錢。”
“我信守諾言。你來這兒干嗎?”
“藍道大人吩咐我跟著你。若是你運氣奇佳,湊巧遇上珊莎·史塔克,他要我將她帶回女泉城。不用怕,他命令我不準傷害你。”
布蕾妮嗤之以鼻。“好像你能夠一樣。”
“現在你打算怎么辦,小姐?”
“埋了他。”
“我是指那女孩。珊莎夫人。”
布蕾妮想了一會兒,“假如提蒙所說是真,她正往奔流城趕去,路上被獵狗抓住了。如果我找到他……”
“……他會殺了你。”
“或者我會殺了他,”她固執地說,“你愿意搭把手,幫我埋葬可憐的克萊勃嗎,爵士?”
“真正的騎士怎能拒絕美人的請求呢?”海爾爵士從墻頭爬下來。他們一起將泥土堆到機靈狄克身上。月亮越升越高,地底的頭顱在竊竊私語,它們屬于——那些早已被遺忘的國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