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到甲板上,潮頭島在身后縮成長線,龍石島則從前方海面升起。 山頂飄蕩著一縷灰白的煙,標明島的所在。龍山今早又不安穩,戴佛斯心想,又或是梅麗珊卓在焚燒什么。
“莎亞拉之舞”號穿越黑水灣,通過喉道,逆風行駛,途中一直想著梅麗珊卓。巴爾艾蒙家的尖角城位于馬賽岬頂端,它的了望塔上燃燒著熊熊烈火,讓人憶起紅袍女喉頭的大紅寶石。世界日升又日落,流云的顏色跟她婆娑的絲綢長袍相一致。
她正在龍石島上等他,帶著所有的美麗和力量。她擁有她的神、她的影子和他的國王,而他則一無所有。迄今為止,紅袍女祭司似乎一直對史坦尼斯忠心耿耿。但實際上,正是她拖垮了他,就象人拖垮一匹馬。為一己迷夢,她騎著他奔向權力,還將我的孩子們送進火里。我要把她的心活生生挖出來,用火來祭奠。他摸了摸船長送的那把精良的里斯長匕首。
船長待他很好。他名叫柯連恩?薩斯芒,跟這艘船的主人薩拉多?桑恩一樣,來自于里斯,里斯人常見的淡藍眼睛長在他飽經風霜的瘦臉上。此人在七大王國間進行貿易已有許多年。當他得知從海里撈起來的就是著名的洋蔥騎士,立即把自己的艙室和衣服讓給戴佛斯,還為他找來一雙大小差不多合適的新靴子,并堅持要前走私者享用他的美味——只是效果不妙。戴佛斯的胃受不了蝸牛、鰻魚及柯連恩船長鐘愛的其他海產,用餐之后,一整天他都上吐下瀉,搖搖晃晃地趴在欄桿上度過。
木槳劃動,龍石島越變越大。現在戴佛斯不僅能看出山的輪廓,也能看見擁有石像鬼和龍形塔樓的黑石巨堡。莎亞拉之舞號的青銅船首像劈開波浪,濺起的海水如張開的翅膀。他將重心靠在欄桿上,慶幸有東西支撐,之前經歷的磨難使他十分虛弱,若站得太久,腿腳便會顫抖,有的時候,他無法抑制地咳嗽,甚至咳出帶血的唾沫。這沒關系,他告訴自己,諸神既然救我于水火之中,決不會用疾病來殺害我。
聽著槳官沉重的鼓聲,船帆的飄蕩和木槳的律動吱嘎,不由得讓他回到青年時代。在那許多個煙霧朦朧的清晨,同樣的聲音,曾激起他心中的恐懼——它們預示著老崔蒂蒙爵士麾下海上警衛隊的到來,伊里斯?坦格利安二世對走私者毫不留情。
一切都仿如隔世。一切都發生在洋蔥船之前,在圍攻風息堡之前,在史坦尼斯削短我的手指之前;一切都發生在戰爭之前,在紅色彗星出現之前,在我改名席渥斯、成為騎士之前。在史坦尼斯大人提拔我之前。是他造就了我。
柯連恩船長告訴他,史坦尼斯的希望已在黑水長河燃燒的當晚徹底破滅。前方是大火,蘭尼斯特軍則從側面包抄,反復無常的臣屬們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成百上千地倒戈。“有人看見藍禮國王的鬼魂,”船長道,“率領獅子的先鋒左沖右殺,綠甲在野火映照下閃爍幽靈的光芒,他的鹿角盔上燃燒著金色的火焰。”
藍禮的鬼魂。戴佛斯不知兒子們會不會也變成鬼魂回來。在海上討生活見過太多詭異事情,鬼魂又有什么奇怪呢?“就無人盡忠職守啰?”他問。
“未變節的是少數,”船長說,“其中后黨人士居多。我們把許多鮮花狐貍紋章的人載上船,當然,更多的人只得留在岸上。眼下,佛羅倫大人是御前首相。”
山越來越高,圍繞著蒼白的煙霧。船帆在歌唱,鼓點繼續敲打,木槳則平滑劃動,過了一陣,港口出現在面前。好空曠啊,戴佛斯心想,記得出發以前,每個碼頭都擠滿了船,停泊在防波堤邊搖曳。如今最好的泊位由薩拉多?桑恩的旗艦瓦雷利亞人號占據——那兒原先是怒火號與她的姐妹艦的地盤。該船周圍也都是船身彩繪的里斯艦艇。他徒勞地尋找著瑪瑞亞夫人號和海靈號的蹤跡。
進港之前他們收了帆,僅憑劃槳行進。系纜繩時,船長走向戴佛斯,“請你去會會我家親王。”
戴佛斯試圖回答,爆發出的卻是一陣咳嗽,他趕緊抓住欄桿,朝外啐了一口。“國王,”他喘息著說,“我得去見國王。”找到國王,就能找到梅麗珊卓。
“沒人能見國王,”柯連恩?薩斯芒堅定地說,“薩拉多?桑恩會向你解釋。來,先去見他吧。”
戴佛斯實在太虛弱,無力表示異議。他只能點點頭。
薩拉多?桑恩不在瓦雷利亞人號上。他們在四分之一里外的另一個碼頭上找到了他,他正帶著兩個太監在一艘大肚子潘托斯貨船“豐收”號的貨艙里清點貨物。兩個太監一人提燈,一人拿蠟板和鐵筆。“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當戴佛斯和船長走下艙室時,老海盜數得聚精會神,今天他穿一件酒紅色外衣,漂白高筒皮靴上嵌著銀色蔓葉紋。他拔掉一個罐子的木塞,嗅了嗅,打個噴嚏,然后說,“粗顆粒,二流品質,我的鼻子不說慌。還有啊,清單上白紙黑字寫著四十三罐,其他的跑哪兒去啦?這些潘托斯佬,當我不會數數嗎?”他回頭看見戴佛斯,驟然停頓下來,“噢,噢,等等,是胡椒還是淚水,使我雙眼模糊?站在我面前的是洋蔥騎士?不,這不可能,我親愛的好朋友戴佛斯死在那條燃燒的河流里,大家都這么說。為何,為何他的鬼魂要來糾纏我?”
“我不是鬼魂,薩拉。”
“不是鬼魂?我的洋蔥騎士從不像你這樣瘦、這樣蒼白。”薩拉多?桑恩從香料罐和布匹中擠過來,熱烈地擁抱戴佛斯,在他雙頰各吻一下,然后又吻了額頭。“很溫熱,很溫熱,親愛的爵士先生,你的心臟還在跳動。這是真的嗎?大海把你吞進去,卻又吐了出來?”
戴佛斯想起補丁臉,希琳公主的弱智弄臣。他也曾沉入大海,回到岸上便瘋了。我也瘋了嗎?他用戴手套的手遮住嘴巴咳嗽,“我從鐵索下游過,被沖到人魚王之矛上。若不是莎亞拉之舞號碰巧路過,只怕就得死在那兒了。”
薩拉多桑恩單臂摟住船長的肩膀,“干得好,柯連恩,你會得到豐厚的獎賞。梅佐馬赫,好太監,把我的老友戴佛斯帶去船長室,給他取些摻丁香的熱葡萄酒,我可不喜歡他的咳嗽聲。記得往里面擠酸柑汁,再拿白干酪和一碗我們剛清點過的裂口綠橄欖!戴佛斯,我處理完這位好船長就來找你,你能原諒我的吧?記住,別把橄欖吃光啰,我會生氣的喲!”
兩個太監中的長者將戴佛斯領進船中間一件寬大而奢華的艙室,里面地毯厚實,窗戶鑲嵌彩色玻璃,巨大的皮椅子能讓三個戴佛斯舒舒服服地坐。干酪和橄欖很快送上,外加一杯冒熱氣的紅葡萄酒。他雙手捧住,滿心感激地啜了一口,暖意在胸膛擴散,令人欣慰。
薩拉多桑恩很快趕到,“酒你可得包涵點啰,我的老友,這幫不識貨的潘托斯佬,就算把水染成紫色,他們也會信以為真。”
“好歹能暖暖胸口,”戴佛斯道,“我母親常說,熱酒比敷藥管用。”
“依我之見,你還是敷點藥吧。在一顆巖石上呆這么久,噢,我的天哪!對啦,你覺得這把漂亮椅子怎么樣?瞧,他的屁股可真肥喲!”
“誰?”戴佛斯邊飲熱酒邊問。
“伊利里歐?莫帕提斯,告訴你,他就象一條長胡子的鯨魚,這些椅子正是按他的身材做的,盡管他很少離開潘托斯。其實啊,依我之見,胖子坐什么都舒服,因為他自個兒就帶著墊子咧。”
“你搞到潘托斯船?”戴佛斯質問,“又做海盜啦,我的親王?”他將空杯子放到一邊。
“哎喲,回來就不說好話。干海盜有什么好?薩拉多?桑恩吃的苦頭還不夠呀?錯啦錯啦,我只是討債而已。噢,理論上我已經發財了,沒錯,可實際上呢?哎,薩拉是個講道理的人,他沒要金幣,只要了一張上等羊皮紙,薄薄地,上面有御前首相艾利斯特?佛羅倫爵爺的親筆簽名和國王的印章。嘿,我當上黑水灣總督了咧,未經我的恩準,誰也不能穿越屬于我的領海,是的,不行!不法之徒甭想黑夜里悄悄溜過去,逃避合法的稅收和檢查,你瞧,這條船就算是走私啦,因此我完全有權將其沒收,”老海盜嘻嘻笑道,“我啊,人就是好,可沒砍別人的指頭哦,嘎,幾根指頭管什么用?船只和貨物才值錢嘛,人呢,人可以付贖金,不過分吧?”他銳利地瞥了戴佛斯一眼。“你身體不大好,我親愛的朋友。你在咳嗽……人也瘦了,透過皮膚直能看見骨頭咧。而且啊,你裝指骨的小袋子……”
戴佛斯習慣性去摸那不復存在的皮袋子。“我在河里把它弄丟了。”我的幸運符。
“河上的戰斗真可怕,”薩拉多?桑恩嚴肅起來,“即使在海灣內,看過去都直發怵。”
戴佛斯咳出幾口痰,緊接著又咳。“黑貝絲號和怒火號首先起火,”他終于嘶啞地說出來,“難道所有的船都完了?”還抱有一點點希望。
“有些是沒燒著啦,比如史蒂芬公爵號、珍娜號、快劍號和歡笑君王號等等,她們在上游,避開了煉金術士的屎尿。但鏈子升起來,照樣跑不脫呀。最后嘛,有幾條投降,大多數逆黑水河而上,脫離戰場,然后被船員們自行鑿沉,以免落入蘭尼斯特之手。聽說珍娜號和歡笑君王號還在河上做起了強盜,嚇,誰說得準呢?”
“瑪瑞亞夫人號呢?”戴佛斯忙問,“海靈號呢?”
薩拉多桑恩伸手搭在戴佛斯前臂上,捏了一把,“不,不,很遺憾,我的朋友,戴爾和阿拉德,他們都是好漢子……有一件事可以讓你欣慰——你的小戴馮被我們救走了。勇敢的孩子啊,都說他怎么也不肯離開國王身邊。”
他感到暈眩,長出了一口氣。之前一直不敢問起戴馮。“圣母慈悲,我必須去見他,薩拉,必須去見他!”
“是的,”薩拉多?桑恩說,“依我之見,你也該航往風怒角,去見見老婆和兩個小家伙才對。總而言之,你得有艘新船。”
“陛下會給我船,”戴佛斯道。
里斯人搖搖頭。“船,陛下半艘都沒有,而薩拉多?桑恩多的是。國王的船都在河上燒光啦,而我卻一艘都沒損失喲。你會有新船的,我的老友,你也會替我航海,對吧?只需在漆黑的夜里悄悄摸進布拉佛斯、密爾或瓦蘭提斯,神不知鬼不覺,再悄悄載著絲綢與香料出來。瞧,咱們都會發財的。”
“你對我很好,薩拉,但我效忠的對象乃是當今王上,不是你的錢包。戰爭還在繼續,根據七大王國的律法,史坦尼斯仍舊是鐵王座的法定繼承人。”
“依我之見,既然船都燒光咧,那就什么律法都談不上啰。再說,你那國王呢,嗯……恐怕你會發現他變了。慘敗之后,他避不見人,自個兒窩在石鼓樓里。目前朝政由賽麗絲王后和她伯父艾利斯特伯爵共同打理,她把國王的印章交給伯父,這位爵爺便據此自封為首相,一天到晚迷上了蓋章,瞧,我那張漂亮羊皮紙也在內喲!唉,表面是很堂皇啦,可說到底這只是一個小王國,潦倒又荒涼,最最關鍵的是,沒錢,沒錢!嘿嘿,連付給老實忠誠的薩拉多桑恩一點點應得的報酬都做不到。咱們的王國還得靠我搭救出來的幾位落湯雞騎士和我手下勇敢的船員來保衛,好讓人傷心喲。”
一陣痛苦的咳嗽迫使戴佛斯彎下腰來。薩拉多?桑恩上前幫忙,卻被他揮手制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恢復。“不見人?”他喘著氣說,“什么意思,陛下他從不見人?”即使在自己耳中,聲音也顯得又粘又濁,艙室在周圍旋轉,令人暈眩。
“除了她之外,”薩拉多?桑恩說,戴佛斯不用問也知道他指的是誰。“我的朋友,你太難為自己了。我看哪,你現在需要的是床,不是薩拉多?桑恩。對,一張床,一堆毯子,一貼用在胸口的熱敷藥,以及更多的香料熱酒。”
戴佛斯搖搖頭。“我沒事。告訴我,薩拉,這件事我必須了解。難道陛下除了梅麗珊卓,不見任何人?”
里斯人懷疑地盯了他許久,才不情不愿地說下去,“是的,衛兵會攔住所有人,甚至包括王后和他的小女兒,仆人們送去的食物也從未動過。”他傾身向前,壓低聲音。“我聽到一些奇怪的說法,你瞧,山里面有熊熊大火,而史坦尼斯和那紅袍女結伴走下去看,據說有井道和秘密樓梯通往山的內部,在那個熾熱的地方,只有她能安然無恙。嗨,這些恐怖事情一天到晚都有人講,我老嘍,聽了過后飯都吃不下。”
好個梅麗珊卓。戴佛斯不禁渾身顫抖。“一切都是紅袍女的陰謀,”他說,“她用烈火吞噬我們,以懲罰史坦尼斯拋棄她的舉動;她企圖使國王以為,沒有她的巫術就不能獲得天下。”
里斯人從碗里挑了一顆飽滿的橄欖。“這都是老生常談啰,我的朋友,最近常有人這么說。如果我是你,決不會講得這么大聲,龍石島上到處都是后黨人士哦,噢,沒錯,他們耳朵尖,刀子更尖喲。”他將橄欖送入嘴里。
“我也有刀子,柯連恩船長送的禮物。”他拔出匕首,放在他們中間的桌子上。“我要用它剖出梅麗珊卓的心臟——如果她有心的話。”
薩拉多桑恩一口吐出橄欖核。“戴佛斯,噢,好戴佛斯,這玩笑可開不得。”
“我沒開玩笑。我就是要殺她。”但愿尋常武器能將她殺死。對此戴佛斯并不確定,他曾親眼看見克禮森老師傅將毒藥偷放入酒里,兩人都喝了,結果學士一命嗚呼,紅袍女卻安然無恙。然而匕首插入心臟……歌手們不是說,惡魔也能被冷兵器擊殺嗎?
“你簡直不著邊際,朋友。”薩拉多?桑恩警告他,“海里面待久嘍,我瞧你還沒康復吧,發燒把腦子也燒壞了。好啦,好啦,到床上多休息一段時間,等身子好些了再說。”
等決心削弱了再說?戴佛斯站起身來,的確有些發燒和暈眩,但沒關系。“你是個反復無常的老滑頭,薩拉多?桑恩,但另一方面,你也是我的好朋友。”
里斯人摸摸銀白的尖胡子,“也就是說,你會陪著好朋友,對嗎?”
“不,我要走。”他邊咳邊道。
“走?上哪兒去?你給我好好瞧瞧自己!又是咳嗽,又是發抖,弱不禁風的樣子,上哪兒去啊?”
“回城堡。回我自己的房間。去見我兒子。”
“去見紅袍女的吧?”薩拉多?桑恩滿腹狐疑地說,“她也在城堡里。”
“對,還有她。”戴佛斯將匕首收回鞘中。
“你個買洋蔥的走私販,倒干起刺客來啦?生病,你在生病,連匕首都握不住,還逞什么強!知道被抓的話,會有什么后果嗎?我告訴你,你們在河上被敵人燒,叛徒在島上被王后燒。她稱他們為‘暗之仆’,真可憐哪,火刑架前,紅袍女卻高唱贊歌。”
戴佛斯并不驚奇。我知道,他心想,他不說我也知道。“桑格拉斯大人,”他說,“赫柏?藍布頓爵士的兩個兒子。”
“就是這樣,他們都被燒死了,你也會被燒死。殺得了她,將遭后黨的人報復而燒死;殺不了她,則會被她親自燒死。她會一邊高聲歌詠,一邊看著你慘叫而亡。醒醒吧,你才剛死里逃生咧!”
“這正是我一刻也不能逗留的原因,”戴佛斯說,“我要立即終結亞夏的梅麗珊卓和她的一切作為。大海為何把我吐出來?薩拉,你跟我一樣了解黑水灣,任何有理智的船長都不會冒著沉船的危險,來穿越人魚王之矛的暗礁。莎亞拉之舞號本不該在那里。”
“是風的關系,”薩拉多?桑恩大聲堅持,“一陣逆風,僅此而已。一陣逆風把她吹到了南面。”
“那是誰刮的風?薩拉,咳……母在對我說話。”
老里斯人眨眨眼,“你母親已經死了……”
“是圣母!她給了我七個兒子,我卻任她被他們焚燒,什么也沒做。她在對我說話,她說:‘是我們招來火焰’。不,我還召來影子。在那個漆黑的夜晚,是我替梅麗珊卓劃船,載她潛進風息堡,放出陰影。”它依舊時時在噩夢中出現,用枯瘦的黑手攫住血流不止的大腿,扭動著爬出鼓脹的肚子。“她殺死克禮森師傅和藍禮大人,殺死勇敢的科塔奈·龐洛斯爵士,還有我的兒子們。該有人去找她算帳了。”
“有人會去,”薩拉多?桑恩說,“是的,就是這樣,有人會去,但不是你。你虛弱得跟孩子似的,怎能打斗?留下來吧,我求求你了,來,咱哥倆聊幾句家常,多吃點東西嘍,然后咧,然后或許我們航向布拉佛斯,雇一個無面者來干,怎么樣?但憑你呀,不行,不行,你必須坐下來吃東西。”
他怎么能這樣?他讓我好難辦,戴佛斯疲憊地想,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很難辦了。“我的腹中盛滿復仇的欲·望,薩拉,無法再容納別的東西。讓我走吧,為了我們的友情,祝我好運,讓我走。”
薩拉多桑恩霍地起身,“依我之見,你不是我真正的朋友。你想想,當你死后,誰會把骨灰帶給你老婆,并告訴她,她已經失去了老公和四個兒子?只有傷心的老薩拉多?桑恩!但是,你想怎樣就怎樣吧,勇敢的騎士先生,沖向你的墳墓吧!讓我來收集你的遺骨,交給你剩下的孩子,好讓他們放進小口袋,系在脖子上!”他氣鼓鼓地揮舞著戴滿戒指的手。“走,走,走,走,走。”
戴佛斯不想就這樣離開。“薩拉——”
“走。或者留下。留下更好,但你想走就走吧,走。”
他走了。
豐收號通往城堡大門的路漫長而孤獨。碼頭邊的街道以前擠滿士兵、水手和平民,如今一片空曠蕭索;以前從嗷嗷叫的豬群和赤·裸身體的孩子們中間穿過,如今只有竄來竄去的老鼠。腿象布丁一樣綿軟,咳嗽第三次把他折磨得彎腰,不得不停下來歇息。沒人伸出援手,甚至沒人在窗戶后窺視。所有門窗統統緊閉,超過一半的屋子在致哀。啊,十人出征一人回,戴佛斯心想,犧牲的不止我兒子。愿圣母憐憫所有人。
城堡大門也緊緊關閉。戴佛斯用拳頭敲打鑲鐵釘的木門。無人作答。他改用腳踢,一次又一次。終于,一個十字弓手出現在上方的堡樓,從兩個高大的石像鬼間望下來,“誰?”
他把手攏在嘴邊,仰頭喊道:“戴佛斯?席渥斯爵士求見國王陛下。”
“喝醉了嗎?走開,別煩了。”
薩拉多?桑恩警告過他。于是戴佛斯改變策略,“那么,請讓我兒子出來。他名叫戴馮,是國王的侍從。”
守衛皺了皺眉。“你剛才說你是誰?”
“戴佛斯,”他喊,“洋蔥騎士。”
那個腦袋消失了一會兒,然后又回來。“走開。洋蔥騎士在河上陣亡,他的船被燒了。”
“他的船被燒了,”戴佛斯表示同意,“但人沒死,就站在這里。城門守衛隊長是杰特嗎?”
“誰?”
“杰特?布萊伯利。我跟他很熟。”
“我沒聽過這個名字。很可能他已經沒命了。”
“那么,齊特林大人呢?”
“這我倒知道,他在黑水河上給燒死了。”
“鉤疤臉威爾呢?公豬哈爾呢?”
“死了,都死了,”十字弓手說,臉上突然浮現出懷疑。“等在這里,”說完他又一次消失。
戴佛斯耐心等待。死了,都死了,他郁悶地想,還記得哈爾油膩的上衣下白胖胖的肚皮,記得魚鉤在威爾臉上留下的長長疤痕,記得杰特向女士脫帽的姿勢——不管面對五位還是五十位,不管出身高貴或者低賤,他都那樣彬彬有禮地致敬。他們有的被淹死,有的被燒死,跟我的兒子們和成千上萬其他人一起,到地獄里去守護國王了。
他正出神,弩兵突然回來,“繞到突擊口去,我們放你進來。”
戴佛斯依令而行。領他的衛兵他都不認識,只見他們扛著長矛,胸前繡有佛羅倫家族的鮮花狐貍徽章。出乎意料地,他們沒有送他到石鼓樓,卻經由拱形的龍尾門,下到伊耿花園。“等在這兒,”他們的頭目告訴他。
“陛下知道我回來的消息嗎?”戴佛斯問。
“我怎知道?我講了,等著。”說罷,那人帶著他的長矛兵離開。
伊耿花園里充溢著愉悅的松木清香,高大的黑樹從四周拔地而起。這里還有野玫瑰和聳立的刺棘叢,淤泥地中生長蔓越橘。
他們為何帶我來這兒?戴佛斯不明白。
附近傳來鈴鐺輕響和孩子的歡笑,弄臣補丁臉從灌木叢中跳將出來,搖搖晃晃,古怪橫行,希琳公主則風風火火地緊跟在后。“站住,”她對他大喊,“阿丁,你給我站住。”
弄臣看見戴佛斯,竟真的猛然站住。他單腳跳來跳去,錫桶鹿角盔上的鈴鐺響個不停,叮,叮,他唱道:“弄臣血,國王血,處女大腿也流血,鏈子拴賓客啊,大人,鏈子拴新郎啊,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希琳差點就趕上他了,但他唱完卻立刻跳過蕨叢,消失在樹林里,公主拔腿就追。此情此景,讓戴佛斯不由得笑了。
他用手套遮著咳嗽,不料另一個小形體也從灌木叢中沖出來,正好撞在他身上,把他撞倒在地。
男孩也同時跌倒,但立刻翻身而起。“你在這兒干嘛?”他邊拍塵土邊問,這孩子漆黑的頭發墜至領口,眼睛則藍得令人吃驚,“我跑的時候,你不該擋道。”
“沒錯,”戴佛斯表示同意,“我不該擋道。”他掙扎著起身,不料又爆發出一陣咳嗽。
“不舒服?”男孩扶住他的手,將他拉起來,“要叫學士嗎?”
戴佛斯搖搖頭,“咳嗽而已,一會就好。”
男孩信了。“我們在玩美女與怪獸,”他解釋,“我當怪獸。這是個幼稚的游戲,但我表妹喜歡。你叫什么名字?”
“戴佛斯?席渥斯爵士。”
男孩懷疑地上下打量,“沒騙人吧?你看上去可不象騎士。”
“我是洋蔥騎士呢,大人。”
藍眼睛眨了眨,“駕駛黑船的?”
“你知道這個故事?”
“在我出生以前,你把魚和洋蔥送到風息堡給我史坦尼斯叔叔,緩解了提利爾公爵的圍困。是的,我知道。”男孩挺直身子。“我是艾德瑞克風暴,”他宣布,“勞勃國王之子。”
“是的,您當然是,”戴佛斯料到了。這孩子雖有佛羅倫家族著名的招風耳,但頭發、眼睛、下顎和頰骨無一不打著拜拉席恩的印記。
“你認得我父親?”艾德瑞克風暴問。
“我入宮拜訪您叔叔時見過他許多次,但沒有對話。”
“父親教我打仗,”男孩驕傲地說,“差不多每年都來看我,跟我一起比武。去年命名日,他送的禮物是一把戰錘,跟他自己的一模一樣喔!只是小一號,可惜他們不讓我把它從風息堡帶來。我史坦尼斯叔叔真的砍斷了你的手指?”
“只有最后一個指節。手指還在,短一點罷了。”
“給我看。”
戴佛斯摘下手套,男孩仔細端詳。“他沒削掉你的大拇指?”
“沒有。”戴佛斯邊咳邊說。“沒有,他把大拇指留給了我。”
“他不該削掉你任何一根手指,”男孩評判,“這是很糟糕的行為。”
“我是個走私者。”
“是的,但沒有你為他走私魚和洋蔥,他活不下來。”
“史坦尼斯大人為了洋蔥而授予我騎士稱號,為了走私而削掉我的手指。”他把手套重新戴上。
“我父親不會削掉你的手指。”
“您說得沒錯,王子殿下。”是的,勞勃跟史坦尼斯不同,這孩子像他,也像藍禮。想到這里,他焦慮起來。
男孩剛要開口,突然傳來腳步聲。戴佛斯轉身,只見亞賽爾?佛羅倫爵士帶著十來個衛兵,沿著花園小徑走來。衛兵們穿著加墊上衣,胸口繡有光之王的烈焰紅心。后黨人士,戴佛斯心想,突然又開始咳嗽。
亞賽爾爵士矮胖結實,酒桶一樣的胸膛,雙臂粗壯,腿腳彎曲,耳毛密集,身為王后的伯伯,擔任龍石島代理城主已有十年之久。他知戴佛斯深受史坦尼斯信賴,故而對他頗為禮遇,但這回開口時,語調卻冰冷而無禮,“戴佛斯爵士,你竟沒淹死,真是奇跡。”
“洋蔥會浮起來的,爵士先生,請問您是來帶我覲見國王的嗎?”
“我是來帶你去黑牢的。”亞賽爾爵士揮手示意他的人上前。“抓住他,取走匕首,他想刺殺我們尊貴的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