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東方狂野地吹來,沉重的鐵籠在它的利齒下搖擺。 風沿長城打轉,卷起冰面上的氣流,使得瓊恩的斗篷貼緊欄桿。天空,如板巖一般灰蒙,太陽不過是云層后淡淡的亮斑。沙場彼端,千堆營火搖曳閃爍,但光芒跟這陰暗寒冷的景象相比,顯得渺小而無力。
陰暗的一天。當風再度撞向吊籠,瓊恩·雪諾用戴手套的手握住欄桿,抓得緊緊的。他直直地望向腳下,地面迷失在陰影之中,仿佛是個無底洞。死亡就像無底洞,他尋思,今天之后,我的名字將永遠蒙上陰影。
人們說,私生子的血脈出自欲·望與欺騙,天生便是反復無常,背信棄義。瓊恩曾想證明這是錯的,證明給他父親大人看,他也能像羅柏一樣當個優秀正直的兒子。結果我表現拙劣。羅柏成為英雄國王;而就算有人記得我瓊恩,也只知道我是變色龍、背誓者和謀殺犯。他不禁慶幸艾德公爵沒有活著看到他的羞恥。
我該和耶哥蕊特留在那個山洞里。若死后有知,他希望能告訴她。她大概會像那只鷹一樣抓破我的臉,咒罵我是膽小鬼,但我還是要告訴她。他握劍的手開開合合,這曾是伊蒙學士的建議,如今成了他的習慣。畢竟,他需要手指靈活,才可能有一絲機會擊殺曼斯·雷德。
今天早晨,他們將他從冰牢里提出,至此,他已在這五尺長、五尺寬、五尺高的冰窖里被鎖了四天,里面又矮又窄,既無法站立,也無法躺直。事務官們早就發現,食物和肉類在長城底部挖出的冰窟窿里可以保存很久……但囚犯不行。“你會死在這里面,雪諾大人。”艾里沙爵士關上沉重的木門前說,而瓊恩也相信。但今天早晨他們又將他拉了出來,押著他顫抖蹣跚地走回國王塔,再次帶到雙下巴的杰諾斯·史林特面前。
“老學士說我不能絞死你,”史林特宣稱,“他還給卡特·派克寫信,并且有膽子把那封信給我看。他說你不是叛徒。”
“伊蒙活得太久了,大人,”艾里沙爵土要他放心,“他的智慧跟他的眼睛一樣變得暗淡。”
“對啊,”史林特說,“一個掛頸鏈的瞎子,以為自己是誰?”
他是伊蒙·坦格利安,瓊恩心想,一位國王的兒子,另一位國王的哥哥,甚至差點兒自己當上國王。但他什么也沒說。
“然而,”史林特道,“我不愿人們說杰諾斯·史林特不公正地絞死一個人。我不愿意。我決定給你最后一次機會,證明你像自己宣稱的那樣清白,雪諾大人。我給你最后一次履行責任的機會,對!”他站起來。“曼斯·雷德要和我們談判。他知道,既然杰諾斯·史林特來了,就沒機會成功,因此想要談判。但這所謂的‘塞外之王’是個膽小鬼,不敢親自過來。他知道我會絞死他,用兩百尺的繩子倒吊在長城上!他不敢來,反而要我們派代表過去。”
“我們派你去,雪諾大人。”艾里沙爵士微笑。
“我。”瓊恩用平板的語調回復。“為什么是我?”
“你曾跟這幫野人一起騎行,”索恩說,“曼斯·雷德認識你,有可能相信你。”
這話錯得太離譜,瓊恩差點笑出聲來。“你完全搞反了。曼斯打一開始就懷疑我,如果我再穿著黑斗篷出現在他營地,代表守夜人發言,他毫無疑問會把我當成反復無常的叛徒,不可信賴。”
“他要代表,我們就派一個,”史林特說,“如果你怕了,不敢面對這幫土匪,就給我回冰牢去。不過這次可沒有毛皮穿了。對,沒有毛皮穿。”
“無須如此,大人,”艾里沙爵士說,“雪諾大人會照要求去做。他想證明自己不是變色龍,他想證明自己是忠誠的守夜人漢子。”
這兩人中索恩聰明得多,瓊恩意識到,整個主意多半就是他的。他掉入了陷阱。“我去。”他簡短清晰地回答。
“大人,”杰諾斯·史林特提醒,“你得稱我為——”
“我去,大人。但你犯了個錯誤,大人。你派的人不對,大人。單單看見我就會讓曼斯生氣,大人若想有機會達成協議,應該派——”
“協議?”前赫倫堡伯爵竊笑。“杰諾斯·史林特不跟無法無天的野人達成協議,雪諾大人。不,他不會。”
“我們不是派你去跟曼斯·雷德談判,”艾里沙爵士說,“我們派你去殺他。”
風從欄桿之間呼嘯而過,瓊恩·雪諾打個冷顫。腿陣陣抽痛,頭也一樣。他虛弱到殺貓都難,然而還是得去完成使命。這是個猙獰的陷阱。由于伊蒙學士堅持瓊恩的清白,杰諾斯大人不敢將他留在冰牢里等死,只能假敵人之手。“我們將生命與榮耀獻給守夜人,只為維護王國安泰”。“斷掌”科林在霜雪之牙上如是說。他必須記住這句話。反正不管刺殺曼斯成敗與否,他都會被自由民處死。想再叛逃也不可能;畢竟在曼斯眼里,他已成了不折不扣的騙子和變色龍。
吊籠猛地停住,瓊恩搖搖擺擺地走下地面,然后“咔嗒”一聲松開長爪劍鞘的搭扣。城門在左邊幾碼之外,仍被龜盾的殘骸堵塞,一頭長毛象的尸體在里面腐爛。這里還有其他尸體,散布在碎木桶、凝固瀝青和燒焦的草地之間,被長城的陰影所遮蓋。瓊恩向野人營地走去,不想在此逗留,途經一個巨人的尸體,他的腦袋被石頭砸碎,一只烏鴉正從碎裂的頭骨當中一點點啄出腦漿。經過時,烏鴉抬頭看他。“雪諾,”它朝他嘶叫,“雪諾,雪諾。”然后展翅飛走。
出發沒多久,野人營地里出現了一個騎者,迎面而來。他不知曼斯會不會親自來中間地帶談判。那樣下手比較容易些,盡管還是很難。隨著距離拉近,瓊恩發現對方又粗又矮,手臂上的金箍閃閃發光,寬闊的胸前散著一把雪白胡子。
“哈!”相遇之后,托蒙德大喊,“烏鴉瓊恩·雪諾。我還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以為你什么都不怕,托蒙德。”
這話讓野人咧嘴而笑。“說得好,孩子。我看到你的斗篷是黑色,曼斯大概不喜歡。如果你又來投奔,最好現在就爬回長城上去。”
“他們派我來跟塞外之王談判。”
“談判?”托蒙德哈哈大笑,“好極了。哈!曼斯想談判,那是沒錯,但難說想跟你談!”
“他們派我來。”
“我明白。跟我走吧。你要騎馬嗎?”
“我可以走。”
“你們打得頑強。”托蒙德撥轉馬頭,朝向野人營地。“你和你的弟兄都很棒,我必須承認。我們死了兩百多人,外加一打巨人。瑪格親自攻進城門,卻沒有出來。”
“他死在一位名叫唐納·諾伊的勇士劍下。”
“是嗎?這唐納·諾伊是個大領主嘍?是個穿鐵衣服、閃閃發光的騎士?”
“他是個鐵匠,只有一只手。”
“一只手的鐵匠殺了‘強壯的瑪格’?哈!那一定是場值得紀念的戰斗,曼斯會為它譜一首歌,等著瞧吧。”托蒙德從馬鞍上取下一個水袋,拔出塞子。“這能讓我們暖和些。為唐納·諾伊,為‘強壯的瑪格’。”他喝了一大口,然后遞給瓊恩。
“為唐納·諾伊,為‘強壯的瑪格’。”袋內裝滿蜜酒,極烈的蜜酒,令瓊恩眼睛水汪汪的,胸中如有條條火蛇盤踞。但在冰牢里呆過,又于寒風中乘吊籠下來,熱浪顯然很是受用。
托蒙德拿回袋子,又喝下一大口,然后擦擦嘴。“瑟恩的馬格拿發誓會打開城門,讓我們高歌踏步著通過。他說自己能摧毀長城的防御。”
“他的確摧毀了長城的一部分,”瓊恩說,“掉下來砸在他頭上。”
“哈!”托蒙德說,“是啊,我從不覺得斯迪管用。一個沒胡子、沒頭發、沒耳朵的人,打起架來都沒法抓牢。”他騎馬緩行,好讓瓊恩一瘸一拐地跟上。“腿怎么了?”
“箭傷。我想是耶哥蕊特射的。”
“這就是女人。頭一天能親吻你,第二天也能用箭插滿你全身。”
“她死了。”
“是嗎?”托蒙德悲哀地搖搖頭。“真浪費。如果年輕十歲,我會自己去偷她。她那頭發,唉,最熱烈的火最快燃盡,”他提起蜜酒袋子,“為耶哥蕊特,為火吻而生!”他喝下一大口。
“為耶哥蕊特,為火吻而生。”托蒙德將袋子遞回時,瓊恩重復。他喝下更大一口。
“是你殺了她?”
“是我的弟兄。”瓊恩一直不知下手的是誰,也希望自己永遠不要知道。
“你們這幫該死的烏鴉。”奇怪的是,托蒙德的聲音雖粗啞,卻相當溫暖。“那個‘長矛’偷了我女兒。蒙妲,我嬌小的秋蘋果。他直接將她從我帳篷里偷走,當時她四個兄弟都在。托雷格從頭到尾一直在睡,大蠢蛋,還有托溫德……是啊,‘馴服的托溫德’,這說明了一切,對吧?但后來這些年輕人跟那小子打了一架。”
“蒙妲呢?”瓊恩問。
“她有我的血統,”托蒙德驕傲地宣稱,“她打裂了他的嘴唇,還咬下半個耳朵,我聽說他背上的抓痕多得穿不上衣服。然而她很喜歡他。為什么不呢?你知道,他打仗不用長矛,從來不用。外號從哪兒來的呢?哈!”
即便此時此地,瓊恩也不由得發笑。耶哥蕊特很喜歡“長矛”里克。他希望里克能在托蒙德的蒙妲那里找到快樂。總得有人在什么地方找到快樂。
“你什么都不懂,瓊恩·雪諾。”知道他的想法,耶哥蕊特一定會這樣說。我快死了,他心想,至少這點我懂。“凡人皆有一死,”她在回答,“男人女人,飛禽走獸都一樣。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統統逃不開。早死晚死并不重要,關鍵是怎么死,瓊恩·雪諾。”說得輕巧,他心想,你攻城時戰死,我則要身為叛徒和兇手而亡。我的死也不會干凈利落,除非命喪曼斯劍下。
閑話間,他們走到帳篷區。這是個典型的野人營地:篝火與便池亂七八糟地延伸,小孩和山羊隨意亂逛,綿羊在樹叢間咩咩鳴叫,馬皮掛起來晾干。沒有規劃,沒有秩序,沒有防御。到處都是男人、女人和動物。
許多人不理會他,自顧自地忙碌,但更多的人停下來注視:蹲在火邊的兒童,狗車里的老婦,臉上染色的穴居人,盾牌繪有爪子、毒蛇和頭骨的掠襲者。他們全都轉頭觀看。矛婦們的長發在風中飄蕩,這風吹拂松林,發出陣陣嘆息。
由于找不到真正的山丘,曼斯·雷德將雪熊皮帳篷搭建在森林邊緣一片巖石堆上。此刻塞外之王正在外面等,紅黑相間的破斗篷風中飛舞。瓊恩看見“狗頭”哈犸跟他在一起,想必對方已完成了針對長城沿線的佯攻,并安全返回,“六形人”瓦拉米爾也在,身旁跟著影子山貓和兩頭精瘦灰狼。
發現守夜人派來的竟是他,哈犸扭頭吐了口唾沫,而瓦拉米爾的一頭狼齜牙咆哮。“你一定非常勇敢,要不就是非常愚蠢,瓊恩·雪諾,”曼斯·雷德說,“居然穿著黑斗篷回我們這邊。”
“守夜人的漢子還能穿什么?”
“宰了他,”哈犸敦促,“把尸體扔回吊籠,告訴他們另外派人。但我要留他的腦袋當旗幟,變色龍比狗還不如。”
“我警告過你,此人不可信任。”瓦拉米爾語調平和,他的影子山貓用促狹的灰眼睛饑餓地瞪著瓊恩。“我從來不喜歡他的氣味。”
“收起爪子,獸崽兒。”巨人克星托蒙德擺腿下馬。“這孩子是來聽我們的條件的。你敢碰他,我也許就能搞到一直渴望的影子山貓皮了。”
“喜愛烏鴉的托蒙德,”哈犸冷笑,“你就是個吹牛大王,老家伙。”
易形者臉頰灰暗,圓背禿頂,長得像老鼠,卻有狼的眼睛。“套上鞍具的馬,任何人都可以騎,”他輕聲說,“跟人結合過的野獸,任何易形者都能輕易滲入。歐瑞爾在它的羽毛中漸漸凋零,因此我接收了他的鷹。結合是雙向的,狼靈,歐瑞爾如今活在我體內,低聲訴說他有多恨你。而我可以在長城頂上翱翔,用鷹的眼睛觀察。”
“因此我們知道,”曼斯說,“我們知道你們阻擋龜盾的人手是多么的少。我們知道從東海望來了多少人。我們知道你們的補給正在縮減,瀝青、油、劍、矛,甚至連階梯都沒了,只能靠鐵籠上下。這些我們都知道,而現在你知道我們知道。”他掀開帳門。“進去。其余人等在外面。”
“什么,連我也是?”托蒙德說。
“尤其是你。一貫多嘴。”
內里很暖和。排煙孔下有堆火,還有個火盆在妲娜裹的毛皮旁邊悶燒,妲娜面色蒼白地流汗,她妹妹握著她的手。記得她叫瓦邇。“賈爾墜落時我很難過。”他告訴她。
瓦邇用淡灰色眼睛打量瓊恩。“他總是爬得太快。”她跟記憶之中一樣美,苗條,胸·部豐·滿,任何時候都極迷人,高高的顴骨線條分明,濃密的蜂蜜色頭發垂至腰間。
“妲娜快分娩了,”曼斯解釋,“她和瓦邇就留下。她們知道我要說什么。”
瓊恩試圖讓自己的表情如玄冰一樣平靜。打著和談的幌子在敵人帳篷里謀殺,本來就夠惡劣了,難道我還必須當著他即將臨盆的妻子的面動手?他握劍的手開開合合。曼斯沒穿鎧甲,但左臀上懸有佩劍。帳篷里還有其他武器,匕首、短劍、一張弓、一袋箭、一柄青銅尖頭的長矛邊上躺著一個巨大的黑色……號角……
瓊恩倒抽一口氣。
戰號,好大一只戰號。
“是的,”曼斯說,“這就是冬之號角,喬曼曾將它吹響,從地底喚醒巨人。”
號角好大,彎曲的線條足足八尺長,開口如此寬闊,他甚至可將手肘以下全放進去。若這東西來自于野牛,那就是有史以來最大的一頭牛。他起初以為上面鑲嵌的是青銅,走近后才意識到是黃金。古老的金子,鐫有符文,逐漸褪減成棕色。
“耶哥蕊特說你一直沒找到號角。”
“你以為只有烏鴉會撒謊?說實話,我挺喜歡你這雜種……但我從不信任你,我的信任是需要贏取的。”
瓊恩質問:“如果你找到的是真正屬于喬曼的號角,為什么不用?為什么還要費力去造龜盾?為什么還要派瑟恩人偷襲?如果這個號角像歌謠里說的那樣管用,為什么不吹響它,解決一切問題?”
作答的是懷孕的妲娜,她躺在火盆邊一堆毛皮上。“我們自由民知道你們下跪之人所忘記的事。有時捷徑并非安全之道,瓊恩·雪諾,長角王曾說,巫術乃無柄之劍,沒法掌握。”
曼斯伸手沿巨號的曲線摩挲。“誰也不會只帶一支箭去打獵,”他解釋,“我本希望斯迪和賈爾能奇襲黑城堡,打開大門,所以預先以佯攻和騷擾將守軍調離,不出所料,波文·馬爾錫吞下了誘餌,但你們這幫老弱病殘比預期的頑強得多。不過,千萬不要以為能阻止我們,事實上,你們人太少,而我的人太多。我可以繼續進攻,同時分出一萬人乘木筏穿過海豹灣,從后掩襲東海望;也可以轉而攻打影子塔,我比任何活人都更清楚那里的地形;我還可以派出無數人馬和長毛象去你們廢棄的要塞,挖穿城門,十幾處同時開工。”
“那你為什么沒有做?”瓊恩可以就此拔出長爪作個了斷,但他想先聽聽野人王的說法。
“血,”曼斯·雷德說,“沒錯,我終究會贏,但你們會讓我流血。血,我的人民已流得夠多。”
“你的損失并不嚴重。”
“在你們手上不嚴重。”曼斯仔細觀察瓊恩的臉。“你到過先民拳峰,知道那兒發生了什么。你知道我們面對的是什么。”
“異鬼……”
“隨著白晝越來越短,黑夜越來越冷,它們變得越來越強。它們先殺人,然后驅使死者。巨人們無法抵擋,瑟恩人、冰川部落與硬足民也都不行。”
“你也不行?”
“我也不行。”他承認的口氣中有種憤怒,一種深深的苦澀,無法以言語表達。“‘紅胡子’雷蒙,‘吟游詩人’貝爾,詹德爾和戈尼,長角王,他們是為征服而前往南方,為了掃蕩七大王國,我則要夾著尾巴躲到長城后面。”他再度撫摸號角。“若我吹響冬之號角,長城就會倒掉,至少歌謠里那么說。我有的部下一心想……”
“一旦長城倒掉,”妲娜說,“還有什么能阻擋異鬼?”
曼斯朝她溫柔地微笑。“我有個智慧的女人。真正的王后。”他轉頭望向瓊恩,“回去告訴他們,打開城門,讓我們通過。如若照辦,我就把號角交出,長城將永遠矗立,直到世界末日。”
打開城門,讓他們通過。說得容易,接下來呢?巨人在臨冬城的廢墟里扎營?食人部落居于狼林,戰車橫掃先民荒冢,自由民在白港偷造船師傅和銀器匠的女兒,從磐石海岸偷漁夫的妻子?“你是不是真正的國王?”瓊恩突然問。
“我沒戴過王冠,也沒坐上該死的王座,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曼斯回答,“我出身低微之極,沒有修士為我涂抹圣油。我沒有城堡,我的王后穿獸皮戴琥珀,而非絲綢寶石。我是自己的戰士,自己的弄臣,自己的琴手。任何一位塞外之王,靠的都不是血統,自由民不追隨姓氏,也不在乎哪個兄弟先出生。他們相信強者。我離開影子塔時,有五個人吵嚷著要當塞外之王。托蒙德是其一,馬格拿是另一個,我殺了其余三人,因為他們寧愿反抗也不愿服從。”
“你可以殺光敵人,”瓊恩坦白地說,“但能否控制臣民?若我們讓你的人通過,你有沒有能力約束他們維護王國的和平,并遵守律法?”
“誰的律法?臨冬城和君臨的律法?”曼斯哈哈大笑。“需要律法的話,我們自己會定。你們的旨令和稅收就留著吧。我要交出的是號角,不是自由。我們不會下跪。”
“如果我們拒絕呢?”瓊恩毫不懷疑他們會拒絕。熊老或許還聽聽,但想到要讓三四萬野人進入七大王國都會躊躇。艾里沙·索恩和杰諾斯·史林特根本不會考慮。
“如果你們拒絕,”曼斯·雷德聲稱,“三天后的黎明,巨人克星托蒙德就會吹響冬之號角。”
他可以帶著消息回去,告訴他們關于號角的事,但若讓曼斯活著,杰諾斯大人和艾里沙爵士就會以此為憑,咬定他是叛徒。千萬個念頭閃過瓊恩腦海。若我銷毀號角,當場將它砸碎……不及細想,便聽見另一只號角隔著皮帳篷低沉微弱的嗚咽。曼斯也聽見了。他皺起眉頭,走向門口。瓊恩跟在后面。
到了外面,號聲更為響亮。野人營地騷動起來。三個硬足民端著長矛匆匆跑過。馬匹有的嘶鳴,有的噴息,巨人們用古語低沉地吼叫,甚至連長毛象也不安起來。
“斥侯的號角。”托蒙德告訴曼斯。
“什么東西過來了。”瓦拉米爾盤腿坐在半凍的地上,他的狼在周圍緊張地繞圈。一個影子從頭頂掠過,瓊恩抬頭看見那只鷹藍灰色的翅膀。“從東方。”
當死人出沒,環墻、木樁和寶劍都變得毫無意義,他記起來,人是無法跟死者作戰的,瓊恩·雪諾,沒有誰比我更清楚。
哈犸皺眉,“東方?尸鬼應該在后面。”
“東方,”易形者重復,“什么東西過來了。”
“異鬼?”瓊恩問。
曼斯搖搖頭,“異鬼從不在有太陽的時候出沒。”戰車吱吱嘎嘎地滾過沙場,其上擠滿揮舞鋒利骨矛的原住民。見此狀況,塞外之王不禁呻·吟,“媽的,他們究竟想上哪兒去?奎恩,讓這幫笨蛋各自回位。把我的馬牽來。母馬,不是那匹公的。我還要盔甲。”曼斯懷疑地瞥了長城一眼。冰墻頂端,稻草人哨兵站在那兒當箭靶,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動向。“哈犸,帶掠襲者們上馬。托蒙德,把你的兒子們找到,組織三列長矛隊。”
“好的。”托蒙德說著大步離開。
老鼠般小的易形者閉上眼晴,“我看到他們了……他們正沿著溪流追蹤而來……”
“誰?”
“人。騎馬的人。穿鐵甲和黑衣的人。”
“烏鴉。”曼斯惡狠狠地說出這個詞,轉向瓊恩。“我以前的弟兄們以為趁談判時偷襲,就能打個措手不及?”
“如果這是他們的計劃,也從未告知我。”瓊恩不相信。杰諾斯缺乏出擊的人手。
況且他在長城另一邊,而城門已被碎石封住。他腦子里的陰謀詭計屬于另外一類,這不可能是他干的。
“再對我撒謊,休想活命。”曼斯警告。衛兵給他帶來坐騎和盔甲。瓊恩看到營地里的人們各自為政,有些組成隊列,似乎要進攻長城,另一些則溜進森林。女人們駕狗車往東去,長毛象則游蕩向西。一小列松散的游騎兵出現在三百碼外的森林邊緣,他伸手過肩,拔出長爪。來者穿黑鎖甲,戴黑半盔,披黑斗篷。曼斯盔甲穿了一半,也拔出劍來。“你什么都不知道,對不對?”他冷冷地對瓊恩說。
游騎兵們像冬日清晨解凍的蜂蜜般緩緩流向野人營地,越過樹根和巖石,在灌木叢和大樹之間挑選路徑。野人們迅速迎上前,一邊吶喊,一邊揮舞木棒、銅劍和石斧,不顧一切地沖向自己的死敵。一聲喊,一刀劈,然后英勇地死去,瓊恩聽弟兄們說過自由民戰斗的方式。
“信不信隨你,”瓊恩告訴塞外之王,“我什么也不知道。”
曼斯不及回答,哈犸就騎馬從身邊隆隆奔過,后面跟著三十名騎兵,一只死狗插在長矛上,血隨著每一步灑落。曼斯看她沖入游騎兵陣營中。“也許你說的是真話,”他道,“這幫人看起來是東海望的。騎馬的水手。哼,卡特·派克的膽子一向比腦袋瓜大。在長車樓打敗了‘骸骨之王’,就以為能打敗我嗎?真是個大笨蛋。他沒有士兵,他——”
“曼斯!”喊叫從后面傳來。一名斥候沖出森林,胯下的坐騎渾身是汗。“曼斯,有更多敵人,他們包圍了我們,鐵人,鐵人,一個軍團的鐵人。”
曼斯咒罵著甩腿上馬。“瓦拉米爾,留下來保護妲娜。”塞外之王用劍尖指向瓊恩,“另外把這只烏鴉看緊。如果他逃跑,撕開喉嚨便是。”
“放心,我會的。”易形者比瓊恩足足矮一頭,形容委靡不振,但那影子山貓用一只爪子就能把他腸子掏出來。“他們從北方過來,”瓦拉米爾告訴曼斯,“你快去。”
曼斯戴好鴉翼盔。他的人也都上了馬。“矛頭陣形,”曼斯高喊,“跟我來,楔形隊列。”然而當他后腳跟一夾母馬,飛馳過原野,朝游騎兵們迎去時,追隨他的人很快亂了套。
瓊恩朝帳篷跨出一步,心中念著冬之號角,但影子山貓立即上前阻擋,尾巴來回搖擺。野獸鼻孔大張,彎曲的門牙滴下唾液。它嗅到了我的恐懼。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想念白靈。兩頭狼在身后低聲咆哮。
“旗幟,”他聽見瓦拉米爾呢喃,“我看見金色的旗幟,哦……”一頭長毛象嘶鳴著沉重地經過,背上的木塔里有六個弓箭手。“國王……不……”
易形者仰頭尖叫。
聲音刺耳恐怖,充滿痛苦。瓦拉米爾倒在地上掙扎翻滾,影子山貓也厲聲嘶叫……東方高高的天空中,云層襯托之下,那只鷹燃燒起來。剎那間,它比星星更明亮,在一片紅、金與橙色中翻騰,拼命拍打翅膀,似乎要飛離苦海。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尖叫聲引得瓦邇走出帳篷,她臉色蒼白。“怎么,出什么事了?”瓦拉米爾的狼互相廝打,影子山貓躥進樹林,他本人仍在地上抽搐。“他怎么了?”瓦邇驚恐地問,“曼斯在哪兒?”
“那兒,”瓊恩指指,“他去指揮戰斗。”塞外之王揮舞長劍,率領零亂的楔形隊列沖進一群游騎兵中。
“去戰斗?他不能離開,現在不行。事情開始了。”
“戰斗?”游騎兵的隊伍在哈犸血淋淋的狗頭面前四散躲避。掠襲者們一邊尖叫,一邊揮砍,追逐黑衣人直到森林。接著更多人從樹叢下出現,騎士,重裝騎士。哈犸不得不重新組隊,以對付新的威脅,但她一半的手下已沖了進去。
“分娩!”瓦邇朝他吼。
四下傳來喇叭聲,洪亮尖銳。野人沒有喇叭,只有戰號。對此,他們跟他一樣清楚;自由民困惑地東奔西跑,有的加入戰團,有的遠遠逃離。一頭長毛象踩過綿羊群,有三個人正試圖將這群羊趕往西方。戰鼓擂響,野人們忙亂地組成方陣,但行動太遲,組織混亂,動作也慢。敵人從森林中出現,正東、東北和正北三個方向,三隊整齊的重騎兵,全穿著閃閃發光的黑色鋼甲和鮮亮的羊毛外套。不是東海望的人,這不只是一隊斥候,而是一支大軍。難道說國王真的來了?瓊恩跟野人們一樣不解。羅柏回來了?鐵王座上的男孩終于意識到形勢的嚴峻?“你最好回帳篷去。”他告訴瓦邇。
說時遲那時快,原野彼端,一隊騎兵已沖向狗頭哈犸,另一隊直插托蒙德的長矛兵側翼,他跟他的兒子們正竭力讓隊列調頭。巨人們紛紛爬上長毛象,這對馬背上的騎士形成了威懾。瓊恩發現披甲胄的戰馬一見到那些緩緩移動的肉山便嘶鳴逃散。野人這邊也發生恐慌,成百上千的婦女兒童急匆匆逃離戰場,有些直接撞到馬蹄下。他看見一個老婦人駕駛的狗車橫跨三輛戰車的前進路線,互相攪作一團。
“天哪,”瓦邇低聲道,“天哪,怎么會這樣?”
“到帳篷里面去陪妲娜。外面不安全。”里面也不太安全,但沒必要嚇她。
“我得找產婆。”瓦邇說。
“你就是產婆。我會守在這兒,直到曼斯回來。”剛才他失去了曼斯的蹤影,現在又重新找到。只見塞外之王從騎士中殺出一條血路,拼命指揮反擊。長毛象驅散了對方中間一隊人馬,其余兩隊則像鉗子一樣夾攏。營地東部,一些弓箭手在朝帳篷放火箭。他看到長毛象用鼻子將一騎士從馬鞍上掃起,甩到四十尺高處。野人們從身邊魚貫逃竄,多半是驚慌的老弱婦孺,卻也不乏精壯男子。其中有些人陰沉地望向瓊恩,然而他手握長爪,因此沒人敢找麻煩。瓦拉米爾也手腳并用地爬著逃走。
越來越多的人從森林里涌出,不僅有騎士,還有穿短背心、戴圓盔的自由騎手、騎射手和普通土兵,數目成十成百。一面面鮮艷旗幟在他們頭頂飛舞。風吹得旗面不停擺動,瓊恩看不清楚,但瞥到一只海馬、一群鳥和一圈花。主要是黃色,那么多黃色,黃色的旗幟,紅色的圖案。誰的紋章?
正東、正北和東北三個方向,群群野人仍在頑抗,卻被攻擊者們徑直踏過。自由民在人數上占優,但攻擊者有鐵甲和高頭大馬。戰團中央,曼斯高高站在馬蹬上,紅黑相間的斗篷和鴉翼盔使其十分醒目。他舉起佩劍,人們隨之聚攏,排成楔形隊列的騎士則提著槍、劍和長柄斧沖殺過來。瓊恩眼見曼斯的母馬后腿直立,蹄子亂蹬,被一支長槍刺中胸膛。接著,鋼鐵的洪流將他們淹沒。
結束了,瓊恩心想,他們崩潰了。野人們棄械逃亡,硬足民、穴居人、穿銅鱗甲的瑟恩人,全都撒腿開跑。曼斯不見了,有人將哈犸的頭挑在長竿上揮舞,托蒙德的隊伍也告潰散,只有長毛象上的巨人仍然堅持,仿佛洶涌的血海中座座披毛的孤島。火焰從一座帳篷竄到另一座,有些大松樹也燃燒起來。漫天煙霧中,沖出一隊呈楔形隊列的騎士,跨著披甲胄的戰馬,頭頂飄揚的旗幟最為醒目,那是王室的旗幟,床單那么大:一面以黃色為底,長長尖尖的火舌勾勒出一顆燃燒的紅心;另一面猶如金箔,繡有一頭黑色的寶冠雄鹿。
勞勃來了,片刻之間,瓊恩浮現出這瘋狂的念頭,他想起可憐的歐文,但當喇叭再度吹響,騎士開始沖鋒,他們喊出的名字是:“史坦尼斯萬歲!史坦尼斯萬歲!史坦尼斯國王萬歲!”
瓊恩轉身入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