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戈卡奧把血淋淋的心臟置于她面前,這顆心冒出的熱氣在夜晚的冷氣里蒸騰。進本站。他兩手紅至肘部。身后,他的血盟衛手拿石制短刀,單膝跪在野馬尸體旁的沙地上。環繞坑穴的粉白高墻火炬搖曳,橙焰將駿馬的血映成漆黑。
丹妮輕撫隆起的小腹。汗水在肌膚表面凝結,自她額際流下。她感覺得出維斯·多斯拉克的年邁老嫗正看著她,她們爬滿皺紋的臉上,眼睛如磨亮的燧石閃著黑光。她不能退縮,不能畏懼。“我是真龍傳人,”她一邊雙手捧起馬心,一邊這么告訴自己。隨后她把馬心舉到嘴邊,用盡力氣,朝堅韌的生肉咬去。
溫熱的鮮血溢滿口中,自她下巴流下。味道幾乎令她作嘔,但她強忍著繼續咀嚼,繼續吞咽。多斯拉克人相信,馬心能使兒子體魄強健、身手敏捷、無所畏懼,但作母親的必須吃下整顆心。假如她被血嗆到,或者把肉吐出,便是不祥預兆:胎兒可能流產,或先天多病,畸形,甚至是生女兒。
為了這次儀式,她的女仆們已幫她做過精心準備。過去這兩個月,丹妮雖因害喜身體不適,卻還是以一碗碗半凝固的血塊為食,讓自己習慣血腥味。伊麗把一片片的馬肉拿給她嚼,直到她雙頰發痛。儀式舉行之前,她還特別一整天不進食,希望饑餓能幫助她吞咽生肉。
野生駿馬的心全是結實的肌肉,丹妮得用牙齒竭力撕咬,細嚼慢咽才能吞下。圣母山籠罩下的圣城維斯·多斯拉克嚴禁刀械,所以她只能用牙齒和指甲撕開馬心。她的胃里陣陣翻騰,但她咬牙堅持,還必須忍受不時噴濺到臉上的馬血。
卓戈卡奧高高地站在一旁,看著她吃,那張臉嚴峻得像青銅盾牌。他長長的黑發辮閃著油亮光澤,小胡子里掛了金環,發辮扎著鈴鐺,一條沉甸甸的金章腰帶系在腰間,胸膛卻是赤·裸。每當她覺得力量漸失,便抬頭望他,然后繼續咬牙切齒、咀嚼吞咽。末了,她仿佛在他杏仁狀的黑眼瞳里,瞥見了某種堅毅的驕傲,但她不敢確定。無論卡奧心緒為何,他都很少顯現于色。
終于結束了。她吞下最后一塊馬肉,雙頰和手指早已僵麻。這時她才敢將視線轉回到那群老婦人,亦即多希卡林的老嫗們身上。
“卡拉喀,多斯雷,姆安哈!”她用自己最標準的多斯拉克語說,意思是:王子在我體內騎馬!多日以來,她和女仆姬琪反復練習這句話。
老嫗中最年邁的一位,一個彎腰駝背,骨瘦如柴,只剩一只黑眼的老女人雙手高舉。“卡拉喀,多斯雷!”她厲聲叫道,意思是:王子騎著馬!
“他騎著馬!”另一個女人應道,“拉克!拉克!拉克哈!”她們齊聲宣布:是個男孩,是個男孩,是個強壯的男孩。
鈴聲作響,宛如一陣突如其來的青銅鳥鳴。軍號奏出低沉的長音,老婦們開始吟唱。在彩繪皮背心下,她們干癟的乳··房來回晃動,閃著油亮汗光。負責伺候她們的太監把一捆捆干草丟進青銅大火盆,頃刻間散發出濃郁的草香,煙霧向天上的月亮星辰直沖而去。在多斯拉克人眼里,星星就是一群以烈火為軀,聲勢浩大,奔跑夜空的駿馬。
當濃煙漸升,吟唱聲逐漸變小,年邁的老嫗闔上她的獨眼,朝未來瞥去。繼之而來的是全然的寂靜,丹妮聽見遠處的鳥兒啼叫,火炬嘶嘶噼啪,湖水輕柔拍打。多斯拉克人以漆黑如夜的眼睛看著她,等待預言。
卓戈卡奧伸手握住丹妮臂膀,從手指的力道她感覺得出他的緊張。強如卓戈卡奧,在多希卡林透過煙塵占卜未來時也會感到恐懼。身后,她的女仆更是焦躁不安。
最后老嫗睜開獨眼,舉起雙臂。“我看見了他的臉,聽見他蹄聲如雷。”她用尖細而顫抖的聲音宣布。
“他蹄聲如雷!”幾個老嫗同聲應道。
“他的馬迅疾如風,身后的卡拉薩覆蓋整片大地,不可勝數,手中的亞拉克彎刀鋒利如同芒草。王子將會如暴風般威猛,他的敵人會在他面前顫抖不休,敵人的妻子將悲傷泣血,哀慟欲絕。他發際的鈴鐺歌頌他的到來,居住在石頭營帳的“奶人”懼怕他的名號。”老婦顫抖著望向丹妮,仿佛十分懼怕。“王子騎著馬,他將成為騎著世界的駿馬!”
“騎著世界的駿馬!”,人們應聲高呼,直到夜晚充溢他們的呼喚。
獨眼老嫗睨向丹妮。“騎著世界的駿馬要叫什么名字?”
她起身回答。“我們將叫他雷戈。”她說出姬琪事先教她的字。多斯拉克人群中頓時響起震耳欲聾的吶喊,她下意識地伸手護住胸·部下方隆起的肚腹。“雷戈,”他們尖叫,“雷戈,雷戈,雷戈!”
卓戈卡奧領她離開坑穴時,這名字還在她耳際回蕩。他的血盟衛尾隨在后。龐大的隊伍走上眾神大道。那是一條寬廣嫩綠,貫穿維斯·多斯拉克心臟,從馬門直到圣母山下的道路。隊伍前列是多希卡林的老嫗,以及侍候她們的太監與奴隸。她們有的拄著長長的雕花拐杖,掙扎擺動著老邁而顫抖的雙腳;有的則猶如馬王般昂首闊步。這些老婦人一度都是卡麗熙,當她們的丈夫過世,新的卡奧走上騎馬戰士的前列,而新的卡麗熙與他并肩共騎,她們便被送來這里,負責統理廣大的多斯拉克國度。即便勢力最大的卡奧,也得服膺多希卡林的智慧和威權。雖然如此,想到有朝一日不論自己情愿與否,都會被送來這里,成為她們一員,丹妮還是不禁打了個冷顫。
其他人跟隨在女智者之后:奧戈卡奧和他的兒子佛戈卡拉喀,鳩摩卡奧和他的妻妾,卓戈卡拉薩的首腦成員,丹妮的侍女,卡奧的貼身奴仆,以及其他人。節奏莊嚴的鈴鐺鼓樂伴隨他們走在眾神大道上。從早已滅絕的種族手中盜來的英雄和神靈雕像默立于路旁的黑暗之中。奴隸輕快地跑在隊伍兩旁的草地上,手里擎著火把。搖曳的火焰照映下,雄偉的雕像好像有了生命。
“什么意思,名字雷戈?”卓戈卡奧邊走邊用七國的普通話問。平時他若有空,她便教他幾個單字。卓戈一旦專心,學習速度很快,然而他的口音委實太重,十足野蠻人腔調,以致不論喬拉爵士還是韋賽里斯都聽不懂。
“我的日和星,我哥哥雷加生前是個勇猛的戰士,”她告訴他,“我還沒出生他就戰死了。喬拉爵士說他是真龍的最后傳人。”
卓戈卡奧低頭看她,臉龐如同赤銅面具,但在那被金環拉得低垂的長長黑胡須下,她卻隱約瞥見了一抹微笑。“是好名字,丹瑞……里絲妻子,我生命的月亮。”他說。
他們騎馬經過一座長滿蘆葦的靜湖,湖面平坦如鏡,多斯拉克人稱其為“世界的子宮”。姬琪告訴她:幾千萬年以前,世界上第一個人便是從湖深處騎著世界上第一匹馬出現的。
隊伍靜候于綠草波蕩的岸邊,丹妮則脫去身上的臟衣服放在地上,赤身裸·體,小心翼翼地探腳入水。伊麗說這湖深不見底,可丹妮一邊撥開高大的蘆葦,一邊卻感覺到腳趾間擠壓的軟泥。月亮漂浮在平靜的黑水面,隨著她激起的漣漪不斷碎裂,又復聚合。寒意爬上她的大腿,親吻她的下·體,她白晰的肌膚上立時起了雞皮疙瘩。手上和嘴邊的馬血早已干涸,她伸手捧起圣水,高舉自頭淋下,在卡奧和眾目睽睽之下,滌凈自己和體內的胎兒。她聽見多希卡林的老婦低聲私語,不禁好奇她們在說些什么。
待她渾身發抖,滴水淋漓自湖中歸返,女仆多莉亞急忙拿起彩繪紗絲袍給她,卻被卓戈卡奧揮手趕開。他面帶稱許地望著她腫脹的胸乳和腹部的渾圓曲線。丹妮看見那條厚重的金章腰帶下,他的命根在馬皮縫制的褲子里緊緊撐立。她上前為他解開褲帶,魁梧的卡奧托住她的臀部,像抱小孩似地將她舉到半空,發際的鈴鐺輕輕作響。
丹妮伸手摟住他肩膀,將臉貼緊他的頸項。他插進她的體內,有了三下,一切便化為朦朧。“騎著世界的駿馬。”卓戈沙啞地低語。他的手上仍有馬血的味道。高·潮來臨的瞬間,他用力咬了她喉嚨一口。等他把她抱開,他的體液充滿她的體內,自大腿內側緩緩流下。這時多莉亞才得以用灑過香水的紗絲袍裹住她,伊麗則為她穿上柔軟的拖鞋。
卓戈卡奧系好褲帶,一聲令下,立即有人將馬牽來湖邊。科霍羅扶卡麗熙騎上銀馬,卓戈一踢馬刺,在月亮和星辰照耀下朝眾神大道急馳而去。丹妮驅策銀馬,從容不迫地跟上。
卓戈卡奧宮殿頂端的絲織帷幕,今晚已被卷起,月光追隨著他們進入室內。三個石砌火盆里,烈焰高高騰躍,離地十尺。空氣中充滿烤肉和發酵的凝固馬奶味道。他們進門時大廳中已是人聲鼎沸,摩肩擦踵。靠墊上坐滿了地位較低,沒有資格參加儀式的人。丹妮騎馬穿過拱門,走上中間凸起的走道,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多斯拉克人對她的肚子和胸乳大發議論,為她體內的小生命喝采。她無法完全聽懂他們說的內容,但有一句清晰無比:“騎著世界的駿馬”,幾千個人異口同聲地呼喝。
鼓聲和號角響徹夜空,低矮的桌上擺滿菜肴,盤中的李子、蜜棗和石榴堆得老高,還有大塊大塊的肉,衣著暴露的女人靈動舞躍、穿梭其間。許多人早已被馬奶酒灌得爛醉如泥,然而丹妮知道今晚決不會有流血沖突,因為在圣城里,不論刀械或打斗都被絕對禁止。
卓戈卡奧下馬,坐上高處的凳子。他們抵達維斯·多斯拉克期間,鳩摩卡奧和奧戈卡奧與其卡拉薩也在城內,因此兩人被安排在卓戈左右兩側的榮譽位置。三位卡奧的血盟衛坐在他們下方,再下面坐了鳩摩卡奧的四個太太。
丹妮莉絲爬下銀馬,將韁繩交給一名奴隸。趁著多莉亞和伊麗為她擺放靠墊的空當,她在人群中搜尋哥哥的蹤影。即便在人潮擁擠的大廳,白膚、銀發,一身破爛的韋賽里斯也很好辨認,可今天她卻遍尋不著。
她的目光掃過墻邊擠滿人的餐桌,那些辮子比命根還短的人便是坐在破爛而平板的椅墊上,圍繞著低矮的桌子。可她及目所見的每一張臉孔,都是黑眼睛古銅色皮膚。大廳中央,在中間的火盆邊,她瞥見了喬拉·莫爾蒙爵士。那個位置雖然算不上地位崇高,但起碼受人尊敬。多斯拉克人很敬重騎士的使劍本領。丹妮派姬琪去把他帶到自己的桌邊。莫爾蒙立刻前來,在她面前單膝跪下。“卡麗熙,”他說,“我聽候您差遣。”
她拍拍身邊填滿馬皮的靠墊。“坐下來跟我聊聊。”
“這是我莫大的榮幸。”騎士盤腿坐上椅墊。一名奴隸到他面前跪下,呈上一個裝滿成熟無花果的木盤。喬拉爵士揀了一個,咬成兩半。
“我哥哥上哪兒去了?”丹妮問,“他應該在這里,他應該來參加宴會。”
“今天早上我見過陛下,”他告訴她,“他說要去城西市集找葡萄酒。”
“葡萄酒?”丹妮滿腹懷疑地說。韋賽里斯受不了多斯拉克人慣飲的發酵馬奶,這她明白,因此他時常光顧市集買酒喝。最近他更是常和東西兩邊來的商隊混在一起,他似乎寧可與他們為伍,也不愿和她作伴。
“沒錯,”喬拉爵士證實,“他有意從商隊守衛里雇些傭兵作為自己的侍衛。”一名女侍在他面前放上一張血餡餅,他雙手并用大吃起來。
“這樣做好嗎?”她問,“他沒有錢支付薪水,萬一有人出賣他怎么辦?”商隊守衛向來不在乎榮譽,而遠在君臨的篡奪者又一定會出重金懸賞哥哥的項上人頭。“你應該跟去保護他才對。你是他的誓言騎士。”
我們身處維斯·多斯拉克,”他提醒她,“這里不許任何人攜帶武器,也決不允許任何流血事件。”
“但依然有人喪命,”她說,“姬琪跟我說,有些商人雇了身強體壯的太監,專門負責用綢帶勒死小偷。這樣殺人不沾血,便不會激怒天上眾神。”
“那就祈禱您哥哥有足夠的智慧,別順手牽羊吧。”喬拉爵士用手背抹去嘴角油脂,湊近桌子,“他本來想偷您的龍蛋,可我警告過他:若是敢碰一下,我就砍掉他的手。”
有好一會兒丹妮震驚得說不出話。“我的蛋……可那是我的東西,是伊利里歐總督送給我的結婚禮物,韋賽里斯為什么要……不過是幾顆石頭罷了……”
“公主殿下,照您這么說,紅寶石、鉆石和火蛋白石也不過是石頭……而龍蛋不用說希罕得多。為了這幾顆石頭,跟他喝酒那些商人連命根子都可以不要,有了三顆龍蛋,韋賽里斯雇多少傭兵都不成問題。”
丹妮莉絲沒想到這層,她根本沒想過。“那……這些蛋應該給他才是。他不需要偷,只要跟我說就行了啊。他是我的哥哥……也是我真正的國王。”
“他是你的哥哥。”喬拉爵士同意。
“爵士先生,您不了解,”她說,“家母生我的時候難產而死,家父和家兄雷加死得更早。若不是有韋賽里斯,我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現在家里就只剩下他,他是碩果僅存的一個。他是我惟一的親人。”
“那是過去的事,”喬拉爵士道,“如今不一樣,卡麗熙。如今您屬于多斯拉克人,您肚子里懷的是騎著世界的駿馬。”他舉起酒杯,奴隸便為他斟滿酸味撲鼻,結成塊狀的發酵馬奶。
丹妮揮她走開。她光聞到這氣味就不舒服,況且她可不想連帶把剛才勉強吞下的馬肉一古腦吐出來。“那是什么意思?”她問,“這匹駿馬代表什么?每個人都對我喊這個名字,但我卻不懂。”
“孩子,這匹駿馬是遠古預言中許諾的君王,卡奧中的卡奧。他將統一多斯拉克民族,組成一個龐大的卡拉薩,版圖遠及世界盡頭,世上所有人類都會歸他統領,預言中是這么說的。”
“噢,”丹妮小聲說。她伸手撫平肚子上的長袍。“我給他取名雷戈。”
“這名字會教篡奪者渾身發冷。”
突然多莉亞扯著她的手肘。“卡麗熙,”女仆焦急地耳語,“您哥哥他……”
丹妮放眼朝無頂的長廳彼端望去,果然看見他大跨步朝她走來。從那踉蹌的腳步看來,她立時明白韋賽里斯已經找到了他的葡萄酒……以及某種勉強可算是勇氣的東西。
他穿著鮮紅絲衣,上面沾滿汗漬和塵土,他的披風和手套本為黑色天鵝絨,如今也因日曬而褪色。他的靴子干裂,銀發糾結散亂,腰間斜掛著一柄皮套長劍。他走進來時,多斯拉克人紛紛盯著他的劍,丹妮聽見咒罵,威脅和憤怒的話語如漲潮般從四周升起。鼓聲凌亂,音樂也漸漸停了下來。
她的心中充滿恐懼。“快去,”她命令喬拉爵士。“叫住他,帶他過來。告訴他如果他想要龍蛋,我就給他。”騎士敏捷地起身。
“我家老妹在哪兒啊?”韋賽里斯酒氣沖天地喊,“老子來參加她的喜宴啦。你們好大膽子,竟然沒等老子就先開動?沒有人敢比國王先開動。她在哪兒啊?小賤貨躲不了真龍啦。”
他在最大的火盆邊停下腳步,環顧四周一張張多斯拉克人的臉。大廳里有五千人,但通曉通用語的沒幾個。即便如此,只消看上一眼,任誰都知道他爛醉如泥。
喬拉爵士快步走到他身旁,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然后伸手去扶他。韋賽里斯猛力掙脫。“把你的手拿開!不經允許,誰也不準觸碰真龍。”
丹妮不安地瞄了高位一眼。卓戈卡奧正對兩旁的卡奧說著什么,鳩摩卡奧聽了嘻嘻一樂,奧戈卡奧則是扯開嗓門哈哈大笑。
笑聲引得韋賽里斯抬眼。“卓戈卡奧,”他粗聲道,那口吻總算還有禮貌。“我是來參加晚宴的。”他蹣跚著離開喬拉爵士,準備到高位上與三位卡奧同坐。
卓戈卡奧站起來,吐出一串多斯拉克話,快得丹妮聽不清楚,然后他指了指。“卓戈卡奧說你的座位不在上面,”喬拉爵士翻譯給哥哥聽,“卡奧說你的座位在那里。”
韋賽里斯瞟了一眼卡奧所指的地方。那是大廳盡頭的陰暗角落,好讓別人眼不見為凈,坐在那里的人地位低得不能再低:從未見血的小男孩,筋骨僵硬、兩眼生翳的老人,以及智障和殘廢。他們遠離菜肴,更遠離榮耀。“那不是給國王坐的地方。”哥哥高聲宣告。
“是,”卓戈卡奧用丹妮教他的通用語回答,“給酸腿國王設座。”他猛一擊掌。“來人!弄輛馬車給拉迦特卡奧坐!”
五千名多斯拉克人齊聲大笑。喬拉爵士站在韋賽里斯身邊,扯開喉嚨朝他耳朵大吼,可是大廳里的喊叫震耳欲聾,因此丹妮聽不見他說些什么。韋賽里斯吼回去,接著兩人扭打成一團,直到莫爾蒙把韋賽里斯整個打倒在地。
哥哥拔出了劍。
在火光照耀下,劍刃閃著一道令人畏懼的紅光。“滾遠點!”韋賽里斯嘶聲道。喬拉爵士向后退開,哥哥踉蹌地爬起來,持劍在頭上揮舞。那把劍是伊利里歐總督為了讓他有個國王的樣子,特別借給他的。四面八方的多斯拉克人都在朝他嘶吼,尖叫著惡毒的詛咒。
丹妮發出一聲無言的驚叫。哥哥或許不知在這里拔劍會有何后果,但她太清楚了。
聽到她的聲音,韋賽里斯轉過頭,這才終于看見她。“原來她在這兒。”他微笑著說。他朝她步步進逼,胡亂揮舞寶劍,仿佛要在亂軍中殺出重圍,然而無人阻擋他的來路。
“你的劍……你真的不可以這樣,”她哀求他,“求求你,韋賽里斯。這是被禁止的。把劍收起來,跟我一起坐吧。這里吃的喝的都有……你想要龍蛋嗎?我可以給你,但請你先把劍扔下。”
“笨蛋,快照她的話做,”喬拉爵士吼道,“不然你會把我們通通害死。”
韋賽里斯朗聲大笑。“他們奈何不了我們。他們不能在圣城里流血……但我能。”他將劍尖指著丹妮莉絲雙·乳之間,緩緩下滑,順著隆起肚腹的曲線。“我只要屬于我的東西,”他告訴她,“我只要他答應我的那頂王冠。他買了你,卻沒有付錢。叫他遵守約定,否則我就要收回你和龍蛋。他可以留下他的種,我會把那野種割下來給他。”劍尖刺穿絲衣,輕戳她的肚臍。她發現韋賽里斯正在啜泣,眼前這個曾是她哥哥的人,此刻又哭又笑。
似乎是很遙遠的地方,女仆姬琪也在懼怕地啜泣,哭著說她不敢翻譯,因為卡奧會把她綁在坐騎后一路拖上圣母山。她伸手抱住女孩。“別怕,”她說,“讓我來告訴他。”
她不知自己了解的詞匯是否足夠,但當她講完,卓戈卡奧用多斯拉克話說了幾個粗魯的句子,她便知道他是聽懂了。她生命中的太陽從高位上走下來。“他說什么?”那曾是她哥哥的人皺眉問。
大廳一片寂然,只聽卓戈卡奧發際的鈴鐺隨著腳步輕聲作響。他的血盟衛尾隨在后,仿如三個古銅色的影子。丹妮莉絲渾身發冷。“他說你將會擁有一頂精美絕倫,任誰看了都會顫抖的黃金王冠。”
韋賽里斯微笑著放下劍。將來最教她傷心,最讓她撕心裂肺的一件事……就是他微笑的模樣。“我要的就只是這個,”他說,“他答應要給我的。”
當她生命中的太陽走到她身邊時,丹妮伸手摟住他的腰。卡奧說了一個字,他的血盟衛立即飛撲上前。柯索抓住那個曾是她哥哥的人的雙手,哈戈巨掌一擰,利落地折斷了他的手腕。科霍羅從他垂軟無力的手中奪下劍來。即便到了此時,韋賽里斯依舊不明白。“不行,”他叫道,“你們不準碰我,我是真龍,真龍,我要我的王冠!”
卓戈卡奧解開腰帶。帶子完全由雕飾華麗的純金勛章構成,每個勛章都大如男人手掌。他吼出一個命令,負責烹飪的奴隸立刻從火爐上拉出一個沉重的鐵鍋,將里面的熱湯倒在地上,再將鍋子放回爐里。卓戈把腰帶拋進鍋中,面無表情地看著獎章燒得通紅,漸漸失去原有的形狀。在他黑如瑪瑙的眼瞳里,她見到躍動的火苗。一個奴隸遞上一雙厚實的馬毛手套,他靜靜地戴上,看都沒看那人一眼。
韋賽里斯這時才像個即將面對死亡的懦夫一般,開始了高亢的無言慘叫。他又踢又扭,像狗一樣嗚咽,像小孩似地啼哭,但幾個多斯拉克人牢牢地把他抓住。喬拉爵士走到丹妮身邊,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公主殿下,請您轉過頭,我求求您。”
“不。”她雙手抱住隆起的肚腹,下意識地保護受威脅的孩子。
最后,韋賽里斯望向她。“妹妹,請你……丹妮,告訴他們……讓他們……好妹妹……”
當黃金融化了一半,正開始沸騰時,卓戈伸手到烈焰中抓起鍋子。“王冠!”他咆哮道,“來,給馬車國王戴的王冠!”說完便朝那個曾是她哥哥的人當頭澆下。
那頂猙獰的鐵盔遮蓋住韋賽里斯·坦格利安的臉龐時,他所發出的聲音,只能以慘絕人寰來形容。他的雙腳在泥地上狂亂地蹬了幾下,漸緩,終止。半液態的金塊滴落他的胸膛,鮮紅的絲衣嘶嘶冒煙……但他沒有流出一滴血。
他不是真龍,丹妮暗想,思緒意外地平靜,真龍不怕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