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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恩穿著黑羊毛衫,外罩皮革背心和鎖子甲,內(nèi)里汗如雨下。他向前進逼,葛蘭腳步不穩(wěn)地后退,笨拙地舉劍格擋。他剛舉劍,瓊恩便猛力一揮攻他下盤,擊中他的腳,打得他步伐踉蹌。葛蘭向下還擊,頭上卻挨了一記過肩砍,將他的頭盔打凹。他又使出一記側劈,結果瓊恩撥開他的劍,然后用戴了護腕的手肘撞擊他的腹部。葛蘭重心不穩(wěn),狠狠地跌坐在雪地里。瓊恩跟上砍中他的腕關節(jié),痛得他慘叫一聲丟下劍。
“夠了!”艾里沙·索恩爵士的話音如瓦雷利亞刀鋒裂空。
葛蘭揉著手道:“這野種把我手腕打脫臼了。”
“假如用的真劍,野種早已挑斷你的腿筋,劈開你的腦袋瓜子,砍斷你的雙手了。算你走運,我們守夜人需要的不只是游騎兵,也需要馬房小弟。”艾里沙爵士朝杰倫和陶德?lián)]手道:“把這頭笨牛扶起來,他可以準備辦喪事了。”
其他的男孩攙扶葛蘭起身,瓊恩脫下頭盔,結霜的晨氣吹在臉上,感覺很舒服。他拄劍而立,深吸一口氣,容許自己短暫地享受勝利的喜悅。
“那是劍,不是老人的拐杖。”艾里沙爵士尖銳地說,“雪諾大人,您可是腳痛?”
瓊恩恨透了這個綽號,打從他練劍的第一天起,艾里沙爵士便這么叫他。其他男孩子有樣學樣,現(xiàn)在人人都這么稱呼他了。他將長劍回鞘。“不是。”
索恩大跨步朝他走來,脆硬的黑皮革發(fā)出悉悉窣窣的聲響。他約莫五十歲,體格結實,精瘦而嚴峻,一頭黑發(fā)已有些灰白,而那雙眼睛卻如瑪瑙般炯炯有神。“那是怎么回事?”他質(zhì)問。
“我累了。”瓊恩承認。他的臂膀因為不斷揮劍而感到酸麻,如今打斗結束,剛留下的擦傷也開始痛了起來。
“這叫軟弱。”
“可我贏了。”
“不。是笨牛他輸了。”
一個旁觀的男孩在偷偷竊笑。瓊恩很清楚自己絕不能頂嘴。雖然他擊敗了每一個艾里沙爵士派來對付他的對手,卻還是得不到應有的待遇。教頭的嘴邊只有嘲笑和譏諷。索恩一定是討厭他,瓊恩暗自認為;不過話說回來,索恩更討厭其他男孩。
“今天就到此為止。”索恩告訴他們。“我對飯桶可沒什么耐性。假如哪天異鬼真打過來,我倒希望他們帶上弓箭,因為你們只配當靶子。”
瓊恩跟著其他人返回兵器庫,孤零零地走在中間。他一直都孤零零的。一起受訓的小隊約有二十人,卻沒有一個稱得上是朋友。多數(shù)人長他兩三歲,打起來卻連十四歲羅柏的一半都比不上。戴利恩動作敏捷,但很怕挨打;派普老把劍當匕首來使;杰倫弱得像個女孩子;葛蘭遲鈍又笨拙;霍德攻勢雖猛,可總是沒頭沒腦。瓊恩越是和這些人交手,就越鄙視他們。
進到室內(nèi),瓊恩把入鞘的劍掛回石墻的鉤子上,刻意不理睬其他人。他有條不紊地解下盔甲、皮衣和汗?jié)竦难蛎馈iL長的房間兩端,鐵火盆里的煤炭熊熊燃燒,但瓊恩仍止不住發(fā)抖。此地,寒意總是如影隨形,想必數(shù)年之后他便會忘記溫暖的滋味。
他穿上日常的粗布黑衣,倦怠感突然排山倒海般朝他襲來。他找條板凳坐下,手指摸索著系上斗篷。好冷啊,他一邊想,一邊回憶起臨冬城的廳堂,那里有溫泉終年流貫壁壘之間,仿如人體內(nèi)流淌的血液。黑城堡里沒有暖意,只有冰冷的墻壁,和更加冷漠的人。
除了提利昂·蘭尼斯特,沒人對他提過守夜人部隊竟是這副光景。那侏儒在他們北上途中把事情真相告訴了他,但那時已經(jīng)太遲了。瓊恩不禁懷疑父親知不知道長城守軍的真正情形。他一定知道,想到這里他更覺心痛。
就連叔叔,竟也這么把他遺棄在這世界盡頭的冰冷寒荒。他原先所認識的那個個性溫和的班揚·史塔克,到這里完全變了個人。他是首席游騎兵,整日與莫爾蒙總司令,伊蒙學士和其他高級官員為伍,而將瓊恩丟給壞脾氣的艾里沙·索恩爵士。
他們抵達長城三天后,瓊恩聽說班揚·史塔克將率領六名手下深入鬼影森林巡察。當天夜里,他在城堡的木造大廳中找到叔叔,央求他帶自己一道去。班揚直截了當?shù)鼗亟^了他。“這可不是臨冬城,”他邊用刀叉切肉邊對他說,“在長城守軍里,想得到什么樣的待遇,就得證明自己有什么樣的本事。瓊恩,你還不是游騎兵,你只是個稚氣未脫,身上還殘留著夏天氣味的小鬼。”
瓊恩愚蠢地爭辯:“到明年命名日我就滿十五歲,”他說,“很快就要長大成人了。”
班揚·史塔克皺眉道:“在艾里沙爵士判定你成為守夜人部隊的漢子之前,你都只是個小鬼,只能是個小鬼。假如你以為仗著自己史塔克家人的身份,就可以坐享其成,那就大錯而特錯。我們宣誓入伍時,早已斷絕一切身家背景。拿你父親來說,雖然他會永遠在我心中占據(jù)一席之地,但如今這些人才是我的手足兄弟。”他拿匕首朝身邊的人比劃兩下,指指這些飽經(jīng)風霜的黑衣戰(zhàn)士。
翌日拂曉,瓊恩起身目送他叔叔離去。叔叔手下一名高大而丑陋的游騎兵一邊裝配馬鞍,一邊高唱歌詞猥褻的曲子,吐出的氣息在清晨的冷氣里蒸騰。班揚·史塔克對他是滿臉笑容,對自己侄子卻沒好氣。“瓊恩,你要我說多少遍?你不能去,等我回來我們再找時間談談。”
瓊恩看著叔叔牽馬走進隧道,向北而去,不禁想起提利昂·蘭尼斯特在國王大道上告訴過他的事,腦海里接連浮現(xiàn)出班揚·史塔克倒臥雪地,血跡斑斑的情景。這個念頭令他反胃。我究竟成了個什么人?
之后他在孤單的臥室里找到白靈,把臉深深地埋進他厚厚的白毛皮。
既然他注定孤單,他便要化寂寞為力量。黑城堡沒有神木林,只有一間小小的圣堂和醉醺醺的修士,但瓊恩實在無心向神明禱告,管他是新神還是舊神。他心里認為,倘若諸神真的存在,想必也是和這里的嚴冬一樣殘酷無情罷。
他想念自己真正的兄弟:小瑞肯想吃甜食時眼瞳閃閃發(fā)亮的神情;羅柏是他最旗鼓相當?shù)膶κ郑彩撬钜玫呐笥押屯姘椋还虉?zhí)又充滿好奇心的布蘭,不論瓊恩和羅柏做些什么,他總想插一腳。他也想念兩個妹妹,甚至包括那個自從懂得“私生子”的意思之后,就只肯以“我的同父異母哥哥”來稱呼他的珊莎。至于艾莉亞……這個老是磨破膝蓋,滿頭亂發(fā),不然就是鉤破衣服,一股牛脾氣的瘦巴巴小東西,他想念她的程度甚至超過羅柏。艾莉亞和他一樣,永遠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但她總有辦法讓瓊恩會心一笑。此時瓊恩愿意付出一切,只換取能和她重聚片刻,再撥弄她的亂發(fā),再看她扮起鬼臉,再聽她和自己心有靈犀地說出同一句話。
“小雜種,你把我弄脫臼了。”
瓊恩抬眼朝那充滿怒意的聲源望去。葛蘭臉紅脖子粗地高高站在他面前,身后還有三個跟班。他認出生得既矮且丑,還有副難聽嗓音的陶德,新兵們都叫他癩哈蟆。瓊恩想起另外兩個家伙是五指半島地方逮著的強奸犯,被尤倫帶到北方來的,不過他忘記名字了。他想盡辦法不和他們說話,他們?nèi)际巧詺埲痰膼喊裕瑥牟恢獦s譽為何物。
瓊恩霍地起身。“你如果好好求我,我很樂意幫你把另一只手也打斷。”葛蘭今年十六歲,整整比瓊恩高出一頭。他們個頭都比他大,但嚇不了他。他在校場上早就教訓過每一個人。
“說不定斷手的是你哦。”其中一名強奸犯道。
“有種你便試試。”瓊恩伸手拿劍,但對方中的一人抓住他的手,扭到背后。
“你老讓我們難看。”癩哈蟆抱怨。
“咱們沒打照面以前,你們就夠難看啦。”瓊恩告訴他們。抓住他手的男孩用力往后一擰,劇痛立刻直穿腦際,但瓊恩依舊不吭一聲。
癩哈蟆向前逼近幾步。“咱們小少爺生了張碎嘴,”他說。他生得一雙小而亮的豬眼睛。“小雜種,是不是你娘傳給你的啊?她是做什么來著的,敢情是個婊子?告訴我她花名叫啥,搞不好老子干過她幾回嘞。”他咧嘴笑道。
瓊恩像條鰻魚般地用力一扭,后腳跟朝抓住他的男孩胯下狠狠踢去。身后傳來一聲慘叫,然后他便掙脫了。他朝癩哈蟆撲過去,一拳把他打得翻過長板凳,他窮追不舍,跳上對方胸膛,兩手掐緊脖子,使勁往地面撞。
兩個五指半島來的家伙拉開他,粗暴地把他摔倒在地,葛蘭開始踢他。瓊恩正要滾離他們的拳打腳踢,只聽一個宏鐘般的聲音劃過兵器庫的陰霾:“通通給我住手!馬上停手!”
瓊恩爬起來,唐納·諾伊怒視著他們,“要打架到場子里去打,”武器師傅說,“別把你們的恩怨帶進我的兵器庫,否則別怪我插手。相信我,你們不會喜歡的。”
癩哈蟆坐在地上,小心翼翼摸摸后腦勺,只見手指上全是血。“他想殺我。”
“是真的,俺親眼看到的。”其中一名強奸犯說。
“他把我的手給打斷了。”葛蘭邊說邊舉起手給諾伊看。
武器師傅瞟了他手腕一眼,“我看只是擦傷,頂多扭到,伊蒙師傅那里有的是好膏藥。陶德,你跟他一塊去,頭上的傷注意一下。其他人回營去。雪諾留下。”
瓊恩重重地坐回長板凳,不理睬其他人離去時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向他保證事情沒這么容易解決。他的手一陣抽痛。
“守夜人需要每一份力量,”待他人都離開后,唐納·諾伊道,“甚至像是癩哈蟆這種人。殺了他,你也沒什么光榮可言。”
瓊恩怒火中燒。“他說我媽是——”
“——是個婊子。我聽到了。那又如何?”
“艾德·史塔克公爵才不是會去逛窯子的人,”瓊恩冷冷地說,“他的榮譽——”
“——免不了他在外面生出個私生子,不是么?”
瓊恩氣得渾身發(fā)冷。“我可以走了嗎?”
“我說可以你才可以。”
瓊恩恨恨地盯著火盆升起的白煙,直到諾伊伸出粗壯的手托住他下巴,把他的頭粗暴地扭過來。“小子,我跟你說話的時候看著我。”
于是瓊恩看著他。武器師傅的胸膛寬闊得像個酒桶,肚子更是大得驚人。他的鼻子又寬又扁,那一臉胡子好似從來沒刮。他的黑羊毛外衣左襟用一個長劍形狀的別針系在肩頭。“光嘴巴上說說,你媽也不會變成婊子。她是什么樣的人,就是什么樣的人,和癩哈蟆怎么說有何干系。話說回來,咱們部隊里還真有些人的娘是婊子。”
我媽可不是,瓊恩倔強地暗想。他對自己的母親一無所知,艾德·史塔克絕口不提關于她的事情。但他經(jīng)常夢見她,次數(shù)頻繁到他幾乎可以拼湊出她的容貌。夢中的她出身高貴,美麗動人,眼神慈藹。
“你以為自己是大貴族的私生子,就覺得特別難受?”武器師傅繼續(xù)下去,“告訴你,杰倫那家伙是個六根不凈的教士的野種。卡特·派克是個酒館女侍的兒子,結果現(xiàn)在人家是東海望守備隊長。”
“我不在乎,”瓊恩道,“我才不管他們怎樣,我也不管你或索恩或班揚·史塔克或是誰誰誰怎么樣。我恨死這地方了。這里……這里好冷。”
“是啊,又冷又苦又險惡,這就是長城的景況,也是這里守軍的寫照。絕不像你奶媽所說的睡前故事。哼,去他的睡前故事,去你的奶媽罷,事情就是這樣子,而你一輩子都跟我們其他人一起,注定要待在這兒了。”
“一輩子。”瓊恩苦澀地重復。武器師傅可以拿一輩子來大做文章,因為他見過世面,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他是在風息堡之圍中失去了一條胳膊后才加入黑衫軍的,在那之前他是國王的大弟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鐵匠。他足跡遍布七國,吃過山珍海味,嘗過女人的甜美,打過不知幾百場大小戰(zhàn)役。據(jù)說勞勃國王在三叉戟河上殺死雷加·坦格利安那把戰(zhàn)錘,正是唐納·諾伊所鑄造。他已經(jīng)做過瓊恩永遠也不可能做到的事,等到年過三十,卻因一記輕微的斧傷發(fā)炎潰爛,最后不得不截掉整只手。也就是在他成了殘廢,這輩子的幸運已經(jīng)結束的時候,唐納·諾伊才來到長城。
“是啊,雪諾,一輩子。”諾伊道,“或長或短,操之你手。照你現(xiàn)在這種態(tài)度,早晚會有弟兄半夜割了你喉嚨。”
“他們才不是我弟兄,”瓊恩駁斥,“他們恨我,因為我比他們優(yōu)秀。”
“錯了,他們恨的是你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他們眼中的你,是個城里來的、自以為是小少爺?shù)碾s種。”武器匠靠近來,“記住,你不是什么大人少爺,你姓的是雪諾,不是史塔克。而現(xiàn)在,你不但是私生子,還是個惡霸。”
“惡霸?”瓊恩差點說不出話。這指控實在太不公平,氣得他喘不過氣來。“是他們四個先來找我麻煩。”
“他們四個人在場子里都被你羞辱過,說不定怕你怕得要死。我看過你練劍,跟你比劃那不叫練習,要是你使的真劍,他們已經(jīng)死上好幾回了。你很清楚,我很清楚,他們也很清楚。你完全不留情面地羞辱他們,難道你覺得這樣很值得驕傲?”
瓊恩遲疑了。他打贏的時候的確頗感驕傲,難道他不應該么?武器師傅連這么一點點喜悅也要剝奪,還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么。“他們年紀都比我大。”他防衛(wèi)性地說。
“他們是比你年長,也比你高壯。不過我敢打賭臨冬城的教頭一定教過你如何對付比自己高大的人。他是誰,某位老騎士?”
“是羅德利克·凱索爵士。”瓊恩小心答道。他覺得對方話中有話。
唐納·諾伊向前靠,幾乎要貼上瓊恩的臉。“小子,你想想罷,這兒的人在遇上艾里沙爵士以前沒一個受過正式訓練。他們的父親是農(nóng)民、車夫還有盜獵者,是鐵匠、礦工或船上的槳手。他們的打架技巧是從甲板上、舊鎮(zhèn)和蘭尼斯港的暗巷里,或從國王大道路邊的妓·院、酒館中學來的。他們或許相互耍耍棍子,但我跟你保證,里面沒幾個買得起真劍。”他一臉冷酷的表情,“所以雪諾大人,你倒是告訴我,打贏這些人真的很爽么?”
“不要這樣叫我!”瓊恩激動地說。但他的怒意已沒了力氣,突然間只覺得慚愧和罪惡。“我不知道……我以為……”
“好好想一想,”諾伊提醒他。“不然就準備枕著匕首睡覺。行了,你回去吧。”
瓊恩離開武器庫時,已近中午。太陽撥開云層,露出臉來。他轉身背向陽光,將視線抬至長城,看著城墻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藍光。雖然已經(jīng)在此生活了好幾個星期,可每當他目光觸及這番景象,依舊不禁渾身顫抖。無數(shù)世代的風沙污泥,早在城墻留下印痕,宛如一層覆蓋的膜,以至于城墻有時成了淺灰,猶如陰霾天際……但當晴日里天光直射,長城又仿佛有生命般閃閃發(fā)亮,如同一道橫斷半天的藍白絕壁。
當初他們在國王大道上遙遙望見長城時,班揚·史塔克告訴瓊恩這是人類所造最龐大的建筑物。“毫無疑問也是最沒用的。”聽完后,提利昂·蘭尼斯特嘻笑著加上一句。然而隨著距離漸漸拉近,連小惡魔也沉默下來。幾里之外便可清楚地看到這條橫亙北方地平線的灰藍直線,毫不間斷地向東西兩邊延展,直到消失于遠方,好像在宣告:這里便是世界盡頭。
待他們終于見到黑城堡,卻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這面廣大冰墻下的木造城樓和石砌高塔,看起來簡直就像散布雪地的玩具積木。黑衫軍的古老堡壘遠不如臨冬城,甚至稱不上是座像樣的城堡。它沒有城墻,無法抵御來自東西南三方面的攻擊,守夜人部隊惟一關心的只有北方,而高聳在黑堡北邊的正是絕境長城。長城高近七百尺,足足是它所庇護的要塞上最高的塔樓的三倍。叔叔說城墻之寬,足以讓十二名全副武裝的騎士并肩共騎。巨大的弩炮和怪獸般的投石機守衛(wèi)著城墻,行走其上的黑衣軍渺小如同螻蟻。
如今站在兵器庫外向上看去,瓊恩感受的震懾絲毫不亞于當日在國王大道上初見之時。絕境長城就是如此,有時你會忘記其存在,一如你對頭頂長空和腳下大地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但有時又仿佛是舉世間惟一真切的存在。它比七大王國還要古老,每當瓊恩站在城墻下抬頭仰望,總是頭暈目眩。他可以感覺到雄渾繁厚的冰層向他重壓而來,仿佛城墻崩塌要將他掩埋。瓊恩隱約知道,倘若哪天長城真的陷落,整個世界必將隨之瓦解。
“墻外是什么,真叫人猜不透,對吧?”一個熟悉的聲音道。
瓊恩轉過頭。“蘭尼斯特。我沒看到——我的意思是說,我以為這兒只有我一個人。”
提利昂·蘭尼斯特全身裹滿毛皮,活像只小熊。“乘人不備好處多多,你永遠也不知道會學到些什么。”
“從我這兒你能學到什么?”瓊恩告訴他。自他們的旅途結束之后,他便很少看到這侏儒。提利昂·蘭尼斯特既是王后的弟弟,自然受到貴客般的款待。莫爾蒙總司令讓他住在國王塔——說得好聽,其實已有一百年沒國王住過了——和他同桌用餐。蘭尼斯特白天在長城上騎馬,晚上則與艾里沙爵士、波文·馬爾錫和其他高階官員飲酒賭博。
“唉,我走到哪兒學到哪兒。”這矮子用一根粗糙的黑拐杖指著長城,“我常說……怎么前人千辛萬苦才把城墻蓋好,后人立刻便想知道墻的另一面有什么?”他歪著頭,用那雙大小不一的古怪眼睛看著瓊恩。“你也不例外,對不?”
“我看沒什么特別。”瓊恩道。他好想跟隨班揚·史塔克一同出外巡獵,深入鬼影森林,好想與曼斯·雷德的野人交鋒,守護王國免于異鬼侵襲,但自己心里想要什么,還是別說出來的好。“游騎兵說墻外不過就是樹林、山脈和結凍的湖泊,一片冰天雪地。”
“還有害人的古靈精怪吶,”提利昂說,“可別忘了,雪諾大人。否則大伙兒干嘛這么大動干戈?”
“不要叫我雪諾大人。”
侏儒揚揚眉毛。“難道我喜歡被人叫小惡魔?一旦別人發(fā)現(xiàn)綽號對你的殺傷力,這綽號就跟定你啦。既然他們愛給你起綽號,你就大大方方地接受,最好還裝出樂在其中的樣子,那他們就再也傷不了你了。”他舉起拐杖指指前方。“哪,跟我走走。他們這會兒應該在大廳里弄那難吃的湯了,我正想喝點熱的。”
瓊恩也餓了,所以他走在蘭尼斯特身邊,刻意放慢腳步以配合侏儒笨拙而古怪的姿勢。風勢漸大,他們可以聽見周圍木屋嘎吱作響。遠處,一道被遺忘的厚重窗戶反復噼砰。一堆雪從屋頂滑下,落在他們身邊,發(fā)出低沉的撞擊。
“沒見你的狼呢。”蘭尼斯特邊走邊說。
“訓練的時候,我把它拴在舊馬房那邊。他們現(xiàn)在把馬都關在東邊的馬廄,所以不會礙著他。其他時候他都跟著我,我睡在哈丁塔。”
“就那座連城垛都塌掉的塔,是嗎?那塔下面的廣場都是碎石頭,整個還歪歪斜斜,跟咱們高貴的勞勃國王酒醉后一個德行。我以為那些塔早就廢棄不用了。”
瓊恩聳聳肩道,“反正沒人管你睡哪兒。這些古堡幾乎都荒廢了,愛睡哪里隨便你。”黑城堡曾經(jīng)擁有多達五千名全副武裝、鞍馬齊備、仆從如云的戰(zhàn)士。如今卻只剩十分之一的數(shù)量,建筑也紛紛淪為荒頹廢墟。
提利昂·蘭尼斯特的笑在冷空氣里蒸騰。“那我就請你老爸務必在你那座塔垮塌之前,多抓幾個石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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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恩聽得出話中的嘲弄意味,卻無法否認那是事實。守夜人一共沿長城建了十九座雄偉要塞,如今只剩三座仍有部隊駐守:高聳的東海望在強風吹拂的灰暗海濱,影子塔堅毅地佇立于長城邊陲的群山之中,黑城堡則位于兩者之間,地處國王大道盡頭。其他堡壘早已被人遺忘,現(xiàn)在都成了孤獨的鬼城,冷風颼颼吹過黑窗,死者幽靈游蕩其中。
“我一個人住比較好,”瓊恩固執(zhí)地說,“其他人很怕白靈。”
“他們倒聰明。”蘭尼斯特說。他隨即轉變話題,“最近大家都在議論你叔叔,他是不是出去太久了?”
瓊恩憶起自己失望之下的幻想,那幅班揚·史塔克倒臥雪地的景象,立刻撇過頭去。侏儒很擅察言觀色,他可不想讓他瞧見自己眼中的罪惡。“他說會趕在我命名日前回來。”他坦承。他的命名日早在兩周前便已悄無聲息地來了又去。“他們是去找威瑪·羅伊斯爵士,此人的父親是艾林公爵的封臣。班揚叔叔說他們會一直搜索到影子塔,一路深入群山。”
“聽說近來有不少游騎兵好手失蹤。”他們一邊登上大廳的階梯,蘭尼斯特一邊說,他嘻嘻笑著打開門。“也許古靈精怪今年特別餓罷。”
進入廳堂,雖然爐火熊熊,仍舊感覺地方寬敞,寒氣逼人。烏鴉棲息于高敞的木天花板上,在眾人頭頂嘎嘎叫著。瓊恩從廚子手中接過一碗肉湯和大塊黑面包。葛蘭、癩哈蟆和其他幾人坐在最靠近火爐的長凳上,彼此粗聲笑鬧咒罵。瓊恩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們一會,然后在大廳的角落挑了個位子坐下,遠遠離開其他人。
提利昂·蘭尼斯特坐在他對面,一臉狐疑地嗅著濃湯。“大麥、洋蔥、胡蘿卜,”他喃喃念道,“這些煮飯的到底知不知道蕪箐不能當肉啊?”
“這是羊肉濃湯耶。”瓊恩脫下手套,探手到湯碗溢出的熱氣里取暖。聞到肉香他口水都流了下來。
“雪諾。”
瓊恩認得艾里沙·索恩的聲音,但這回話中卻有種他從前沒聽過的語氣,他轉過頭。
“司令大人要見你。現(xiàn)在就去。”
一時之間瓊恩嚇得不敢動彈。為什么總司令要見他?難道他們有了班揚的消息,他胡亂揣測,一定是他死了,他的想像果然成真。“是我叔叔的事嗎?”他沖口而問,“他平安回來了嗎?”
“司令大人平素可不習慣等人。”艾里沙這么回答,“而我更不習慣下了命令還要聽野種問東問西。”
提利昂·蘭尼斯特霍地跳下長凳,站起身道:“夠了,索恩,你嚇著他了。”
“蘭尼斯特,你少管閑事,你沒資格在這兒說話。”
“在朝廷里就不一樣嘍。”侏儒微笑,“我只消幾句,你下半輩子就準備當個孤苦老人,別想再訓練小毛頭了。快告訴雪諾熊老找他干嘛,到底是不是他叔叔的事?”
“不是。”艾里沙道,“完全兩碼子事。今天早上有信鴉從臨冬城飛來,帶來他弟弟的消息。”他更正道,“應該說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布蘭,”瓊恩倒抽一口氣,掙扎著起來。“布蘭出事了。”
提利昂·蘭尼斯特伸手擱在他臂膀上。“瓊恩,”他說,“我真的很遺憾。”
瓊恩幾乎沒聽到他的話。他撥開提利昂的手,大跨步穿過廳堂,到門邊時跑了起來。他一路沖過積雪,狂奔至司令官堡壘。守衛(wèi)讓他通過,他三步并作兩步奔上塔頂。等沖到總司令官面前,瓊恩已經(jīng)滿身大汗,喘不過氣來。“布蘭,”他說,“信上說布蘭怎樣了?”
守夜人軍團總司令杰奧·莫爾蒙是個壞脾氣的老人,一把灰胡子,頂著個大光頭。他正拿玉米粒喂食停在手上的烏鴉。“我聽說你識字。”他把烏鴉揮開,它拍著翅膀飛到窗邊,然后蹲坐下來看著莫爾蒙從腰際抽出一張卷好的紙交給瓊恩。“玉米,”它刺耳地叫道,“玉米,玉米。”
瓊恩的手指在已拆封的白蠟印記上摸索,順著冰原狼的輪廓。他認出這是羅柏的字跡,但隨著閱讀,信本身卻模糊旋轉起來,他方才明白自己在哭。透過淚水,他拼湊出信上的意思,抬起頭。“他醒了。”他說,“諸神讓他活過來了。”
“但也殘廢了。”莫爾蒙道,“小子,我很遺憾。把信讀完罷。”
他把視線移回信上,但上面寫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布蘭活了下來。“我弟弟活下來了!”他告訴莫爾蒙。總司令搖搖頭,拾起一把玉米,吹聲口哨。烏鴉立即飛上他肩頭,叫道:“活了!活了!”
瓊恩滿臉笑容,手中握著羅柏的信奔下樓梯。“我弟弟活下來了!”他告訴守衛(wèi)。他們互看一眼。他跑回廳堂,發(fā)現(xiàn)提利昂·蘭尼斯特剛吃完東西。他一把抓住小個子的腋下,將他抱到半空轉圈。“布蘭活下來了!”他喊。蘭尼斯特一臉驚訝的表情。瓊恩放下他,把信塞到他手中。“這里,你自己讀。”
其他人聚集過來,好奇地看著他。瓊恩看到葛蘭站在幾尺之外,一只手上綁著厚厚的羊毛繃帶。他看起來既焦慮又不安,一點都不兇惡。于是瓊恩朝他走去,葛蘭見狀立即后退,同時舉手說:“小雜種,你離我遠點。”
瓊恩微笑道:“把你手腕弄成這樣,我很抱歉。以前羅柏也用同樣的招式對付我,雖然用的是木劍,可七層地獄,真他媽的痛。我想你的傷勢一定更嚴重。這樣罷,如果你愿意,改天我來教你如何克制這招。”
艾里沙·索恩爵士聽到了這句話。“喲,雪諾大人這下想搶我的位子啦。”他冷笑道,“我看教狼變魔術都比教這些笨牛容易。”
“艾里沙爵士,我就跟你賭。”瓊恩說,“我倒是很想看白靈變魔術。”
瓊恩聽見葛蘭嚇得倒抽一口冷氣。四周一片死寂。
接著提利昂·蘭尼斯特捧腹大笑起來。鄰近餐桌上三名黑衣弟兄也跟著笑。笑聲快速散播,連廚師們也忍不住加入。梁木上的鳥群被笑聲驚動,最后連葛蘭也咯咯笑了起來。
只有艾里沙爵士從頭至尾沒有將視線從瓊恩身上移開。待笑聲漸止,他一臉陰沉,右手握拳。“雪諾大人,你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最后,他用對仇人的口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