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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功宴擺過,山東大院的老鄰居們對賈云海這位殺敵英雄的敬佩之心總算有了表達,日子暫時歸于平靜。
這天下雨了,雨雖不大,倒也給屋檐下掛起了水簾子。
天好撐著雨傘從屋里走出來,收拾曬著的袼褙兒,幸好在窗欞子外,還沒淋濕。她看見院里搭著棚子,賈云海正指揮兩個油匠油漆棺材。
天好走過來問:“賈二叔,誰死了?”賈云海面無表情地說:“我家還有誰?我死了!”天好十分奇怪:“二叔,說些什么呀!你這是怎么了?”賈云海真情實意地說:“禍我已經落下了,被日本人抓去咔嚓了,那是早晚的事,再說還有小立武、曹巡捕,他們肯定要出賣我的,早做個準備吧。”
“二叔,這件事吧,你做得有點不周,要是你不說出來,誰會知道?”天好這才明白了,看著賈云海那有氣無力的樣子,心里不太好受。
賈云海這會兒情真意切,好像在留遺言:“唉,怨誰?你們要是不把我擠兌急了,我能說嗎?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了。也好,我要是死了,給你們活著的人打個樣子,記住二叔的話,中國人不能像狗一樣地活著!”
天好被賈云海的真情感動,不禁熱淚盈眶:“別說了二叔,人家心里難受。”
賈云海仰天長嘆:“唉,你要是難受,現在哭兩聲還行,到我真死了那天,我進了棺材里,你千萬別哭,那樣丟咱中國人的臉。”
天到黃昏了,陰天黑得早,夜幕已降臨。山東大院被一派陰沉沉的氛圍所籠罩,院里的棺材更襯托著說不出的凄涼。天好坐在門口納鞋底子,曹巡捕回來,看到院子里搭的棚和棺材就問“天好,這是怎么回事?”天好忙站起來說:“大叔,屋里說話。”
二人進了天好家,曹巡捕坐在天好搬來的凳子上。天好對曹巡捕說:“賈二叔訂了棺材,說殺了日本人,早晚是個死,早做準備,咱們救救他吧。”
曹巡捕冷冷地說:“自古都是殺人償命,這件事,我可管不了。”
曹巡捕不幫忙,天好總是放心不下,趁著天黑,她來到小酒館,給賈云海出主意。天好說:“二叔,你的禍惹大了,你為什么不跑呢?我還有點錢,給你吧,你快打張船票,往山東跑吧!”
賈云海到了這個程度,還要當煮熟的鴨子,嘴哽:“笑話,我怎么能跑?跑是什么東西?不是東西才跑呢!你記住了孩子,我死后,日本鬼子倒霉的那一天,你到我墳頭上,你給我放兩掛鞭聽聽,我要聽聽動靜。”
天好真的沒有辦法了,眼里汪汪的,心里堵堵的,慢慢走回家去。
陰了的天又放晴了,太陽當頭照,麻雀檐上叫,大院里似乎有了一
點活氣,只是那棺材叫人堵心礙眼。老鄰居們指點著賈云海的棺材小聲議論著。
正說著,孫立武走進大院,看見了大棚里的棺材,忙問“嗯?我走這才幾天,誰死了?”賈云海從小酒館里走出來說:“是我替自己預備的。”孫立武一皺眉頭一擠眼問:“你不是好好的嗎?預備這玩意干什么?”賈云海說:“我也不瞞你,你可以到大衙門報告,藤本被我殺了,我準備以命抵命!”
孫立武笑了,笑得陰陽怪氣:“別鬧了,我下了火車就到小衙門看了看,藤本好好的,才從日本國回來。”謝瞎子高聲問:“你說什么?藤本沒死?不可能!”孫立武說:“我騙你們干什么?他根本沒死,你們都叫賈云海騙了!哈哈!”他這笑聲就像貓頭鷹叫。俗話說,貓頭鷹上宅子,不死大人死孩子,太不吉利。全院的人望著賈云海,不知道該信誰的話。
賈云海怒斥道:“小立武,你胡說八道!藤本被我背了死狗,那是千真萬確,不信大伙兒再到我后院,聞聞看,尿壇子是不是有人味!”他的聲音已經明顯缺少底氣,輕飄飄的,如同蹦到岸上的魚,最后掙扎著。
正在吵鬧間,藤本走進院子,全院人目光一下子射向藤本,真正成了活見鬼。大伙木呆著,不知該說什么好。藤本笑著說:“啊,久違了,前些日子我回國,走得倉促,沒和大家道別,失禮了。我剛回來,給你們帶來了點禮物,一點心意。”說著給院里的人每人發了一顆日本糖,“嘗嘗,都嘗嘗。”
大家像傻了一樣望著藤本,明白這不是鬼,是活生生的真人。藤本笑著問:“大家這些日子可好?”大伙面面相覷,人人覺得心里發毛,覺得這事兒太不可思議。藤本握著賈云海的手說:“賈,你最近買賣怎么樣?你胖了。”賈云海木呆呆地說:“還好,還好。”
藤本一揮手:“你們忙吧,我還要到別的地方看看。”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問:“嗯?誰家有了喪事?”賈云海硬著頭皮說:“哦,這是訂做的,手里有幾個閑錢,給自己準備的。”藤本搖著頭:“你們中國人很有意思,自己給自己準備棺材,不可理喻。”邊說邊走出大院。
藤本走后,院里像死一般地寂靜,大家默默各自回屋。賈云海站在那里,像被釘子釘住了一樣。事情如此有戲劇性,不能不對大院的鄰居們產生影響。賈云海吹出一個五光十色的大肥皂泡,這肥皂泡太美,太罕見,讓老鄰居們驚嘆不已。誰想到一眨眼這美麗的玩藝兒爆破了,一切子虛烏有。人們覺得受了戲弄,是不可饒怒的戲弄,這不是拿老鄰居們當猴耍嗎?
賈云海的小酒館變得十分冷清,無人光顧。誰還顧意再來聽他吹牛呢?賈云海坐在角落里,抄著手,像個石頭人。天月
站在柜臺后,憂傷地看著他。
天好來了,她關切地問:“賈二叔,生意還是這么清淡?”
賈云海喃喃地念叨著:“唉,丟人了,丟大人了,真是沒臉活下去了,可以受小鬼子的欺負,可受不了老鄰老居的白眼,比死了都難受啊!”
天好真心地勸說:“二叔,也沒有什么,你不就是說了些酒話嗎?給大伙兒道個歉吧,大伙會原諒你的。”
賈云海搖頭嘆息:“道歉?那不等于刮我臉皮嗎?殺了我吧!”
天好說:“二叔,你說了些什么!有什么抹不開的?別不好意思,我領你去。”說著不由分說地拖著賈云海就走。
賈云海說:“好好好,我跟你去。”又回過頭喊,“天月,今天大院里不管誰來了,不管老少,一律免費,就說我請客!”
天好是個熱心腸的人,她了解賈云海,這是個好人,他愛吹牛,又特別愛面子,是那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他是吹牛了,但那也不是有意耍大家,他這一吹,不是更激起大伙對日本鬼子的仇恨嘛,不是吹起了大伙的一片愛國之心嗎?天好是真心想幫賈云海,真情實意地領他到各家挨門道歉。
天好領著賈云海到謝瞎子家敲門叫道:“老謝叔,我帶賈二叔給你道歉來了。”謝瞎子說:“千萬別讓他進來,人家是英雄,給我道歉不是折我的壽嗎?”
傅磕巴從窗戶里看到天好領著賈云海來了,趕忙插上門。天好敲門,傅磕巴不開門,他說:“啊就你一個大閨女,不方便。”
天好要到樓上去找翠玉樓上潑下一盆水來,淋了賈云海一身。天好說:“嫂子,我和二叔到你家坐坐?”翠玉說:“千萬別上來,嫂子名聲不好,別壞了賈二哥的英名。”
夜深了,一家家的燈火滅了。賈云海和天好坐在樓梯上,賈云海淚流滿面地說:“天好,我是瞎活了大半輩子,活得連翠玉都不如啊!”天好耐心地安慰著說:“二叔,大伙心里一時有些氣,可以理解,慢慢都會原諒你的。回你的店里去吧,商量商量怎么辦。”
天好陪賈云海回到小酒館,賈云海坐在那里唉聲嘆氣。天月遞過一杯水來說:“二叔,喝口水,看你上火上的嘴都起泡了。”賈云海垂頭喪氣地說:“唉,把人都得罪光了,活不出人樣了,都是我自找的。”天好說:“二叔,誰沒個說大話的時候?以后管管自己的嘴就行了。”賈云海抽著自己的臉說:“我這叫臉嗎?屁股!誰也不待見的臭屁股!”
天好想了一會兒說:“二叔,你擺一桌像樣的酒席,我和天月出頭,請鄰居們來坐坐,你認個錯,把話說開就好了。”賈云海滿面愧疚地說:“好吧,花錢我不在乎,可就難為你姐妹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