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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1947的深秋。沈陽的大街上落葉飄零,往日熱鬧的街道變得蕭條冷清,國民黨軍的宣傳車不再播放最新戰報,而是放著震耳欲聾的軍樂。
秋日高照,有些晃眼。王老先生站在自家門前望著滿院子里的落葉,自言自語:“天涼了,又一年了。”秦先生從家里出來。王老先生問:“今個兒怎么了,才上班啊?”秦先生說:“去早了也沒用。國人時間概念太差,不到中午辦公樓里看不見人影。”王老先生說:“兵工廠里都沒人上班,這仗還怎么打?”秦先生來到王老先生身邊小聲說:“哈爾濱共產黨的電臺說,國民黨新一軍的一個團昨天在范家屯被全部殲滅了。”王老先生說:“新一軍那可是國民黨的王牌,當年在緬甸打日本人打得好啊!連美國人都佩服。我說嘛,早上聽不見最新戰報了。”
天好從飯館后門出來和他倆打了個招呼,進了自己家,片刻又從家門出來,問王老先生:“干爹,沒看見道兒啊?”王老先生說:“剛剛叫裘春海領出去玩了。”天好有點急了:“咋也不和我說一聲?”
王老先生說:“剛才你不買菜去了嗎?放心,不能出事,我叫他把福子也帶上了。那個裘春海整天粘在這院里你不煩啊?”天好笑了:“也是,你看這些日子給他勤快的,今天上飯館幫廚,明天給家里買煤。還真把這里當成他家了。”秦先生說:“多加小心哪!外國人有句話,魔鬼微笑的時候是最可怕的。”天好說:“秦先生,裘春海就是想找個由頭把我陷大獄里去。”
秦先生問:“王老先生,馮賢禮還沒回來?”王老先生說:“沒呢,說是回去收拾收拾地里的莊稼。”天好說:“對了,看這滿地的樹葉子,我叫伙計掃掃。”天好朝飯館后門走去。秦先生說:“還真有點想馮賢禮,早晨起來收拾收拾這個院子,真得有那么個人。”王老先生說:“別看他是個財主,勤快了一輩子啊!”
裘春海帶著道兒和福子到有名的老邊餃子館吃飯,福子問:“叔叔,餃子咋還沒來呀?”裘春海說,“好飯還能怕晚嗎?這里的餃子老好吃了,叫老邊餃子!有一百來年了。人家的肉餡兒是先下鍋炒了,放上十幾種調料煨了,這才拌上菜再包成餃子。”道兒說:“俺也不包餃子,說這些干啥?俺早就餓了。”
“別急,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裘春海說,“古時候有個老頭叫老萊子,可孝順父母了,整天做好東西給他爹他娘吃,因為老萊子沒有忘記小的時候他爹他娘給他很多好東西吃,就像今天我領你們來這里吃最美味的老邊餃子,懂嗎?老萊子七十多歲了,為了叫他爹他娘高興還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拿個貨郎鼓,像小孩一樣給他爹他娘表演翻跟頭,你們說老萊子好不好啊?”
福子看看道兒,道兒也看看福子,兩個人一同癟了癟嘴不放聲。裘春海說:“那么我接著講,有一天,老萊子給他爹他娘送水,不小心摔了一跤,他哭了,他所以哭,是因為怕他爹他娘傷心,懂嗎?”
跑堂的端餃子過來,兩個孩子高興地喊:“餃子來嘍,吃餃子嘍!”
吃著餃子,裘春海給孩子們講二十四孝中的故事:“他娘死了以后,這個叫郭巨的人就領著媳婦供養他爹。后來,家境日漸貧困,郭巨的媳婦生了個男孩,郭巨怕養這個男孩會帶累供養自己的爹,就和他媳婦說,咱把兒子埋了吧,兒子死了,咱可以再生一個,爹死了,可就不能再活了!節省些糧食供養俺爹吧。”福子說:“不對呀,俺爺照書給我念的,郭巨供養的是他娘
,不是他爹,你講錯了。”
裘春海裝模作樣地想了想:“哦,是我記錯了。”道兒說:“記錯了還講,俺不聽了。”裘春海說:“對,郭巨供養的不是他爹,是他娘。其實呀,爹娘都是一樣的,對孩子就是一個字:疼。對不對?”福子說:“不對,你還嚇唬道兒。”裘春海說:“你閉嘴,我問道兒。”道兒說:“本來嘛,那天晚上你就嚇著我了。”裘春海說:“那領你吃餃子不叫疼啊?”道兒說:“疼也是餃子疼俺。”
一輛大卡車開進王家大院里,七八個國民黨士兵從卡車上往下卸箱子、柜子、桌椅板凳等家具。馮賢禮在一旁照看著,朝一位國民黨軍官說:“白連長叫弟兄們輕點,這八仙桌是紫檀木的,可不能碰壞了!真裝東西呀!前清打造的,到現在都沒開榫,沒掉漆啊。”
王老先生過來問:“賢禮,你這是回去搬家了?”白連長插話:“這趟搬的可不容易。他領我們挨家走,說哪件東西是他的,弟兄們就上前搬。鄉下人讓嗎?又哭又喊,又搶又奪,弟兄們出老力了。”馮賢禮說:“這些東西本來就是俺老馮家的,是叫窮棒子們搶去了。”王老先生笑了笑:“照你這么說,是物歸原主。”馮賢禮說:“對,就是這個詞,俺一下子想不起來了。”馮賢禮把王老先生扯到一邊悄聲說:“不光這些,浮財我也追回來一些。”
幾個國民黨士兵吆五喝六地在天好飯館喝酒吃菜,馮賢禮肩頭搭了個褡褳陪白連長坐在另一張桌邊,馮賢禮酒紅著臉,朝鄰座的客人說:“那個劉大耳朵被綁過來了,這個時候我挺了一桿長槍,拍馬上前道:‘劉大耳朵還認識你馮爺爺嗎?’這個劉大耳朵裝著沒聽見,還朝我吐了一口,我能讓了他嗎?你們分了我的地,搶了我的房,還挖去了我的浮財!我上前一步,兩手一叫勁,長槍噗一聲就扎進劉大耳朵的胸脯里去了。”馮賢禮邊說邊比比劃劃。
一伙計過來說:“老爺子,把褡褳放下來,扛了個褡褳說話你不累啊?”馮賢禮一把捂住褡褳說:“別動。”一個客人說:“老爺子,那里裝著金銀財寶嗎?”馮賢禮說:“哪有金銀財寶,是俺祖宗的牌位。”
另一個客人說:“老爺子,你本領不小啊,這么大歲數還能動手扎人。”白連長說:“聽他胡嘞嘞,他剛到劉大耳朵跟前,叫人一腳踹倒了。還是本人開了一槍,劉大耳朵才躺地下。”馮賢禮說:“是嗎?我怎么記著不是這么回事?反正,我見劉大耳朵躺地下了,上去一刺刀就把他家巴什兒騸下來了。”白連長說:“你呀,盡揀大的說,你上去想片人家耳朵,手直顫顫,半天沒拉下來!”馮賢禮抻脖子瞪眼說:“我拉下來了,肯定拉下來了!”
白連長站起身:“老人家,咱算賬吧?”“急什么?再坐會兒。”白連長說:“弟兄們還有事呢。”“有事你們就忙去,反正,飯錢我結。”白連長說:“誰和你說飯錢,這些天弟兄們跟你白跑了?辛苦錢你總得掏幾個。”“現錢還真不多,就這么幾個,你們全拿去,晚上弟兄們再好好喝!”說著,馮賢禮從兜里摸出一把散票,放到白連長跟前。白連長說:“你這是打發要飯的?弟兄們可是正牌的國軍哪!”馮賢禮說:“白連長,我馮賢禮是實誠人,兜里就這么幾個錢了,要不過兩天你們來我再補兩個。”
白連長瞅瞅馮賢禮說:“行啊,我白某人不難為你,你把這褡褳給我就行了。”聽見這一聲,馮賢禮雙手死死抱住褡褳:“白連長,這可是我祖宗的牌位啊!給你什么不能給這個!”白連長冷冷一笑,“一把拽過褡褳,馮賢禮被拖倒在地。
白連長從褡褳里摸出個小布包,打開來,里面是幾根金條和幾個金元寶。
馮賢禮爬起來要搶金條和元寶,幾個士兵上前三拳兩腳打倒馮賢禮。白連長晃晃手中的金條和元寶,朝馮賢禮:“老雜毛,這就是你家祖宗的牌位嗎?”兵們簇擁著白連長走出飯館。馮賢禮捶地哭喊:“我的金條,我的元寶啊!你們也叫國軍嗎?土匪、強盜!比劉大耳朵還土匪強盜!”
夜深了,院子里各間房屋都已經熄燈。馮賢禮在堂屋里守著一只小爐子,借著爐火燒烤著什么,身邊還放著酒壺、酒盅。他用筷子夾起那燒烤的東西咬一口,又抿一口酒,自言自語:“別說,還真和豬耳朵差不多。”福子說:“爺爺你別烤了,嗆死人。”“你就忍受點吧,爺爺不吃這點東西睡不著覺。”福子氣得小胸脯一起一伏:“叫你吃,我找個人來管一管。”說著開門跑出去。
福子跑到天好家門口敲著門:“大嬸,俺爺在家放火呢。”天好一聽大驚,朝馮賢禮家跑去。她進了馮賢禮家,馮賢禮伸手護著爐子上燒烤的東西:“這可是好東西,誰也不能動。”天好掩著鼻子:“大叔,這味兒夠受,別烤了。”
馮賢禮用筷子夾起燒烤的東西,咬了一口,邊嚼邊念叨:“還分不分我的地了?分不分我的房了?還挖我的浮財,我叫你挖!”馮賢禮喝一口酒,咽下嘴里咬的東西。天好壓低聲音問:“大叔,你這是烤什么?”馮賢禮說:“不是豬耳朵,是劉大耳朵的耳朵。”天好湊近看看:“大叔,這不就是豬耳朵嗎?你瘋了,非說是人耳朵!”馮賢禮說:“我沒瘋,是劉大耳朵瘋了,是窮棒子們瘋了。”天好說:“大叔,別吃了,趕緊睡吧。”
馮賢禮已經精神恍惚:“睡什么,白連長的耳朵我還沒吃呢!”他起身抱起一棵白菜,扯下兩片梆子,朝天好晃悠:“這是白連長的耳朵,我還沒嘗呢。”他把白菜梆子放到爐子上:“誰惹我不痛快,誰奪我的財寶,我就烤誰的耳朵吃。”一道閃電,接著一串卡嚓嚓的雷聲。天好一激靈,馮賢禮卻異常鎮定,瞅瞅門外說:“敲啥平安鑼呀?天下不太平。”
馮賢禮站起身,四處轉悠了兩步。天好問:“大叔,你找什么?”馮賢禮說:“那幾個國軍的耳朵哪去了?肉都挺好啊。”天好上前扶他:“在那間屋,上那間屋找。”天好將馮賢禮扶進屋,馮賢禮說:“他大嬸,你是好人,好人得好報啊!”天好從屋里出來,屋里傳出馮賢禮粗重的鼾聲。天好將爐子蓋上,輕嘆一聲:“這人瘋了。”她從馮賢禮家出來,掩上門,剛走進家,傾盆大雨驟然而至。
早晨,雨已經停了,馮賢禮拿大掃帚掃滿地的落葉。秦先生推門出來:“大叔,從鄉下回來了?”馮賢禮不搭腔,繼續掃著。王老先生從屋里出來:“賢禮,還是你勤快呀,一大早就掃院子。”馮賢禮也不搭腔。天好從屋里出來,賢禮朝天好說:“起來了?你看看這些敗家子,把錢扔滿地,還得我來收拾。”秦先生說:“他是瘋了嗎?”王老先生說:“也難怪,錢財動心哪!”
秦先生苦嘆:“待不下去了,我想再出國。廠子里沒人管事,管事也沒用,像樣的設備都賣了。這哪叫國家呀?辭職報告我都打了。”王老先生說:“科學家,等兩天再說吧,杜聿明走了,來了陳誠,興許能換個模樣。”秦先生說:“陳誠也沒好到哪里去!前兩天,我們的廠房給改成歌舞廳了!說心里話,我也不愿意走,這番回國本想做一番事業,可是你們看看,叫人寒心哪。”天好說:“秦先生,再忍耐一段,國家不能總這樣亂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