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過了白露是秋分，按說天早該涼了?？墒悄憧窗?，這都到九月十八號了，秋老虎還在發(fā)著威。1931年九月的沈陽城，到了下午，熱氣一個勁兒地逼人。老日頭掛在西天邊，好像被焊在藍(lán)天上，動都不動。天上沒云彩，只有日光耍威風(fēng)，好像發(fā)著怨氣。

是啊，兵荒馬亂的，沈陽城老百姓的日子難過，怨氣又能對誰發(fā)？再加上小日本搗亂，日子更比黃連苦?？纯慈藖砣送纳蜿柣疖嚹险荆抖济靼琢恕韥硗⑦M(jìn)進(jìn)出出的老百姓，一個個灰頭土臉，衣衫破舊，人們匆匆而過，很少看到有人說笑。

東北軍營長宋承祖已經(jīng)在火車站檢票口等了好長時間，他不時地掏出懷表看鐘點?？墒?，眼下連火車也不能正點，誰知道他要接的四個孩子啥時才能到呢！紅日西沉，染就天邊一片血紅的霞光，又一趟車到站，檢票口涌出一幫人，多是蔫頭呆腦，面帶菜色。突然，三個漂亮的閨女和一個挺精神的半大小子出現(xiàn)在檢票口，給這站口晦氣中帶來一道好風(fēng)景。這就是宋承祖要接的人：天好、天星、天月和閏小兒子天虎。

大姐天好很快看到了宋承祖，她驚喜地對弟妹們說：“看，咱爹在那兒！”孩子們蹦跳著尖聲呼喊著：“爹！我們在這兒！”姐弟們向宋承祖跑來，一個個歡呼雀躍。宋承祖緊緊抱住老兒子虎子說：“孩子，可把你們盼來了，走，咱回家！”四個孩子眼中都飽含歡樂激動的淚水望著宋承祖，笑著。

宋承祖問道：“你娘都安頓好了？”天好點點頭，從懷里掏出一張全家福照片，送到宋承祖手里：“爹，我娘臨咽氣的時候，叫我們把這張照片給你，娘說，這張全家福照片在哪，家就在哪?！?

宋承祖望著全家福照片，看到老伴兒那熟悉的笑容，他的精、氣、神兒一下子就被“拽”進(jìn)那照片中。他在內(nèi)心動情地呼喚著：好兒她娘啊，好兒她娘，六年了，咱終于又見面了！你還是那么清秀，簡直就和咱洞房花燭夜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樣子差不離。我記得，我一揭你的紅蓋頭，你那水靈周正的臉蛋兒就讓我喜歡得不得了。我禁不住就伸手摸你那蔥皮兒似的白臉蛋，原想你會不好意思地躲閃，哪承想你倒是上來一把緊抓住我的手，那個緊啊，從此就把我的心抓了去，二十年恩愛夫妻，沒吵過一次嘴。你連生三個丫頭片子，我倒還沒說個啥，你卻說你對不起宋家人，沒給我生個帶把兒的，不能傳宗接代。老天有眼啊，你還是給咱生了個老兒子！好兒她娘啊，我闖關(guān)東五六年，心想混出點名堂來讓你也跟我享享清福，現(xiàn)在總算有了條件，哪想到……

虎子拉著胳膊喊爹，把宋承祖的精、氣、神兒從全家福中拉回到現(xiàn)實。宋承祖也奇怪，怎么一眨眼的工夫，自己的腦子里竟像“拉洋片”一樣一片一片地閃、拉這么多的“片子”。他鼻尖發(fā)酸，喉頭發(fā)哽，腮幫子鼓了幾鼓，淚花在眼眶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在孩子們面前，總算忍了回去。唉！大義凜然真英雄，憐子并非不丈夫，楚霸王也有兒女情長的時候。

宋承祖小心地把照片揣在懷里長出一口粗氣對孩子們說：“好了，咱回家！回家好好說話！”他伸開長胳膊，一邊摟著兩孩子，像老母雞護(hù)小雞似的朝前一邊走一邊問：“路上還順利？”

天好急忙答道：“還算順利，就是走水路的時候遇上風(fēng)，都暈船，暈死了。”老兒子宋天虎驕傲地說：“爹，我沒暈船，姐姐們都吐，苦膽水都吐出來了，就我沒吐，一點事也沒有！”

宋承祖愛撫著虎子圓圓的腦袋高興地笑：“還是兒子，像我，從來不知道什么叫暈船。好了，跟爹走吧，爹好好犒勞你們！”他說，“都餓了吧？走，前邊就是惠賓樓

，咱們到那兒吃頓團(tuán)圓飯去，那兒掌柜的爹熟悉，也是咱山東平度人。”

宋承祖一家在惠賓樓吃團(tuán)圓飯，一桌子飯菜，誘得孩子們胃口大開。飯店老板過來熱情地打招呼：“宋營長，和孩子們團(tuán)聚了？”老板大方地說，我送你們幾個菜，算是給孩子們接風(fēng)，他召喚了伙計，“順子，給這桌上一道咱們的招牌菜，水晶肘子。”

伙計端來一盆豬蹄子邊走邊喊：“水晶肘子，來了！”天星野巴巴地啃著豬蹄子，男孩子似的擦著嘴。天好皺著眉頭說：“二妹，誰也沒和你搶，就不能吃得文明點？”天星滿臉不在乎地反問：“我哪兒不文明了？”

天好不緊不慢地說：“還用我說嗎？你看三妹，吃相多斯文，嘴張得不大，慢條斯理的，可一口也沒少吃；再看看你，我的娘噯，嘴都咧到耳根子了，瞎忙活。你看這豬蹄子，這兒，這兒，都是好肉，你啃到了嗎？好東西叫你吃糟蹋了。”說著，拿起天星啃過的豬蹄子，又啃了一遍。天星不滿地回應(yīng)：“就你事兒多，啰啰嗦嗦，吃頓飯光聽你哆哆了，累不累呀？”

天月倒是心平氣和：“二姐，不是我說，你的吃相，就是不上講究。開春，老譚家給他大小子提親，后來為啥黃了？不就是因為你吃相不好？”天星滿不在乎地笑：“說些屁話，我那是故意的，我沒看中他兒子。大姐，還說我呢，你沒過門的女婿，吃相比我還難看，怎么沒看你挑剔？”天好說：“你能和老爺們兒比嗎？”天星十分豪氣地回應(yīng)：“怎么不能比？要是論下地干活，我比老爺們兒差到哪里去了？”

宋承祖笑道：“好了，都別說了，飯也堵不住你們的嘴?？茨愕艿埽裁匆膊活櫍瑦烆^吃自己的，這才叫正經(jīng)精神?！?

天好忽然問道：“爹，春海哥呢？他怎么沒來接俺們？”宋承祖掏出懷表看了看：“他呀，現(xiàn)在在我手下當(dāng)排長了，忙著軍務(wù)呢。嗯，說好了在這兒碰面，也該來了?！?

天星笑道：“這小子，混上排長了？”天月說：“二姐，你說話就是不中聽，他是咱姐夫，別沒大沒小的。”天星執(zhí)拗地說：“沒過門兒，我就不叫姐夫。”

正在這時候，裘春海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來大呼小叫：“對不住，來晚了，來晚了！”宋承祖看看懷表：“坐吧。怎么才來？”裘春海說：“咳，別提了，排里出個逃兵，才處理完?！辈挥傻每粗旌脝柕溃耙宦飞蠜]遭罪？”

天好羞赧地答道：“就算順風(fēng)順?biāo)?。”裘春海說：“我來晚了，認(rèn)罰?！钡沽艘淮笸刖普酒鹕?，面對在座的人說，“這酒我干了，算是給弟弟、妹妹們接風(fēng)。”說罷一飲而盡。天好心疼春海，急忙給他布菜：“誰也沒逼你，喝那么急干啥？吃口菜壓壓?！?

宋承祖對大伙說：“你春海哥這幾年跟著我，作戰(zhàn)沒的說，勇敢，腦瓜也靈活，要不怎么升排長了呢?！?

天好看著裘春海，兩人眼里交流著分別后的思念。她關(guān)心地問：“沒受過傷？”她兩眼上下掃視著裘春海，好像要透過衣服尋找他身上有無傷疤。

裘春海笑道：“沒有，子彈不認(rèn)我，我認(rèn)識子彈。營長，弟弟、妹妹們來了，我真高興，咱們今天不講上下級，爺兒倆干一杯?！彼纬凶嬲f：“我也高興，來，換大碗?！被⒆涌筛吲d：“我給你們斟酒！”說著就斟酒。

裘春海感慨道：“唉，一晃五六年，虎子都這么大了，日子不禁混啊。來，喝酒！虎子，你大小也是個爺們兒，干一碗！”宋承祖正在興頭上，也湊趣道：“對，虎子，也喝點，從今以后你也是東北爺們兒了，東北爺們兒沒有不會喝酒的。”虎子高興地說：“好嘞，給我滿上?！焙攘艘豢冢挥傻眠肿彀櫭嫉亟兄班?，辣嘴！

”夜，漸漸深了，三個爺們兒都喝多了。

宋承祖有點醉意，帶著家人走到老北市場的大好時光照相館前。天月指著照相館的牌匾問：“爹，這是家照相館？”宋承祖醉態(tài)可掬地一揮手“對，照相館，相機(jī)對著你，咔喳，你的影就留到相片上了?！碧旌谜f：“爹，咱們啥時候全家照個相就好了?！?

宋承祖似乎有些醒悟：“對呀，照張全家福，現(xiàn)在就照。”天月提醒道：“爹，人家關(guān)門了。”宋承祖說：“叫門呀?！弊叩秸障囵^門前，敲照相館的門叫道，“開門，我們要照相，照全家福！”

照相館老板開門陪著笑臉說：“長官，對不起，太晚了，照相的師傅回家了?！彼纬凶嫠Ｆ疖娙俗黠L(fēng)喊：“我就不信，死了張屠夫，還能吃帶毛豬？！今晚老子偏要照相不可！”老板裝出一副無奈相說：“長官，我不會照啊?！濒么汉窗桶偷靥统龊凶优冢骸澳悴粫眨坑屑|西能把你教會?！崩习鍑樀枚叨哙锣拢骸澳?，能！”趕緊請他們到屋里照相。

燈光下，全家人坐成一排，歡歡喜喜地照了張全家福。之后，天好和裘春海又照了張單獨的。剛照完，突然大炮響起，震得地動山搖。幾個孩子哪經(jīng)過這陣勢，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照相師已經(jīng)渾身打哆嗦，街上傳來哭嚎呼喊聲。

宋承祖和裘春海拎著槍向外跑去。作為軍人，突如其來的槍炮聲就是命令，他們得趕快歸隊。過了一會兒，宋承祖又跑回來說：“天好，看來日本人終于動手了，你帶他們回家。咱家就在后街96號，這是鑰匙?！庇謴膽牙锾统瞿菑埲腋?，塞到虎子手里。他特意安排虎子道，“兒子，這張照片放在你手里了，這可是傳家之寶，你千萬別把它給弄丟了！”說完他拎著槍大步流星地朝外跑去。四個孩子呆呆地望著父親的背影，直到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天好對弟妹們喊：“咱們也快去找家吧，黑燈瞎火，人生地不熟的，說不定還難找著哩?！碧煨钦f：“怕個啥？我打頭陣，不就是后街96號嘛！”說著幾步?jīng)_出照相館。姐弟四個在昏暗的大街上跑著。

虎子酒勁兒還沒過去，踉踉蹌蹌地跟在姐姐們的屁股后頭晃悠著。天星跺著腳說：“虎子，來，二姐背著你?！闭f著背起虎子跑著。孩子們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有多遠(yuǎn)，一個個累得滿身是汗。天星背著虎子，更是上氣不接下氣。

眼尖心細(xì)的天月忽然叫道：“別跑啦，看，96號到啦！”

天好氣喘吁吁地跑到門口，拿出鑰匙，顫抖著開鎖。天星背著虎子跑過來。天好剛剛打開鎖，急性的天星一膀子撞開門。四個人進(jìn)了屋，天好打開燈。

天星喊著：“虎子，下來吧，到家了。”虎子耍賴道：“我不下，我還沒過癮呢，你這匹大馬又快又好，再給我跑幾圈！”天星叫道：“你下不下？我可不慣你的毛?。　被⒆訐Ьo天星的脖子：“我就不下，你能把我咋著？”天星猛一下把虎子扔到炕上。虎子被摔疼了哇哇叫著：“哎呀，你敢欺負(fù)我，我打你！”

虎子張牙舞爪地和天星鬧起來，他兜里的全家福照片落到地上。天好撿起全家福，她端量著，心里想著，一家人好不容易才算團(tuán)圓，一眨眼的工夫，又分開了，唉，咋就這么倒霉呢！不由得眼圈兒紅了。

天月忙對天星說：“別鬧了，你看大姐！”天星和虎子一起望著天好，看著大姐的樣子，再也沒心思鬧。天好默默地把全家福照片擺到柜子上。天星、天月、虎子默默地看著大姐。

天好輕聲而又動情地自語：“娘，到家了，我們又有家了……”轉(zhuǎn)身對弟妹們說，“不早了，都快睡吧。咱可得都記住這一天，羊年，陽歷九月十八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