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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日而墜,暮色蒼茫,荒蕪的田野被皚皚白雪覆蓋,呈現出一片凄涼。一個二十六、七歲的日本退伍兵,背著行囊疲憊地走著,他神色憔悴,一臉茫然。他就是秋田村上的兒子秋田太郎,在山東的戰場上失去一支胳膊,僥幸保住了性命。他退伍了,日本的鹿兒島已經沒有他的家,他到秀水屯找父母親。
秋田太郎走進院子,和子正在晾曬衣服、床單,竟沒有認出兒子,她呆呆地看著秋田太郎,秋田太郎也呆呆地望著母親。
秋田村上正好挑水進院,他認出了兒子,扁擔滑下肩頭,水桶落地,水在地上四處流淌。秋田村上聲音顫抖著大喊:“太郎!”秋田太郎嗚咽著喊:“爸……”和子好像從夢中驚醒,瘋了一樣撲向兒子:“太郎!我的孩子……”她抱住兒子,發現兒子空空的左袖,她攥住那衣袖,手在抖,淚在流。
晚飯時,秋田村上、和子、秋田太郎一家三口跪坐在小餐桌邊,秋田太郎已換上和服。秋田太郎一盅一盅地喝著酒。“太郎,別喝多了……”和子搖搖酒壺,空了,她又去拿。秋田村上說:“太郎,今天,爸爸陪你喝,一定讓你盡興。”“爸,山東,實在可怕……”和子拿酒進來,分別給父子倆斟滿。父子干了一盅,和子又給倒滿。“山東,八路,地雷……混蛋!”秋田太郎眼里像在冒火,又去抓酒壺。和子忍不住擦眼淚。
秋田村上說:“這樣也好,回來好好種地,像當年在咱北海道老家一樣……”他喝干了一盅酒,充滿威情地唱起來:“當櫻花盛開的時候,我的老耕牛也養足了精神……”和子和秋田太郎也跟著搖頭晃腦地唱起來……
天氣很好,一個貨郎推著小貨車來到秀水屯的街上。貨郎車上是些女人用的針頭線腦、香胰子、撲粉之類;還有小孩子喜歡的玩藝兒,如糖果、能吹出哨音的小泥人兒、小動物、不倒翁等。
貨郎身邊跟著一個半大小子,搖著貨郎鼓咚咚響。貨郎停住車支平,車變成了賣貨的柜臺。劉二嫂走過來,看著車上的貨說:“貨挺全呀。”“哪當然了,我比那挑貨郎擔兒的強多了,城里的鋪子也不見得有我的樣數多呀。”劉二嫂拿起一把牛角梳看,她看中了,有點愛不釋手的樣子。貨郎看出這個女人的心思,大方地說:“我這人,做買賣就是實誠。希罕就拿去,仨大子兒。”劉二嫂非常高興,掏出三個銅子兒給貨郎,一邊在頭上試著梳子一邊問:“咋稱呼呀?”貨郎說“姓張——你就叫我張賣貨的。”劉二嫂是個愛打聽事、多嘴多舌的女人,她看看那個半大小子問:“這位小兄弟咋不吱聲呀?”“他是啞巴。”“哎喲,多周正的孩子,可惜了了。”貨郎有意無意問了一句:“大嫂,咱屯子有新住戶沒?新住戶缺東少西的,我這貨好賣。”劉二嫂說“咱屯子還真沒新住戶,我去幫你招呼招呼人。”
劉二嫂喊著:“張賣貨的來啦!”她走到天好家門外向院里喊,“天好,不去買點
兒啥呀?貨可全了!還賤!快去吧!”天好對虎子說:“我去買桄線,再買個頂針。”她放下手中的活,拍打幾下衣襟,向院外走去。
貨郎車前,圍著幾個女人和孩子。貨郎問:“咱屯子最近誰家來親戚沒?給親戚買點東西嘛。”幾個女人搖頭都說沒有。
這時,天好向這邊走來。貨郎一眼掃到天好,愣了一下,心中一驚,是她嗎?她怎么會在這里?貨郎就是裘春海,他怕被天好認出來,就對買貨女人們說:“好了,好了,時候不早了,我們還得往下個屯子趕呢。不賣了!不賣了!”裘春海邊說邊收拾好貨車,推起車子就走,那個半大小子緊跟著他。
天好趕到,裘春海已走出很遠了。她望著裘春海遠去的背影,覺得有些熟悉,難道會是他嗎?天好想著,快步向前追去,她要探個究竟。裘春海推著車子,和啞巴也加快了腳步。前邊是一片樹林,裘春海推車和啞巴進了樹林。天好趕過來,路上已沒了人影,四處看看,又向前方望去,也是空寂無人。這時,裘春海和啞巴正伏在荒草中,望著天好。
天好看不到人了,這才轉身慢慢地回去。裘春海看天好走了,才松一口氣,翻身坐起來。啞巴突然說話了,他很嚴厲地問:“怎么回事?那個女人!”裘春海說:“什么怎么回事?她認識我,我不能暴露自己,知道吧?”
啞巴是日本特務島田裝的,他名義上是配合裘春海,實際是監督他。
天好回到家,走進屋里仍在凝眉思索。天月問:“大姐,咋啥也沒買呀?”天好坐炕沿上,望著房箔,還在想,好像沒聽到天月的話。天星和天月不解地互相看著。天月問:“大姐,你咋的啦?”天好說:“我覺得那個張賣貨的走路的樣子特別像一個人……”她自語著:“不敢想,真的不敢想……難道天底下能有這樣的奇事……”天月和天星無可奈何,只是莫名其妙地互相看著。
裘春海回到特務科辦公室,他坐在沙發上向小川匯報,換上軍服的啞巴筆直地站在辦公桌的一側。裘春海說:“……這半個多月,我和島田君幾乎走遍了三江鎮周圍的屯子,沒有發現可疑的人和異常情況。據我分折,共產黨或者國民黨的諜報人員,肯定在三江鎮。我估計,三江鎮有他們的電臺,很可能是國民黨的電臺,共產黨不可能在這個地方設立諜報網,他們還沒有這個能力。”
島田突然吼道:“你對大日本皇軍不忠!”裘春海一下子站起來,對島田怒目而視:“你盯我梢嗎?我怎么不忠了?”島田說:“那個女人,你為什么不講?”
裘春海并不在乎:“你又來了!我的一切,小川科長都知道!”小川笑著說:“裘先生,你坐,坐。”轉身對島田怒喝,“混蛋!你,配合裘先生,事事都要聽他的!不可以懷疑!這些天你很辛苦,回去好好休息。這是一點點賞金,“金票五百元。”
裘春海站起身:“謝謝科長。可是島田君不該懷疑我對大
日本皇軍的忠誠,這很然我傷心那。”小川拍拍裘春海的肩膀說:“他太小,什么也不懂,原諒他吧。”裘春海走出屋去。小川轉回身,走近島田,和顏悅色地說:“島田,他已經被我訓練的很忠誠了——一條很忠誠的狗!我們很需要這種狗!懂嗎?”
襲春海回到自己的住室,他在昏暗的燈光下獨自喝酒。桌上,放著一盤糖炒栗子,他不時剝開吃一個。他輕輕剝著一枚栗子自言自語:“你咋也到這兒來了呢?好像不是為了追蹤我裘春海。看你那樣也就是個鉆莊稼的老娘們”他又咂了一口酒,“你爹可是死在我手里,決不能讓你知道,知道了我們就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那!是啊,不該把宋營長賣了,可是不賣行嗎?那是一大鍋翻著花的開水呀。六、七年過去了,裘春海沒人模樣了……”他走到窗前,打開窗簾。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夜空上閃爍著幾點慘淡的星光。裘春海念叨著:“天下是日本人的,就得靠著人家,給人家賣命,要不然怎么活,怎么發財?”想著,裘春海又輕蔑地笑了:“什么叫人模樣?我現在就是人模樣!跑半個月就拿五百元金票,滿洲國的警尉!明天就是滿洲的警佐、警正!”
這天午飯后,虎子裝滿一獨輪車糞要往地里送,他推著車走在一條車轍壓出的路上,車上戳著鐵鍬。秋田太郎騎著馬迎面走來。
兩人漸漸靠近,停住了。秋田太郎說:“你讓開!”虎子問:“你是秋田家的人吧?”秋天太郎點點頭:“你怎么知道?”虎子說“看那匹馬我就知道。”秋天太郎說:“知道了好,你給我讓開!”虎子說:“你讓開!”秋田太郎兇兇地說:“我沖過去!踏碎你的車!”虎子操起鐵鍬,針鋒相對:“小樣兒!你敢沖過來,我讓你那條胳膊也沒了!”雙方僵特著,誰也不讓。
姐三個放好炕桌,擺上飯菜碗筷,只等虎子回來吃飯,等急了,天星跑出去找虎子。天星跑過來,看虎子和秋田太郎在土路上對峙著,問清情況,她的火勁上來了:“對!不讓!虎子,你回家吃飯,我和他摽。”虎子說:“不,我跟他摽到底了!”
天好和天月在家里焦急地等待,連天星也不回來了。天好怕出什么事,叫上天月一同去找。太陽的余輝將天上的云彩涂上了血紅色,虎子和天星并肩而立,面對著同樣固執的秋田太郎。天好和天月趕來,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好脾氣的天月對秋田太郎吼起來:“你還講理不講理?這一車糞呢,咋給你讓道?”最不愛惹事的天好覺得秋田太郎是無理霸道,也很生氣:“好!虎子,天星,你倆回去吃飯,我和天月在這頂著。今天咱就跟他耗下去了!”天星、虎子不動,姐弟四個并排站著,怒視秋田太郎。
秋田村上和和子跑過來,秋田村上將馬牽開,讓出了道。虎子推起獨輪車,姐弟四人向前走去。秋田太郎氣得滾下馬背,秋田村上和和子扶起兒子。秋田太郎跪在地上,望著姐弟四人的背影大叫:“啊——混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