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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頭和月亮整天價輪換著升起來又落下去,不知道到底是哪個追哪個,山東大院的人們就這么在日月的交替中熬著苦日子。前一陣子驚心動魄的事兒剛過去,大院里表面上看似平靜,但老曹打死日本憲兵被抓走的驚濤駭浪,在人們心底激起的余波仍未平息,大家總在掛著老曹的事。
這天人們又在議論了,大家懷疑是孫立武出賣了老曹。人們正說呢,孫立武急匆匆地走進了大院。大家看著他,沒一個人理睬。孫立武的臉皮久經考驗,已經是越來越厚,并不在乎大家的冷淡,仍然腆著臉找話說:“哎,我說什么來?老曹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用手比劃著八字,“這個!”天月問:“你怎么知道的?”孫立武神氣活現地說:“哼,什么事能瞞過我?黃哥親口對我說的,那還能錯?”傅磕巴問:“啊就你什么時候又有了個黃哥?”
孫立武狗舔驢腚地賣弄道:“就是黃刑事呀,黃金輝,要和我拜把子呢。”
傅磕巴話不流利但刺兒卻尖:“啊就這回大腿可要抱住了,可要注意了,別叫他放屁崩掉牙。”孫立武恬不知恥地笑著:“你嘴里沒有一句干凈的。”
天月關切地問:“曹大叔進去挨打了嗎?”孫立武說:“挨打?他媽的,死了!”大伙都說孫立武是胡說八道。
孫立武煞有介事地說著,雙手胡亂比畫著:“你看,黃哥說的。你們都不知道,老曹抓到憲兵隊,立馬就送旅順大獄了,這家伙,一進去就承認,自己是放火團的,說了,南大亭油漆廠的幾起大火都是他放的,滿石制油所和飛機場的火也是他放的,再問別的,把牙咬得緊緊的。”看到大伙聽得聚精會神的樣子,孫立武來了勁頭,“我聽說呀,什么刑都使了,就是不開口,人家一看,問不出什么了,就動絞型。”
傅磕巴一聽絞刑兩個字,渾身打了個冷戰,不由得問道:“啊?啊就絞刑?”孫立武十分得意地看著傅磕巴:“不信?不信你去問呀!”大伙你看我、我看你,一時沉默無語,各人心情悲憤,步子沉重地散去。
平常,在山東大院里的夜晚,總是十分寂靜,沒事的人家都早早關門。這天,夜已深了,大院里竟然有人在唱京劇。這是傅磕巴在唱京劇《罵王朗》,他旁若無人地唱著,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
“王朗你本是漢老臣,食君之祿當報國恩。匡扶漢室你全不論,興劉安漢心無毫分。助桀為虐篡了漢鼎,甘心愿為謅媚臣。今敢在馬前胡亂論,細聽老夫說明分。
傅磕巴唱到這里,接著來了一段自編的精采念白:“老夫今有一言,要說與諸君眾將聽者:想我堂堂中華,自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造我錦繡家邦。紂王無道武王伐紂,周室一統華夏八百余載。又逢戰
國紛亂,始皇揮鞭一統江山,怎奈亂臣禍國,秦廷無道,高祖芒碭斬蛇起義,得漢室天下四百余載。可嘆黃巾作亂董卓發難,三國紛爭政歸司馬。隋唐宋明又統江山,可誰又料吳三桂賣國,清兵入關。所幸得康乾盛世百有余年,可恨又有慈禧誤國,洋人作亂,黎民百姓屢遭戰亂,遂使大廈呼啦啦傾覆。而致軍閥崛起殘害生靈,國亂歲兇蒼生涂炭,可恨那倭寇趁人之難,鐵蹄之下安有完卵。最可恨又有狼心狗肺賣國為奸,漢奸哪漢奸,爾等本為炎黃子嗣,怎能做奴顏婢膝之輩助紂為虐。爾既為叛逆之賊,就該藏頭縮首,怎么,你還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搖首擺尾,你這人面獸心的匹夫,罪孽深重,惡貫盈滿,神鬼之所共怒,天地之所不容,你這人面禽獸,人人得而誅之,天下之人,恨不得食爾之肉也!
(唱)罪惡滔天人人恨,我活活罵死你老讒臣!”
隨著念白的激昂快速,傅磕巴出現在院子的樓梯上。大家走出各自的屋子,都驚奇地看著傅磕巴。傅磕巴口齒伶俐清楚,越說越高昂。龐奶奶長嘆一聲:“唉,神了,真是神了,小鬼子把中國人逼神了!”傅磕巴邁著臺步下了樓,如入無人之境,竟然看不見樓下站著的鄉親們,徑直走進自己的家門。
傅磕巴意猶未盡,在自己家喝著酒,擊節長歌,唱的是《逍遙津》。
正唱著,孫立武推門進來了。
他用手指著傅磕巴威脅道:“你的所作所為,只要我到大衙門去報告,你立馬就得進旅順大獄,知道不?”傅磕巴說:“啊就你少嚇唬我,我犯什么罪了?”
孫立武一屁股坐在三條腿的凳子上,差點摔倒,他踢了一腳凳子說:“先說給黃老爺子唱堂會的事,那天堂會,你他媽的安的什么心?給人家拉了褲子,把客人都熏跑了。是不是喝了巴豆湯?再好的肚子,喝了那玩意兒也得拉稀,你是故意作索人!”傅磕巴強辯著說:“啊就我喝了不假,那是為了撤火。”
孫立武繼續追逼道:“就算你是撤火,你回來以后,為什么要裝瘋賣傻?敲詐了黃哥一筆錢,這是不是事實?”傅磕巴慌了:“啊就我,啊就我……”
孫立武進一步威脅著:“磕巴,就你這些所作所為,要是讓日本人知道了,你就說吧,得不得去蹲旅順大獄?”
傅磕巴害怕了:“啊就我是做了些荒唐事,可也沒和日本人作對。”
孫立武一拍桌子連唬帶嚇:“你說沒和日本人作對?你和放火團有聯系!”
傅磕巴知道這是掉腦袋的罪名,絕不能承認:“啊就你別血口噴人!”
孫立武好像什么都知道,他又點到了正穴:“血口噴人?我問你,那天憲兵隊去山里抓人,你趕著大車干什么去了?”傅磕巴說:“啊就我去拉
貨。”孫立武說:“拉貨?是送個人吧?黃哥早就知道了!”傅磕巴嚇得嘴直哆嗦:“啊就真的?”“你當黃哥是吃干飯的?”傅磕巴問:“啊就他們真的能抓我?”孫立武說:“抓是肯定的了,磕巴,你要進旅順大獄可就慘了。上老虎凳,灌辣椒水,給你十個手指釘上竹簽子,折騰完了,你還免不了一死。哎,知道老曹是怎那么死的嗎?”傅磕巴說:“啊就不是說不是說上了絞刑嗎?”
孫立武信口開河:“絞刑?我是怕你們害怕,沒說出實情,他是被送進絞肉機,活活絞死了!”他越說越玄越恐怖,好像他到十八層地獄親眼所見一般,“頭回聽說吧?旅順大獄,日本人處決抗日分子都是用絞肉機,就和肉架子的絞肉機一樣,不過很大,把人送進去,從腳開始,就那么一寸一寸地絞進去,一直絞到腦袋,你想想吧,那是人受的滋味嗎?”
傅磕巴是一個非常膽小而又實誠的人,孫立武的胡言亂語把他嚇哭了。孫立武見傅磕巴真相信了他的話,心中甚是得意:“信不信由你,黃哥親自對我說的。后悔了吧?晚了!行了,我走了,你這是自作自受!”說罷走了。傅磕巴張大了嘴巴,呆坐在那里,他被嚇傻了。
夜里,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著,院里一片潔白。
傅磕巴待在家里,他在房梁上栓了個上吊套,然后揚起頭望著上吊套,上吊套在擺動著。傅磕巴喝干了一杯酒,他把酒杯一摔,站到炕沿上,把上吊套套在脖子上。他的淚水滾滾而下,他往前一悠,突然發出一聲慘叫……
靜夜中,傅磕巴的慘叫聲傳來,驚動了大院里的鄰居們,院里的人都跑出自家的門,往傅磕巴家里望著。眾人隨龐奶奶去傅磕巴家,走進來一看,房梁上的上吊套在悠蕩著,可是傅磕巴沒了人影!大家面面相覷,又一起望著龐奶奶,龐奶奶背著手慢慢走出屋子,眾人默默地跟著龐奶奶。
天月怯怯地說:“奶奶,磕巴叔呢?”龐奶奶她仰起頭來,望著夜空。大家不解地望著龐奶奶。良久,龐奶奶輕聲說:“高人!”眾人望著龐奶奶,心中的謎難以破解。龐奶奶說:“日本鬼子把人逼神了!”眾人又是面面相覷,覺得連龐奶奶也變“神”了。
大雪下了一夜,天好和天月開門看到院里雪很厚,就拿著笤帚走到院里,準備掃雪。天月忽然發現了什么,忙指著讓天好看,天好順著天月的指點望去,原來雪地里留下了一圈兒腳印,腳印一直延伸到大門口。天好喊龐奶奶,龐奶奶在樓上正朝下看著,她的身上落滿了雪,聽到天好喊,她應道:“我正在琢磨著呢,這是你磕巴叔昨晚見咱大院的門沒關,他回來給咱關門來了!”天好和天月面面相覷,心中的迷團總是解不開。龐奶奶仰起頭,雪花落在她的臉上,慢慢融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