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裘春海氣急敗壞地向林處長報告了魏德民逃跑的事。他分析,黃昏時只有天好和周和光去看魏德民,肯定是天好送了鋸條,讓魏德民鋸鐵欄桿逃跑的。他建議馬上去抓天好,然后審出共產黨的幕后人。林處長同意了。裘春海開著吉普車,帶上林處長和幾個特務,立即去抓天好。
林處長說:“那娘們兒不承認呢?”裘春海說:“不承認?我就叫她嘗嘗開水褪人皮。”林處長說:“過分了吧?那可是你老婆。”裘春海說:“老婆?老婆也得先可著黨國的利益!”林處長說:“行啊,老裘,你也算得上毀家紓難。”裘春海說:“啥意思?兄弟學問淺。”“就是分散自己的家產,解救國難。”“我哪有啥家產?”林處長說:“你把老婆都舍上了,不比家產貴重嗎?”
道兒已經睡了,天好也躺下來,她沉浸在剛才解救魏德民的興奮中,還沒睡。忽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和裘春海的聲音:“天好,把門開開。”天好有些緊張:“深更半夜的,有什么事說吧。”裘春海說:“我想道兒了,翻來覆去睡不著,來看看他。”天好說:“孩子睡了,明天吧。”道兒醒了:“娘,和誰說話呢?”裘春海說:“我聽見道兒的動靜了,開門吧。”天好起身穿衣服下炕,道兒也爬起來。
天好打開門:“你到底想干啥?”“不是說了嗎,看看道兒。”道兒從天好身后閃出來:“看吧,俺在這兒。”裘春海問:“道兒,你娘今晚上出沒出去?”道兒說:“出去了,收白天晾的衣服。”裘春海問:“什么時候回來的?”道兒說:“一轉身就回來了。”
天好說:“你問這些干什么?”“不是我要查,是一位長官對你感興趣。”裘春海朝院外喊:“林處長,人家非要勞你的大駕呀。”林處長帶幾個特務從院門進來,走到天好門前說:“不認識我吧?鄙人是老裘的同事,有點兒事想和你商量商量,請吧,車在門外。”天好瞅了瞅林處長和那幾個特務沒言語。
馮賢禮探出頭來問:“這么多國軍,抓共產黨嗎?”王老先生走出來問:“這是哪一部分的弟兄啊?”說著他走過來。裘春海趕緊上前介紹:“老人家,這位是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督察室的林處長。”又朝林處長說,“林處長,這位是東北軍的老旅長王義亭老先生。”
林處長一拱手:“王老先生,久仰久仰。”王老先生問:“深更半夜,弟兄們有何公干呢?”裘春海說:“王老先生,林處長有點兒事要和天好說。”王老先生說:“哦,那就說吧。”天好看著王老先生:“人家要請我走呢,車子就停在門外。”王老先生說:“還是在這兒說吧,我聽著,也長點見識。”林處長說:“王老先生,這恐怕不行,有些事情不方便在這兒說。”房客們紛紛出來觀望。
秦先生走上前:“既然不方便在這兒說,那就意味著帶走唄?這不是抓人嗎?”他朝王老先生重復一句:“老先生,這明擺著是要抓人哪。”王老先生沒放聲。
房客們議論紛紛:“深更半夜的抓一個女人,什么事!”“人家還帶個孩子,他們就沒有妻子兒女嗎?”“飯館老板娘像共產黨嗎?”“咱沒長火眼金睛看不出來。”馮賢禮湊近林處長:“長官,她嬸不像共產黨啊。”裘春海問:“共產黨還長特殊模樣嗎?”馮賢禮說:“據我所見,共產黨是大耳朵,比咱的耳朵大。俺村那個共產黨就是這個模樣。”裘春海厭煩地推開他:“閃一邊兒去。”
天好問:“林處長,你們要抓我,為啥?”“有個重要的犯人跑了,想問問你能不能幫我們找到他?”“這事就怪了,看押犯人是你們的事,犯人跑了找我干什么?”裘春海說:“說白了吧,魏德民跑了。”王老先生說:“你小點兒聲,嚇壞孩子。魏德民跑了和天好有什么關系?”
林處長說:“宋天好下午去探望魏德民了。”天好問:“探望了又怎么樣?”裘春海氣急敗壞:“你給他送鋸條,他拉斷欄桿跑了!”王老先生問:“有證據嗎?”林處長說:“證據嘛,自然有。”天好說:“拿出來我看一看。”林處長說:“這不是請你去嗎,我們一塊兒找。”王老先生喝斥道:“混賬,連證據都沒有就敢抓人!大伙聽聽,自古以來,有這個道理嗎?”房客們
搖著頭議論紛紛:“沒聽說,這簡單是笑話。”“當今怪事就是多,趕快回家吧,說不定還能抓你我呢!”
林處長說:“王老先生請不要妨礙公務。”王老先生眼睛一瞪:“我也請你不要妨礙我的私務!”他指著天好和道兒,“這是我閨女,這是我外孫。聽明白了?”裘春海說:“老旅長,別胡鬧,天好自己有爹。”王老先生說:“呸,你還敢提天好她爹!她爹早死在你手上了。打去年我遇見天好,請天好進這個院子,我就認了她這個閨女,干閨女!”林處長朝特務們一揮手,示意上前抓天好。王老先生一揮手:“慢,要抓宋天好,連我一塊兒帶去。”
林處長說:“王老先生,在下可是沒那個意思。”王老先生說:“我老了,吃個飯喝個水,換洗衣服,擦擦屋子,都是我閨女宋天好侍侯,如今你們要把她抓去,叫我怎么活?干脆把我一塊兒帶走!”林處長向特務們使了個眼色,兩個特務提了槍上前朝王老先生說:“老先生,請往后靠兩步可以嗎?”王老先生順手奪下一個特務手中的槍,問那特務:“這玩意還好用嗎?”特務說:“小心頂著火呢!”
王老先生舉起槍朝天打了兩槍說:“還真是把好槍。”又朝天好和道兒,“你們倆站我身后來,他們誰敢靠前一步,我就用他的腦袋驗這把槍!”裘春海拿出手銬要抓天好,王老先生朝裘春海腳下“當”的一槍。裘春海一個高跳躲開。天好和道兒轉到王老先生身后。林處長說:“王老先生不要這樣,有話好商量。”王老先生抬起槍:“怎么?還叫我再摟兩個響聽聽嗎?回去吧,趕緊回去,趁我手指頭還沒顫顫。”裘春海說:“老旅長,求求你手指頭千萬別顫顫!”林處長氣急敗壞地招呼幾個特務:“走吧,還瞅什么?”
林處長、裘春海和幾個特務向院外走。林處長又停下來,朝王老先生說:“老先生,消消火,改日會有人來找你的。”王老先生說:“好啊,我正愁沒人說話呢!你告訴杜聿明,你們的杜長官,我王義亭在家候著他呢!等等,家把事兒都不要了?”王老先生把那支槍丟過去,一個特務慌忙撿起。裘春海朝道兒說:“道兒,爹哪天領你玩去,等著啊。”道兒把臉扭向一邊不看裘春海。林處長這伙人灰溜溜走出院子,爬上吉普車跑了。
裘春海開著吉普車,在昏暗的街道上前行,林處長說:“早聽說王義亭這個人虎性,果然不好惹!你那娘們真是他干閨女嗎?”裘春海說:“也可能啊,東北軍的人重義氣,當年王義亭就挺得意天好她爹的。”林處長說:“奶奶的,這事兒還麻煩了。”“報告杜長官哪,王義亭剛才不叫號嗎?”“你懂個屁,來到關外,連杜長官也得對東北軍那些老人讓三分,何況咱們光是懷疑,還沒證據。”
裘春海說:“能把那個娘們抓到手就好了,給她來個開水褪人皮,保險她連祖宗八代都交代出來。”林處長說:“你全他媽廢話,不是沒抓到手嗎?”“處座,可不能放過那個娘們啊!于公于私我早晚都得宰了她。”“我也正想轍呢,林某人還從沒經過這樣事,想抓的人抓不到手!”
林處長那幫人走后,天好隨王老先生到他家客廳,天好朝王老先生說:“老先生,從今往后我就得改口了,喊你干爹。”王老先生說:“行哪,只要你不嫌棄,我高興有你這么個干女兒。”天好朝道兒說:“道兒,給爺爺磕個頭吧!”道兒說:“不對,應該叫姥爺吧?”天好笑了:“對,叫姥爺。”王老先生哈哈大笑:“你是得叫姥爺,我可不敢要裘春海那樣的干兒子。”
道兒俯下身給王老先生磕頭:“姥爺在上,外孫磕頭了。”天好笑了:“干爹,他這么點個孩子還挺會論輩。”王老先生說:“沒看他娘多精明嗎?”天好不好意思地說:“干爹看你說的。”道兒說:“姥爺,那個相面的怎么像變戲法一樣,一會兒相面,一會兒進大牢里了,一會兒又戴個大蓋帽來了,今晚還要抓俺娘。”王老先生說:“姥爺活了這么大年歲,見過不少的人。說壞,沒有比他更壞的了;說奸,沒有比他更奸的了。別看他掛了個名是你爹,可不能跟他學,懂嗎?”道兒說:“俺懂,俺名字就叫正道兒。”
天好問:“干爹,杜聿明真來了怎么辦?”王老先生說:“
他真來了,咱也是平平安安。這個人抗戰的時候,我在重慶和他打過交道,還算知情知理,絕不能辦沒有證據就抓人的事。倒是裘春海得防著,這個人不會死心,而且詭計多端。總和他來硬的也不是辦法。”“干爹,你說怎么辦?”王老先生說:“走一步看一步吧,這條惡狗!還叫他難住了。當年,少帥叫我去抓老蔣我都沒打哏兒”
天好問:“哪個老蔣?”王老先生說:“蔣介石,蔣總裁,蔣委員長。老蔣不抗日,還逼著東北軍打共產黨,少帥下令兵諫,派我帶部隊包圍了華清池,也就是三槍兩槍把老蔣給活抓了。不是共產黨從中調解,老蔣早沒命了。咳,一晃十多年嘍……國民黨、共產黨到底沒坐一塊去,這回怕是要分出輸贏了。”天好問:“干爹,你盼他們誰贏?”王老先生說:“這么精明的閨女咋問傻話呢?閨女盼誰贏,干爹就盼誰贏唄!”
林處長在第二天把周和光叫到辦公室來和他談話。周和光說:“林兄,我查了,那天晚上看守們全在崗,沒聽見一點兒動靜。那兩根鋸條也沒查到線索。”林處長說:“今天找你來,不是談魏德民怎么逃跑的事。你的職務又有變動了。”“又是處分,因為魏德民逃跑?”“你說對了一半,上面是要處分你,但不是因為魏德民的事。”周和光問:“還有什么事?”
林處長說:“你不是查了十車皮鋼材嗎?那事主哪是小參謀啊!背后還有人呢!不說名字了吧,說出來能嚇你一跳。此人是蔣總裁的紅人,東北的軍政要人,你這次捅馬蜂窩了。”周和光一點頭道:“兄弟明白,擋了他的財路,他就處分我。”林處長說:“是呀,人家扣了你一頂親共的帽子,要抓你。”“抓我?我可都是按照國家法律、治安條例辦的。”“就別較真了,你不知道本人為你說了無數的好話,好歹這才免了抓你這一條,但還是要處分,叫你離職休息。”
周和光說:“就是不干這個副局長了唄?”林處長說:“想開點兒,兵家勝敗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記得古人這首詩吧?這兩年你也夠忙的,在家休息休息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周和光說:“是好事。吃私貪污的可以橫行無阻,而且高官得坐;秉公執法的反倒寸步難行,而且還成了罪人!這當然是好事,是我們黨國應該慶幸的好事!”
林處長說:“周老弟,此話過激了。年輕的時候,我記得你凡事就好分出個是非里表來,今天我們已經不是無知少年了!看不慣的,要學會看得慣;忍不下去,要學會忍下去。這樣,我們才能適應眼下的社會,才能做一番我們想做的事業。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呢?”周和光說:“妙論,兄弟無言以對。告辭了。”
屋里煙氣繚繞,晚上,周和光面色陰沉,坐在沙發上抽煙,抽了一支又一支。天月說:“又抽,今晚上從進家門到現在你一句話都不說,就是抽,也不知那個煙有什么好的!”周和光看看天月笑了:“是呀,老抽煙嘴都嘗不出味來,我喝口酒吧。”“你今天是怎么了?吃飯時候給你酒你不喝,這陣子想起來了。”“剛才那不是紅酒嗎,我想喝口白的。”
天月問:“你是有什么事了吧?”周和光點點頭:“你把酒拿來我再告訴你。”天月拿來瓶白酒和一個酒杯,給周和光斟上酒問:“要啥菜嗎?”“等會兒。”周和光舉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閉上眼睛感覺著。片刻,睜開眼睛,“好啊,還是喝口酒好啊!——心里頭熱乎乎的,痛快點兒了。”朝天月,“你不是問有什么事嗎?有件好事,從明天開始,周和光就離職休息了。”
天月問:“為啥?”周和光端起杯來,又喝了一大口:“說出來丟人。”“你趕緊說吧,又沒外人。”“不光丟我周和光的人,也丟我們黨國的人!”天月說:“剛喝兩口你就醉了,滿嘴胡話。你就耍酒瘋吧,我睡覺去。”
周和光說:“等等,我告訴你,就因為我沒脫去少年的無知,不光不懂得貪污,還秉公執法。”天月說:“就因為這個?”周和光說:“對,離職休息也挺好啊,咱們好好學習學習,怎么吃私貪污、貪贓枉法……”周和光眼中淚光閃閃。天月說:“和光,你是那種人嗎?”周和光淚流滿面:“是啊,我做不到啊。”
(本章完)